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載“四為”獲取使命意識和精神境界的深切感悟,從“躬行禮教”的理論與實踐,獲得遵紀守法意識的深刻啟示,以“民胞物與”培養仁愛精神,提升精神境界,從“篤實踐履”的關學特征引發求真務實和實踐精神的思考,從關學學人的風骨和氣節,獲得心靈的凈化和精神升華,這正是儒家的文化精神和關學學人的人文情懷給予我們當今提升民眾人文素質、提升精神境界的極好啟迪。
人文素質是既不同于科學素質也不同于文化素質但又與之相聯系的一個概念,就其內涵而言主要體現在人的精神文化和價值領域。
“人文”這個詞出現的很早,在《周易》中就有,但當時是把它作為與“天文”相對應的一個概念使用的,說“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 觀乎人文以成天下。”這里所說的“人文”,接近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化”。相對于“文化”,“人文”的概念更內在、更本質一些。
人文素質涉及人的精神境界、理想信念、價值認同、道德品質、行為方式、思維方式、人生態度等,其綜合起來,可以說明某人之所以為某人的特質。一個人的人文素質是在一定的文化環境、文化土壤中形成和培育起來的,其中文化傳統的影響是其重要因素。文化傳統是“活著”的傳統文化,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孔子誕辰兩千五百六十五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中說它“體現著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在生產生活中形成和傳承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等,其中最核心的內容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我們要提升大眾的文化素質,需要承繼中華民族這些“最基本的文化基因”,需要激活優秀的中華傳統文化,從中汲取思想營養。離開這個文化根基,離開這些“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談所謂提升大眾的文化素質,或將成為空談,或將可能走偏方向。
宋明理學史上的第一座高峰,就是張載及其創立的關學。張載在思想上的最大貢獻,一是沿著韓愈反佛老和崇儒的路向,從哲學思想的深層揭示佛教、道教之弊,從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高度批判佛老,從而既阻止了佛教空幻虛無思想對人們精神世界的侵蝕,也為新儒學的重建鋪平了道路。二是批判地總結了漢唐以來儒學“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之“蔽”,在“天人合一”“心性一體”的進路上為儒學在此后的發展開辟了新的方向,從而成為宋代理學的重要開創者和奠基者。
張載及其創立的關學,以其突出的思想文化特征,為我們今天進行人文素質提升,提供了獨特的文化資源和精神啟示。
從“四為”獲取使命意識和提升精神境界的深度啟示
張載在長期的為學、為政生涯中,形成了自己遠大的抱負和志向,他將之概括為四句話, 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明代賀時泰將其概括為“橫渠之‘四為句”,黃宗羲謂其“自任之重如此”,即認為這是張載為自己確立的重大歷史使命和責任擔當。
張載所說“為天地立心”,是主張一切有社會擔當和有責任心的志士仁人,都應順應宇宙萬物的規律,自覺地肩負起為民眾確立精神方向和價值目標的歷史使命。“為生民立命”,“立命”即“立道”,張載立志把引導民眾確立正確的生活準則和精神方向作為自己奮斗的目標,以期幫助人們安身立命,確立起生活的意義。“為生民立命”體現了張載崇高的精神追求。“為往圣繼絕學”,“絕學”,指歷史上受異端思想沖擊而被中斷了的儒家傳統,這個傳統包括學統和道統。儒家道統相傳是指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而至孔子一直傳承著的“先王之教”“仁義之道”。唐代韓愈指出,這個道統自孟子之后受佛教、道教的沖擊而中絕了。張載以崇高的使命意識和無畏的擔當精神,欲在“學絕道喪”之時自覺地承載起傳承和弘揚儒家道統的歷史使命。“為往圣繼絕學”,既體現了張載的學術使命,也彰顯了張載的精神境界。
