如若成功，你獲得的唯有榮譽

畢淑敏

1

歐內斯特·沙克爾頓在南極探險歷史上如雷貫耳，就像提到唐代詩歌，你不可能不知道李白。

沙克爾頓1874年2月15日生于愛爾蘭，10歲時，全家遷往英國。剛剛15歲，他就宣稱不再按部就班地上學，要到海上謀生活。家人攔阻不住，他上船當了服務員。在海上，他勤奮學習，天道酬勤，24歲時，便獲得了船長執照。

沙克爾頓一生進行了三次南極探險。1901年，他第一次南極行，隊長是大名鼎鼎的斯科特，還有醫生威爾遜，共計三人。此次目標劍指南極點，不想因所帶衣物無法抵御嚴寒，加上給養不夠，三人都出現了壞血病癥狀，只好在距離南極點400英里處放棄。沙克爾頓還和隊長鬧翻了，被斯科特宣布為“不被承認的一員”，遣送回了英格蘭。

好在沙克爾頓生性頑強，并未一蹶不振。既然隊長不要他，他干脆組建了一支新探險隊，自任隊長，1907年再次遠征南極。1908年，他乘“獵人號”到達南極海岸，建起營地，開始向南極腹地挺進。11月底，沙克爾頓和他的三個伙伴，創下了當時人類到達南極的最南端紀錄。可惜他們使用的西伯利亞矮種馬適應不了南極氣候，紛紛倒下。到了距南極點尚有180千米的地方，四人精疲力竭，又患上嚴重痢疾，只得返回。

他又一次以失敗告終。再后來，南極點已被人捷足先登，為探險而生的沙克爾頓，需要尋找揚名立萬的新方案。終于，他想到了至今還無人徒步橫穿南極大陸，這在當時，是一個險惡的空白。

1914年年初，沙克爾頓在報紙上發布一條招聘啟事：“現招聘人手參與極危險的旅程，赴南極探險。薪酬微薄，需在極度苦寒、危機四伏且數月不見天日的地段工作。不保證安全返航。如若成功，你獲得的唯有榮譽。”這樣的用詞，帶有沙克爾頓冷靜凜然的風格，加上殘酷——丑話說在前頭，愿者上鉤。

如此恐怖的帖子，短短幾天內，報名者卻突破了5000人。作為老板兼船長和領隊的沙克爾頓親自掌眼，一一面試。經過認真選拔，最后從中確定了26名船員，加上他自己，共計27人組成了新的南極探險隊。

當一切準備就緒，正式登船時，一點人數，居然出現了第28人。這多出來的一個人，是偷渡者，他自愿參加這次探險，混了進來。沙克爾頓見狀大怒，訓斥道：“如果我們的食品吃完，落到要吃人的地步，第一個被吃掉的人，就是你！”不過，這個名叫布萊克·羅伯的小伙子，最后完全融入了探險隊集體，與大家相處得不錯，不但沒有被吃掉，還安全歸來。

2

探險隊于1914年8月1日，乘木船離開倫敦。沙克爾頓根據自己家族的座右銘“堅忍必勝”，將船命名為“堅忍號”。

1915年1月8日，木船到達南極邊緣的威德爾海。它是大名鼎鼎的魔鬼海域，氣候寒冷，終年都在零攝氏度以下。最可怕的是流冰，冰山移動，相互撞擊，邊緣破碎，又疊羅漢似的鑄成新的冰山。威德爾海當年冰情異常嚴峻，但沙克爾頓還是決定繼續南下，幾百千米后，“堅忍號”凝凍于冰山之中，完全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地隨冰漂移。

沙克爾頓出發時，正值南極的夏天。這樣就可見大片大片的流冰群。威德爾海的流冰群非常巨大，頭銜著尾，尾連著頭，像無邊無際的白色長城。這讓北部威德爾海凝凍二百萬平方千米，就像蒼莽冰原。船只只能在流冰群的縫隙中航行，很容易被流冰擠撞毀壞，或者一不留神從冰縫中駛入“死胡同”，船就永遠留在冰海之中。

要想有條活路，一切要看風向。刮南風時，流冰群向北散開，會出現一道道縫隙，船只可在冰隙中航行。若刮起北風，流冰就會擠在一起，把船只包圍。即使船沒被流冰撞沉，也無法逃出茫茫冰海，至少要在冰原中待上一年，等到第二年夏季來臨，才有機會沖出冰海脫險。

