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赫
胡 紋*
石欣欣
中國城市化面臨著整體城鎮化率提高與局部城市收縮共存的局面,新常態下的城市更新面臨轉型。
一方面是更新目標的轉型,資本邏輯驅動下的城市更新往往引發諸多社會不公平,如社會極化與分層、居住隔離和鄰里關系冷漠等。因此,更新的任務不僅應關注物質空間的新舊更替,還應關注深層次社會空間的結構演變,即城市更新目標從注重物質空間的要素更新轉向兼顧社會空間的要素更新。
另一方面是更新方法的轉型,存量規劃時代的城市修補要遵循“帕累托定律”,避免建設性破壞,強調動態更新與更加精細化的評估、管理與實施,即城市更新方法從藍圖式的整體更新轉向漸進式的單元更新。
科洪(Alan Colquhoum)認為“插件”的設計手法是一種對城市損傷較小的方法,該手法源于巴洛克或新古典規劃思想。在羅馬規劃中,城市街道、廣場和教堂像標點符號一樣插入中世紀的城市肌理,向已有的城市基底上疊加新的城市圖層,讓城市系統在時空維度得以延續。20世紀60年代,隨著信息技術大發展和社會化大生產,城市和建筑領域出現“技術-烏托邦”的傾向,建筑電訊派(Archigram)的領軍人物皮特·庫克(Peter Cook)提出插件城市(The Plugin City)的概念,為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條件和技術發展,多個可移動且可替換的空間要素被插入城市服務框架;新陳代謝派(Metabolism)的稹文彥(Fumihiko Maki)在日本召開的世界設計大會上提出的集合式城市設計模式,則是利用在開放性巨型結構上插入的樹形單元來控制低密度的城市蔓延。雷納·班納姆(Reyner Banham)把城市的空間結構描述成由“單一的巨大結構框架”和“無數的模塊單元”插嵌、組合而成[1]。喬恩·蘭(Jon Lang)以城市設計過程作為分類體系,提出“插件式”城市設計(Plug-in City Design)類型,著眼于基礎設施元素的戰略性建設[2]。“插件式”(Plug-in)與科林·羅(Colin Rowe)的“拼貼”(collage)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其本意是在城市發展框架中靈活、彈性地插入空間單元和組織關系,以實現城市有機生長的目的。
目前,我國地產驅動型城市更新造就了利弊參半的局面。利的一面,住宅商品化及土地有償使用符合市場經濟效益原則,級差地租形成的居住分異能滿足不同階層的需求,利于城市空間資源經濟效益的最大化;弊的一面,城市空間資源的不公平分配造成“空間剝奪”現象,空間資源占有與分配的不平等勢必影響社會公平。
為了趨利避害,我國的城市更新開始傾向于空間管治,通過整合物質空間和社會生活兩方面的需求,在城市不同區域合理調配公共資源,讓公眾享受到物質空間更新帶來的“溢出價值”的同時,也關注社會空間更新的機制和過程,以緩和更新帶來的社會矛盾。因此,“插件式”作為一種適應性的空間發展理念,對我國城市雙修背景下的城市更新方法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
“插件式”修補屬于“謹慎的城市更新”①范疇,旨在為適應多樣化的更新目標,運用多元化的更新方法對既有城市空間進行填入式開發和再開發,對既有的更新制度進行政策優化。其核心在于對空間公共性領域的探析,內容涵蓋了公共空間品質的提升和空間正義的實現,所以“插件式”修補的過程要符合“三精”標準:落實精準定位、實施精細化修補、實現市場效率和社會效益同步的精明增長。
2.2.1 空間觸媒效應(Spatial-Catalysts)
韋恩·奧圖(Wayne Atton)和唐·洛干(Donn Logan)將“城市觸媒”(Urban Catalysts)定義為有策略地插入新元素,可以有效激發城市活力,為項目周邊帶來可持續的發展[3]。“城市觸媒”并不是單一的最終產品,而是一類可以觸發或引導后續開發的空間要素,促使城市結構向著貼合社會發展需求的方向持續演變。在城市空間中介入的“插件”猶如擲入水面的石塊,在鄰近的范圍內會產生顯著的“集聚效應”,在地理空間上表現為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設施的服務半徑,越靠近中心的位置受到的影響系數越高,受影響的周期也越長。
“插件”的觸媒效應從空間屬性上可以分為“物質類觸媒”和“非物質類觸媒”(表1):“物質類觸媒”注重空間織補,利用城市旗艦項目的置入所產生的“磁力”催化空間的重組效率;“非物質類觸媒”則更注重活力的激發與行為的規范,公共空間在非物質觸媒發生的過程中會得到非線性的優化與更新。
2.2.2 社會嵌入性(Social-Embeddedness)
城市更新是一個慢節奏、長周期、持續性的空間投資行為,常因為“負效應”的存在,抑制了城市更新目標預期的達成程度[4],如在社區更新中的利益騰挪難免會改變部分居民的社會經濟地位。作為資本在空間中循環和再生產的結果,城市更新的過程中存在著社會嵌入性的發生,導致了在更新城市環境的同時,也會破壞原有穩定的社會關系網絡。
消除城市更新帶來的負面效應需要仰賴于降低制度的“交易成本”與構建相關利益主體共同參與的開放治理體系[4]。“插件式”修補中存在的經濟行動是附屬于具體社會關系之下的,涉及的行動主體包括政府、企業、第三方專業力量、社會組織和公眾等。
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認為當經濟行動主體的決策不僅考慮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且受到外部關系的影響時,嵌入性就發生了。他將嵌入性分為關系性嵌入(relational embeddedness)和結構性嵌入(strctural embeddedness)[5]。關系性嵌入表現在更新項目范圍內的關系網絡會對市民的經濟決策和參與動力產生重要影響;結構性嵌入則指各個利益主體所在的網絡是嵌入于整個社會結構之中,會受到社會文化、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等因素的影響。正是這2種嵌入性網絡的存在帶來的正外部效應,使經濟行為者之間產生了信任、互動與制約,并推動更新項目均衡、有序地進行。
“插件式”修補將物質空間維度和社會空間維度作為城市更新的“一體兩面”,通過插入“被動插件”“主動插件”[6]及“公共政策插件”“社會資本插件”的方式,分別推動了人居環境質量的提升的和社會公平。既包括以公共投資為主導的物質性更新,也包括以集體消費供給為特點的社會性更新,呈現雙向連續的空間發展過程(圖1)。
3.1.1 被動插件(Passive Plug-in)——修補公共產品的支撐系統
如何盤活存量空間、整合現有的公共資源、提高城市公共產品的服務效率是“插件式”修補的主要任務。被動插件是借助觸媒式的設施建設對區域內的公共產品和公共資源進行整合與重組。通過填入式開發為公共產品提供均等服務的物質支撐,該層面的修補主要集中在公共交通設施、綠色基礎設施、市政設施,以及重要的文化和經濟設施(如大學城和科技園區)等“準公共產品”領域。