張載“立心”“立命”“繼絕”的最后目的,在于實現終極的理想社會:“為萬世開太平”。“太平”、“大同”等觀念,是周公、孔子以來理想的社會愿景。古人認為,只有施行“仁政”和“禮治”,才能達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太平”“大同”社會。張載更以寬廣深遠的視野,把這一理想社會狀態推之于“萬世”,以期為人類謀求永久、安定、太平、祥和的基業,這種胸襟和氣度,是和張載對儒家境界的深刻了悟、對儒家情懷的深切體悟密切相聯的。
張載的“四為”所體現的強烈的使命意識和責任擔當,給當下的人們以深刻的人文啟示,這就是我們應該提高一種人文素質,即把自己所從事的事業與整個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以天下為己任。特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它有著更為特殊的人文意義,即人類已形成了一個命運的共同體。在這一共同體中,每個人、每個民族都必須承擔起自身應盡的責任,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其他人。包括張載關學在內的中華文化的價值,在于特別“推崇互相尊重與相互依存的關系價值”。從這一“關系價值”出發,我們每個人都不能僅僅從狹隘的視域出發考慮自身的眼前利益,而必須放眼世界,展望未來,像張載那樣,從歷史的和未來的、民族的和世界的、現實的和哲學的視野思考問題,去“立心”“立命”“繼絕”,并立足于“為萬世開太平”。這正是關學給予我們重要的人文啟示。
從“躬行禮教”的理論與實踐中獲得遵紀守法意識的價值啟示
黃宗羲說:“關學世有淵源,皆以躬行禮教為本。”(《明儒學案·師說》)司馬光作《橫渠哀詞》曰:“教人學雖博,要以禮為先。”(見呂本中《童蒙訓》卷上)張載篤志好禮、躬行禮教,謂“禮者,圣人之成法也”,從而賦予禮以法的涵義。張載強調,“不惟于法有不得”,即法律規定的東西決不可觸犯。不過他談禮法,更多地是指向以禮化俗、以禮為教和因禮以成德等方面。以禮化俗,強調以文明的禮儀來規范、改變和提升人們的生活習俗;禮以成德,即進一步發揮了孔子所說的“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的思想,強調“知禮成性”,主張通過禮來“變化氣質”,培育人們遵循道義的自覺,以提高人的德性和正義感。同時張載主張教育“以禮為本”,即以人的行為規范為基本的教育內容。張載不僅主張“躬行禮教”,而且自己能身體力行,時時注意進行禮的實踐。張載這一思想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弟子,其在藍田的弟子“三呂”之一呂大鈞制定的《藍田呂氏鄉約》,就是張載禮治思想的一次成功實踐。《呂氏鄉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成文的鄉約,其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為基本內容的禮治實踐,使“關中風俗為之一變”。
張載關于“躬行禮教”的理論與實踐,給予我們當代人文素質教育之深刻啟示在于:遵紀守法和遵守社會公認的行為規范,是大眾基本的人文素質;全面提升法治觀念和法律素養,就要切實將法治教育納入國民教育體系,形成學校、家庭、社會“三位一體”的法治教育格局和學法、守法的良好法治環境,以促使廣大民眾特別是青少年增強法治意識,養成重法守法的人文基本素養。
以“民胞物與”培養民眾的仁愛精神提升人們的人格境界
張載有一篇名作叫《西銘》,是《正蒙》中《乾稱篇》中的一段,原名《訂頑》,后來程頤將其改為《西銘》。程頤稱贊《西銘》“擴前圣所未發,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自孟子后蓋未之見”(《宋史·張載傳》),可見其評價之高。
張載在《西銘》中從天人物我一體談起,談及人與人、人與萬物的關系,說“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思是說,天地是我的父母,人處天地之間,都是稟受天地之氣而生。在天地面前,大家都是同胞兄弟,人與萬物也都是同伴朋友。后人把這一思想概括為“民胞物與”。“民胞物與”其價值指向是,人人都應該對他人、對社會、對萬物盡自己的一份職責,履行自己的道德義務。這不僅是對孔子“仁愛”、孟子“仁民而愛物”思想的發揮,而且把儒家“仁民而愛物”的思想提高到博愛的高度。這里,張載明確地表達了儒家的忠孝倫理和仁愛精神,其中蘊涵著“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的哲學境界,是張載“天人合一”思想的集中體現。《西銘》又說:“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這里張載傳遞的是人間的大愛,強調每個人都有尊重和慈愛他人的義務,也有被尊重和被慈愛的權利。誠如此,不僅人與自然要和諧,而且社會也應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這是張載以開闊的胸懷與平和的心態看待宇宙和人生而形成的和諧倫理思想,是張載對和諧的社會人際關系的向往和憧憬。