沙克爾頓的“堅忍號”，就這樣在流冰中苦熬，經歷了南極的嚴冬和極夜。沙克爾頓把希望都寄托在夏季來臨，卻不料嚴酷的南極冬季并沒給沙克爾頓這樣的機會。“堅忍號”被巨大的冰坨壓毀，船體漏水，船頭開始沒入冰海之中，1915年10月27日，沙克爾頓下令棄船。11月21日，“堅忍號”徹底沉入冰海，探險隊員們搶出3只救生艇，從此住宿浮冰上。

沙克爾頓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出發前定下的橫貫南極大陸的目際，現已完全粉碎，他迅速將目標調整得極為簡單明確——大家活著回家！他用堅定的語氣說，與最重要的生還相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毫無價值。因此要毫不吝惜地扔掉所有不必要的東西，不論其價值如何。說完這句話，沙克爾頓從自己的皮衣里，掏出金煙盒和其他幾件純金紀念品，毫不遲疑地丟到冰海中。

不過，這一次平安回家，談何容易！他們孤零零地被困在巨大浮冰之上，如何脫險？船已經沉沒，如何跨越重洋？人們先是拉著救生艇和食物等活命的必要物品，嘗試徒步走向海岸。體能消耗甚大，每天卻連3千米都走不到。沙克爾頓改換策略，宣布停止人拉艇，放棄前進，就在浮冰上安營扎寨。希望寄托在冰層順著海流移動，將他們帶向北方。

困難極大。食品不足、衣衫襤褸，沒有足夠的裝備遮風擋雪……沙克爾頓探險隊，在冰天雪地中整整露營了四個月。

沙克爾頓高風亮節。當時有18個比較暖和的馴鹿皮睡袋，不過全隊28個人不夠分，沙克爾頓決定抓鬮，用抽獎的方法決定誰可以享用馴鹿皮睡袋。大家都參與，只把一個人排除在外，這個人就是沙克爾頓自己。他是隊長，把一個好點的睡袋留下，別人也無話可說，但他如此以身作則，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全隊有個人意見最多，最愛講牢騷怪話，誰都不愿意和他住在一起，沙克爾頓就請他和自己同睡一個帳篷。有個人情緒抑郁，甚至想自殺，沙克爾頓便把他派到廚房燒火。要知道，在莽莽冰原上，讓燒飯的爐火持續燃燒，是艱難而又吃力的任務。這活太耗費心力，此人再沒空想死的事，安然活了下來。

為了提振眾人信心，沙克爾頓還會在冰上翩翩起舞……食品吃光了，沙克爾頓就領著大伙兒打獵，靠企鵝和海豹肉維持生命。

3

沙克爾頓寄希望于浮冰北行的策略奏效了，浮冰真的將他們載到了無冰水域。沙克爾頓指揮眾人齊心協力，乘著棄船時搶救出的三艘小救生艇，經過七天艱苦卓絕的海上航行，終于抵達一個島嶼——大象島。一踩上堅硬的地面，大家先是欣喜若狂，以為總算出了冰海，有希望得救了。可惜興奮沒持續多久，便陷入了新的沮喪。大象島非常荒蕪，完全沒有人煙，且遠離航線，得到救援的希望是零。

沙克爾頓決定不再無望地被動等下去，必須采取行動。1916年4月24日，他決定出海求援。只是三艘救生艇已嚴重損毀，根本無法遠航。沙克爾頓指揮木匠，拆了兩艘艇，將所有還勉強能用的木料篷布等部件，都拆下來，翻翻撿撿修修補補，全部用來修補加固剩下的唯一那艘艇。艇修好了，沙克爾頓給它起名“Garland”號，中文翻譯為“加蘭”，是“花環”之意。

沙克爾頓又選拔出4名船員，與他一道出發，目的地是南喬治亞島，向常設在那里的捕鯨站求救。臨行前，沙克爾頓秘密寫下一張字條，交由一名船員保存，叮囑道，你先不要動它，如果20天后，我沒能返回來救你們，可以打開。

留守隊員把紙條當作寶貝似的收起，那是他們活下去的符咒。

沙克爾頓走了。5個人在狂風怒海中航行了整整17天，破爛不堪的小木艇，居然奇跡般地到達了南喬治亞島南岸。

終于平安登上南岸，他們卻發現有人煙的捕鯨站在島的北岸。南北岸之間，橫亙著從未有人攀爬過的大雪山。沙克爾頓再次分流人馬，留下兩名體弱隊員，讓他們原地等待救援。自己和另外兩人，開始孤注一擲的最后沖擊。雪山極滑，他們沒有任何防滑的登山設備。隨隊木匠靈機一動，拆了救生艇上的螺絲釘，砸入他們的鞋底，充當防滑鞋。沒有冰鎬，只能用一把砍木頭的斧替代。靠著極為原始的裝備，外帶一根繩索，沙克爾頓三人30小時內無眠無休，攀越了4200米的高山冰川，在從來無人涉足的南喬治亞內陸跋涉，終于準確地抵達了北岸的當尼斯捕鯨站，敲開了站長的門。