圖1 雙重維度修補的框架

表1 城市觸媒類型
例如重慶的“山城步道”②建設是通過對慢行系統的修補來提升區域內公共產品的服務水平,慢行系統作為交通系統的子系統,承擔著運輸、康體、游覽、展示和交往等服務功能。渝中半島的半山崖線街巷步道建設在面對山地城市中由地形因素帶來的上、下半城空間隔離現象,從接駁公共交通站點、整合公共資源和織補文化脈絡三方面的修補實現對公共產品利用效率的提升(圖2)。
1)接駁公共交通站點:半山崖線街巷步道串聯5條軌道交通線,與8個軌道交通站點接駁,各站點間距最遠不超過1.5km,同時接駁了19個公交車站點和1個客運碼頭。
2)整合公共資源:在完善了“1主15支”的慢行網絡后,可達性有了顯著提升,方便周邊社區居民享受公園、醫院、學校和博物館等公共資源。原本需要車行盤山抵達的地方,現在可由登山步道和自動扶梯的方式抵達。
3)織補文化脈絡:現狀游覽人群被分流,導致文化資源無法實現社會價值的最大化。利用街巷步道梳理沿線散布的人文景點(包括李子壩傳統風貌區和39處文物保護單位及歷史建筑),使半山崖線成為展現抗戰文化和巴渝民俗文化的人文窗口。
新加坡HDB(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在高密度城市的更新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其主導下的MRT(Mass Rapid Transit)系統自1987年開始建設至今,將線路、站點及附屬設施作為被動插件不斷地插入公共空間結構,以滿足人口聚居對公共產品的需求[7]。如2001年MRT線路上的Dover站就是利用MRT站點、公交車站、空中步行廊道和自行車道將新加坡理工學院與附近的公共住房嵌合在一起[2](圖3)。預計2020年通車的裕廊地區線(Jurong Region Line)更是利用24個MRT站點的插入把南洋理工大學、裕廊工業區和創新區整合起來。
3.1.2 主動插件(Active Plug-in)——修補失落的公共空間

圖2 半山崖線街巷步道對渝中半島慢行系統的修補(2-2為已建設完成的虎頭巖段)