近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多種場合談及“同心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問題,這一思想是以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等價值為基礎的。這些與張載所追求的“民胞物與”、“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的倫理境界和價值追求相貫通的。由孔子“仁者愛人”發端,到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至張載的“民胞物與”,儒家仁愛觀的視野達到了一個極致的境界。
“民胞物與”對于我們提升人文素質的啟示在于:人最基本的品德是“善”,善性是仁德的基礎,所以具備“仁愛”的品德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人文素質;如果每個人都有仁愛的品德,生活中的一切亂象就不可能發生,反之,解決時下“個人主義惡性膨脹,社會誠信不斷消減,倫理道德每況愈下”(見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兩千五百六十五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以及社會上存在的坑蒙拐騙、假公濟私,貪污受賄等肆虐社會的現象,最根本的舉措是要從培養人們的仁德、堅定信仰、提升人們的精神境界開始;建立在仁愛基礎上的“民胞物與”思想,可以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文明、和諧、誠信、友善等相結合而在社會生活中發揮作用;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的境界追求,可以成為今天在國際關系中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思想淵源。
以“篤實踐履”的品格獲得培養求實態度和篤行精神的啟示
崇真務實,實事求是,篤行踐履是儒家一貫倡導的思想和作風,這在關學學派那里進一步得以承繼和高揚。張載關學尤其反對空談,主張“學貴于有用”,這個“用”指“學古道以待今”,也就是強調古為今用。他總是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與國家的需要和危難聯系起來,把自己的理想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起來。西夏入侵中原,他研習兵法,并打算組織民團和西夏作戰,還寫了多篇相關的文章或建議,深論戎毒之害,強調“惟是三秦生齒存亡舒慘之本,莫不系之”,強調要以“攘患保民為己任”;時北宋豪強地主大肆兼并土地,貧富分化嚴重,張載欲從調整中央和地方利益關系入手解決時弊,提出恢復周禮關于井田制的設想,并自己“買田一方,畫為數井”,進行井田的實地試驗。所以古人說張載“篤乎行”“誠乎言”,“學古力行”,確實如此。二程評價“關中之士語學而及政,論政而及禮樂兵刑之學”,都說明張載及關學具有經世致用、篤實踐履的特征。
在張載的影響之下,其后的關學學者大都承繼了這一傳統,如藍田“三呂”《呂氏鄉約》的理論和實踐,明代呂柟的“君子貴行不貴言”以及在貶官解州時的為政實踐,清代李二曲的“明體適用”,清末牛兆濂的“學為好人”,關心民瘼等,都是這種篤實踐履作風的真切體現。
儒學特別是關學崇真務實、篤實踐履、經世致用的思想特征,對于我們的啟示在于:求實、務實、篤行、踐履,既是一種工作作風,也是一種人文素質。務實、求實的人不浮華,不空談,不張揚,不虛假;“篤乎行”、“誠乎言”的人,能誠實守信,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所以,在形式主義嚴重,浮躁之風盛行,造假售假猖獗的情勢下,以關學“篤實踐履”的精神培育求真、務實、篤行、踐履的人文素質,有著突出的時代意義。
以關學“崇尚氣節”的品性凈化心靈,培養人格節操
自孔孟以來,儒家學者多有堅持真理、不畏權貴,不茍且、不合污的精神節操。孔子的“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的理想信念,“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論語·微子》)的人生信條,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大丈夫氣節,一直影響、感化和激勵著一代代的中國人,并煅鑄出無數為國家和民族奮斗不息、視死如歸的志士仁人。儒家的這些品格在張載及關學學者身上得以高度凝聚,并被鮮明地持守和光大。