捕鯨站站長望著三個鬼魅一樣的人形物體，驚訝無比，問：“你們是誰？”最前頭那人開口說話：“我是沙克爾頓。”這一天是1916年的5月20日。

5月23日，沙克爾頓拒絕休息，先是立即接回留在南喬治亞島南岸的兩位隊員，然后又借船要開往大象島，營救留在那里的23個船員。人們勸他留在捕鯨站歇息，別人也可以去完成這個使命。沙克爾頓聽都不要聽，一定要親自去。理由只有一個：臨別時，我答應過回來救他們。

由于海上風浪太大，從南喬治亞島出發的三次營救，都以失敗告終。

沙克爾頓鍥而不舍開始第四次救援。8月30日，營救船只終于駛近了大象島。沙克爾頓挺立船頭，兩眼死死盯著前方。島上的人們走出避身所，也在眺望。沙克爾頓急不可耐地清點依稀可辨的人影：l、2、3……23！

“他們都在那里！他們全都在啊！”沙克爾頓狂喜而泣，向營救船上的人們反復宣告：“他們全都在！”“他們全都在！”“他們全都在！”

這一刻，山海為之共鳴。

沙克爾頓終于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接走了當初留在大象島上的23名船員。這天距離他離開大象島出發請援的4月24日，已經整整過去了128天。

也許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如果他走后20天不回來，留守的人應該打開那張字條。真實情況是，那張字條從未被打開。

那張紙條上寫的是什么？“我一定會回來營救你們，如果我不能回來，那我也盡我所能了。”

問及收存字條的船員，為什么在超出預計時間那么久之后，仍未打開字條看一看，他說：“我和剩余的所有人，都堅信沙克爾頓會成功，他不會丟下我們不管……如果萬一失敗了，我們也知道他盡力了……”

從1914年8月1日沙克爾頓起航，到1916年8月30日全體探險隊員獲救，時間共兩年零一個月。沙克爾頓探險連續失敗，卻因為這個過程，聲名遠揚。

4

1921年，沙克爾頓決定再次奔赴南極。昔日英雄，矮胖蒼老，早已雄風不再。

沙克爾頓此時已經47歲了，心臟病幾次發作。他自創了一個土方子，靠著喝香檳酒來化解心臟疼痛。

他一路南行，于1922年1月4日，船駛到了南喬治亞島的古利德維肯捕鯨站，它是當時世界上最南端的小鎮，到處彌漫著鯨魚尸體腐敗后的腥臭之氣。1月5日凌晨，沙克爾頓心臟病再次發作，終致取了他的性命。沙克爾頓去世了，他身穿藍白色睡衣，躺在一個用瀝青涂抹過的普通棺材里，上面覆蓋著褪了色的英國國旗，被送到挪威居民點的教堂，等待機會運回英國。后來，當終于有了船載著沙克爾頓的遺體，顛顛簸簸航行至烏拉圭時，沙克爾頓遺孀的囑托傳來——請將沙克爾頓的遺體，運回南極就地安葬。

回顧沙克爾頓的個人探險史，基本沒成功過，都是以壯志未酬告終。不過沙克爾頓以極其簡陋的裝備，于饑寒交迫中在海上漂泊、冰上露營、在大象島留守、穿越驚濤駭浪直抵南喬治亞島，這樣的豐功偉績，至今沒有人能在同等條件下完成并凱旋。從這個意義上講，沙克爾頓和他的同伴們，創造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跡。

沙克爾頓一生，對隊友懷有深切的尊重，珍視他人生命勝過關愛自己。他一諾千金，絕境下毫不妥協畏懼，堅毅果敢。他的隊友曾稱他為“世間最偉大的領導者”。在朝不保夕、生還希望幾近于零的絕境下，他臨危不懼的誠信，感人至深。

沙克爾頓在奔赴南極探險的招募啟事上說——“如若成功，你獲得的唯有榮譽。”回想沙克爾頓的一生，修改一下——“如若不成功，你獲得的也是榮譽。”

（摘自《南極之南》，湖南文藝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