圖3 MRT線路上的Dover站點作為被動插件
新常態下的收縮型城市更新倡導精細化的城市修補方法,從大拆大建式的空間改造轉向對空間文脈的延續,尤其重視對城市集體記憶的傳承和對地域性特色的保護。主動插件是一種對城市中失落的公共空間進行再開發的物質空間媒介,常應用于已開發成熟的城市區域。由于經濟結構轉型和產業外遷導致的空間衰敗造成的城市“中心塌陷”和“斷裂帶”,需要借助功能置換或空間再造的方式,主動介入既有的城市肌理。作為城市歷史信息傳承的空間載體,主動插件有利于強化周邊社區認同感和激發公共空間活力,如對歷史文化街區的復興、為工業遺產賦能等。
紐約高線公園就是由廢棄的鐵路貨運專用線改造而來的,高架的西線鐵路作為被廢棄的老舊設施,不僅阻斷了公共空間的連續性,也給公共安全帶來了諸多不穩定因素。大衛(Joshua David)和哈蒙德(Robert Hammond)組織成立的非營利機構“高線之友”阻止了政府和地產商的拆遷計劃,在充分的工程和經濟評估后,保留了高架線路的結構框架,并將人行與車行交通隔離,然后在狹長的公共空間中插入空中步道、景觀植被和公共服務設施[8]。“插件式”修補利用了4次分期建設預留的“接口”作為彈性過渡[9],經過一系列的更新措施將高線鐵路升級成為紐約曼哈頓中城的城市名片,鑲嵌在社區之間的帶狀活力空間成功吸引了對周邊地塊的私人投資(圖4)。
然而,由于近年來慕名而來的游客量激增,高線公園沿線的地產升值和租金上漲對當地的居民和企業造成了明顯的空間擠壓[10]。于是,“高線之友”在3、4期的建設中設立“High Line Network”公共平臺來組織周邊社區居民共同參與建設、管理和服務,以期維護社會公平。由此可見,要實現“插件式”修補的可持續性不能僅從物質空間維度著手進行漸進式修補,還要同時考慮社會空間維度上的協同修補。
3.2.1 公共政策插件(Public Policy Plug-in)——修補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系
從新都市社會學的研究視角來看,隨著城市生活對集體消費品③需求的日益增長,勞動力再生產更加依賴于城市的消費供給,而資本的逐利性與社會實際需求存在偏離:私人資本在公共領域的生產供給短缺,以及生產和消費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導致了供需關系的不平衡。集體消費按照勞動力對城市資本增值的貢獻進行“有限”供給,這類供給不是依據切實的勞動力需求,而是依據城市資本增值效應的強弱[11]。政府供給集體消費的結果是“供給成本”的社會化和“所得利潤”的私有化[12],持續的不平衡供給會造成社會分層。所以,要實現城市更新后的社會公平和穩定,應確保勞動力再生產的必需品維持在最低水平線上,需要依賴政府對集體消費領域進行公共政策干預,把社會公共問題作為政策調控的對象[13],以削弱城市更新在資本裹挾下的負面影響。
公共政策插件就是從集體消費的供給側著手,通過優化分配結構和制度創新,修補多元化的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系,化解集體消費供給危機。2018年,深圳“二次房改”提出“以住房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構建多主體供給、多渠道保障、租購并舉的住房供應與保障體系”[14],實行市場供給和政府保障供給并行的多元化住房供給體系。確定的八大供應主體中,除了房地產開發企業對商品房的供應外,還包括地方政府、企事業單位、住房租賃經營機構、人才住房專營機構、各類金融機構、社區股份合作公司和原村民,以及各類社會組織共同參與的保障性住房供應。因此,公共政策插件對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系的修補是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實現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的行政手段(圖5)。

圖4 高線公園分4期建設完成對公共空間的漸進式修補(照片引自https://huaban.com/pins/1446950058/)