張載強調“大義大節須要知”(《經學理窟·義理》),“氣節之士,冒死以有為”(《橫渠易說·下經》),主張“欲身行之,為事業以教天下”(《橫渠易說·下經》)。他自己平生“于公勇,于私怯,于公道有義,真是無所懼”(《經學理窟·自道》),在公道大義面前,他從不畏懼,而于私,則了無所求。事實確實如此。張載誠心為公道和理想而獻身,當理想不能實現時,決不為一官半職而茍且、合污。他初次被召進京,宋神宗擬委以重任,他推辭了,說:“臣自外官赴召,未測朝廷新政,愿徐觀旬月,繼有所獻。”(《橫渠先生行狀》)當王安石請他參與新政時,由于改革觀念上的分歧,他沒有聽從。最后一次赴召進京,亦因與其理想不符而辭官回鄉。張載的弟子呂大鈞在自以為“道未明,學未優”時,則“不復有祿仕意”。這種重大義大節的精神,在此后形成了關學特有的堅持真理、不畏強權的風骨,剛正不阿、崇尚氣節的道德人格和節操。
張載及弟子形成的精神和節操,后來在明清時期關學后繼者身上得到充分地體現,馬理、呂柟、楊爵、韓邦奇、馮從吾、李二曲、李柏等關學群體,都表現出剛正不阿的品性和不茍且、不阿貴的節操,形成非常鮮明、影響深遠的關學宗風。例如,明高陵呂柟,正德三年登進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時宦官劉瑾當權,欲與之結交,呂柟不屑與之交往,遂拒絕其賀禮,由此結怨,仕途因而受阻。他一生自守甘貧,“立定跟腳自不移”,歷仕三十余年,“家無長物”。雖然清貧,但其感召力即使在告老居家時也在所不減,每當京城有官員來陜,總有人叮囑他們:“凡過高陵毋擾,有呂公在也!”三原學派的楊爵,因據理直諫而多次坐牢,但即使在獄中也矢志不移,與錢德洪等繼續研討《春秋》《周易》,以學共勉。馬理更以“榮不足以驕,辱不足以銼,利不足以歆,害不足以怵,常不足以肆,變不足以驚”為志,并貫穿于自己的為官過程中。韓邦奇更以為官清正,剛直不阿著稱。他做吏部員外郎時,受命考察都御史政績。都御史以庸常貪財貨之心度他,并以送禮以巴結逢迎,韓邦奇當場厲聲指責,使得都御史及屬下官員張惶失措,再不敢生邪佞之心。活動于明萬歷、天啟年間的馮從吾,時朝廷腐敗,宮廷宦官專權,一些官僚文人往往投靠于他們。馮從吾則堅守其節操正氣,拒絕與之往來。他不畏強權,敢于仗義執言。明神宗朱翊鈞中年后日日深居宮中,沉湎酒色,不理朝政。面對長期怠政而潛伏已久的社會危機,馮從吾不顧個人安危,冒著殺身的危險,在皇太后長秋節之日上書《請修朝政疏》,把批評的矛頭直指皇帝,直陳他“困于曲蘗之御而歡飲長夜”,“倦于窈窕之娛而晏眠終日”,并直言“天下之心不可欺!”神宗頓時大怒,立即傳旨“廷杖”,后因大臣們出面聯保,方幸免于難。在清初,學識淵博,聞名海內的周至李顒(號二曲),因民族情懷和個人精神追求等原因,終生不仕。康熙十二年(1673年),陜西總督鄂善以“一代真儒”向朝廷薦舉二曲,他以疾固辭。康熙十七年(1678年),當局或“大儒宜備顧問”薦,或以“博學鴻辭”薦,皆借故不赴。朝廷催迫緊急,守令至門,敦逼上道,他仍以疾固辭,至此臥病,終不赴。但地方官員不肯罷休,命人欲強行將二曲從當時寓居的富平用床抬至西安,欲強其赴任,二曲遂以絕食抗拒,滴水不入口者五晝夜。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帝西巡欲召見他, 二曲仍以疾固辭,康熙帝無奈以“高年有疾,不必相強”準許,賜御書“操志高潔”匾額賜之。這充分彰顯出李二曲的錚錚鐵骨與氣節!
儒學特別是關學學人的氣節和風,值得今天的人們去體味和思考。這些人的節操絕不是個人一時一地的境遇所致,而是有如張載所說的“于公勇,于私怯,于公道有義,真是無所懼”的道義精神所支撐。我們從關學學人所表現出的氣節、風骨和操守得到的深刻啟示是:樹立理想,堅定信念,秉持公道、節制私欲,嚴于自律,對于普通的民眾,是應該力加培養的人文素質;對于一個手握人民賦予的公權力的國家干部、官員來說,是更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和力加培養的人格節操。
總之 ,從張載“四為”獲取使命意識和精神境界的深切感悟,從“躬行禮教”的理論與實踐,獲得遵紀守法意識的深刻啟示,以“民胞物與”培養仁愛精神,提升精神境界,從“篤實踐履”的關學特征引發求真務實和實踐精神的思考,從關學學人的風骨和氣節,獲得心靈的凈化和精神升華,這正是儒家的文化精神和關學學人的人文情懷給予我們當今提升民眾人文素質、提升精神境界的極好啟迪。
作者簡介
劉學智 陜西師范大學教授,陜西省文史館特聘研究員,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