圖5 公共政策插件-PPP

圖6 社會資本插件-SCP
3.2.2 社會資本插件(Social Capital Plug-in)——修補城市社會關系網絡
更新項目背后附屬的社會關系及其所處的社會網絡分析也是社會空間更新的主要內容。關于社會資本在城市更新中的重要作用在近些年的研究中得到了較為深入的探討[15-18]。城市更新中由于階層分化導致的社會參與度低、公眾利益受損,以及弱勢群體遭受社會排斥等困境,已經嚴重影響到了“空間正義”。
社會資本具有公共屬性[19],作為嵌入在社會結構中的關系資本,良性的社會資本是多元利益主體展開博弈的“潤滑劑”。社會資本插件是在更新框架中介入的一種生產性資源,能有效促進社會資本的正向積累從而實現利益主體間的合作。普特南(Robert D.Putnam)把社會資本看作是化解“集體困境”的一種有效機制,提出“信任-網絡-規范”的三分結構[20]。城市更新中的社會資本插件是以信任為基礎、以互惠為原則、以關系網絡為媒介、以社會規范為約束的一種無形資產,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修補社區鄰里關系,以產生相應的社會效益(圖6)。
獲得2014年“中國法治政府獎提名獎”的成都金牛區曹家巷自治改造就是基于修補鄰里關系網絡④的更新目標,搭建“建設信任體系-建構協商平臺-遵循主體共識”結構的居民參與式更新案例。
1)“建設信任體系”:信任體系的建設依賴人際信任與制度信任的共同作用。更新利益主體涉及原居民、開發商和地方政府,在社區內部關系的維護中要增進居民之間的人際信任,確保居民的自主治理權;在社區外部關系中要重視地方政府在改造前的宣傳與溝通工作,為后續的社區更新打下制度信任的基礎。
2)“建構協商平臺”:為了保障多元主體間溝通渠道的暢通,地方政府牽頭建構一個多元主體共同認可的協商平臺,然后以群體合作博弈為導向,在主體間設計協商機制。在金牛區政府的提議與協助下,由原居民票選建立的“曹家巷自治改造委員會”⑤就是為協調利益關系所形成的多方聯盟。
3)“遵循主體共識”:主體共識的達成是建立在互惠規范之上的,由于“契約性規范”和“行政性規范”是我國社會資本規范所欠缺的,因此導致開放資源分配與集體互惠活動難以得到保障[21]。在開發商與原居民之間通過建立協商約束機制來確保規范實施的成效,其中作為互惠規范的“雙百方針”⑥就是為降低交易成本而簽訂的捆綁協議[22]。
我國城市發展到新的階段,量的減少是大勢所趨,質的提升是必由之路。物質空間規劃主導帶來的“過濾淘汰”特征已經嚴重影響到社會公平,居住空間分異現象日益凸顯。因此,物質空間規劃轉向主體與物質空間相互疊加的“社會+物質”空間規劃[23],以及從更新(renewal)向著再生(regeneration)和復興(renaissance)的演變是體現“以人民為中心”的城市發展理念。
“插件式”修補就是將更新項目與周邊的物質環境、社會環境統籌考量,在亟待更新的城市區域內進行促進空間發展的戰略性投資。在物質空間維度上利用“被動插件”和“主動插件”分別修補公共產品支撐系統和失落的公共空間,通過填入式開發和再開發提升人居環境質量;在社會空間維度上利用“公共政策插件”和“社會資本插件”分別修補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系和社會關系網絡,從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2種路徑促進社會公平,實現物質空間與社會空間的同步更新。
與此同時,物質空間維度上的修補應貫徹漸進式更新的方式,避免過度設計的“形象工程”和商業化包裝下的“假古董”;社會空間維度上的修補也應因勢利導,提防利益集團影響公共政策制定的公正性,還要警惕社會資本的非均衡分布導致的“圈層封閉”。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或拍攝。
注釋:
① “謹慎的城市更新”構想由哈爾特-沃爾特·海默(Hardt-Walter Hamer)提出,其“12項基本原則”旨在維護現有的建筑肌理和公共空間,并密切配合社會和經濟方面的戰略。
② 《重慶市城市提升行動計劃》提出在主城區打造“山城步道”特色品牌,“建設多層級、全覆蓋、人性化的基本公共服務網絡,讓市民步行20min內即可享受街道層面公共服務,步行10min內即可享受社區層面公共服務”。渝中半島的街巷步道包括了既有的第三步道及建設中的環城墻步道、西南大區步道和半山崖線步道。
③ 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把城市作為集體消費的單位,提出“集體消費品”(collective consumption)的概念,包括由國家提供或支持的公共住房、公共交通、公共醫療和基礎教育等公共產品。
④ 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中把社會資本界定為“鄰里關系網絡”。有著不可替代性的鄰里關系網絡作為社會資本的核心要素得到了后續研究者的認同和沿用。
⑤ 曹家巷自治改革委員會的工作內容包括:住戶信息搜集、房屋確權、改造設計委托、安置方案協調等。
⑥ 在改造前期,政府與開發方提出了社區拆遷改造的前提條件:“100日(含100日)的簽約期內,簽約率達到100%,則制定的搬遷補償安置合同生效。確定改造后,在簽約期內簽約率未達到100%,則改造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