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十年，“歸來”卻成階下囚

常海 馬朝暉 高志巖

2020年6月15日，與家人已經十幾年未曾謀面的徐婉寧正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以詐騙罪嫌疑人的身份接受公訴人的訊問。

她的父親和姑姑坐在旁聽席上，卻儼然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神色。

這漫長的時間里，徐婉寧究竟經歷了什么，使她從一個懵懂的少女變?yōu)殡A下囚，甚至淪為了連親人都厭棄的犯罪嫌疑人呢？這一切還得從2006年說起。

為了錢，她曾把出國名額讓給了閨蜜

2006年是一個充滿機遇與挑戰(zhàn)的年份，在這一年里，電商飛速崛起，股市牛氣沖天，一個個金融奇跡深深地刺激著那個時期的淘金者們，對山東煙臺的徐婉寧來說也不例外。這一年的徐婉寧剛滿20歲，如此花樣的年紀，本該是青澀、浪漫又美好的，但是徐婉寧卻有著超越她年齡的成熟和野心。從濟南某專科學院畢業(yè)后，徐婉寧憑借流利的英語口語和過硬的專業(yè)知識，順利通過了出國面試，獲得了去阿聯(lián)酋務工的名額，這份工作收入頗為豐厚，通過面試意味著她今后的生活有了很好的保障。

然而，命運的改寫有時就在一念之間。從面試考場出來的徐婉寧臉上興奮的表情還沒有散盡，便看到與她一起來參加面試的閨蜜吳曉凡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淚。徐婉寧連忙上前詢問，這一問才知道，原來吳曉凡面試時發(fā)揮失常，錯失了出國機會。兩人平日里關系親密，徐婉寧知道吳曉凡來自一個單親家庭，母親再婚后吳曉凡就一直不愿回家面對繼父，所以每年寒暑假她都會留在學校住校打工。這次來參加面試前，吳曉凡就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甚至已經告訴家人，自己已經獲得了去阿聯(lián)酋工作的機會，并向母親索要了半年的生活費。

“如果誰能把出國名額讓給我，我寧愿把半年生活費全送給他。”吳曉凡在考場外懊惱地說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吳曉凡一句牢騷的話，卻讓徐婉寧動起了心思。

原來，徐婉寧課余時間一直在網絡上觀看“成功學”視頻教程，還結識了一位“成功學導師”崔慶宇。據崔慶宇介紹，她的很多學員都跟著她炒期貨、外匯，不到一年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一連串的暴富事例，讓徐婉寧那顆夢想著迅速變身“白富美”的心開始躁動起來。

2006年暑假期間，吳曉凡頂替了徐婉寧的名額，如愿以償地去往阿聯(lián)酋工作了。而徐婉寧則懷揣著吳曉凡給她的一萬元錢，到北京投奔自己的“人生導師”崔慶宇，開始學習炒期貨，為賺到自己人生第一個一百萬而努力。可令徐婉寧始料未及的是，復雜的金融知識和繁瑣的操作手續(xù)，讓從未接觸過金融領域的徐婉寧應接不暇。期貨交易，通常是由期貨交易所統(tǒng)一制定的、在將來某一特定時間和地點交割一定數量標的物的標準化合約來實現(xiàn)的交易。所以很快，徐婉寧帶去的一萬塊錢就消耗殆盡，換來的只是幾份尚未到期的期貨合約。

“小徐，你知道馬云的第一桶金怎么來的嗎？創(chuàng)業(yè)的路上不怕萬人阻擋，就怕自己投降！以后你就會明白，你今天所流下的汗水和淚水，他日都將成為鉆石般的回報！”聽著崔老師激情澎湃的演講，徐婉寧馬上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可是炒期貨需要資金，自己如今手頭空空如也，她一個剛畢業(yè)的學生上哪里弄錢呢？徐婉寧為此絞盡腦汁。

為了暴富夢，她選擇了“坑爹”

一個人如果過度癡迷于追求財富，往往會自陷于不義。2006年秋天，徐婉寧給父親徐友亮打去電話，稱其就讀學校與新加坡國立大學搞交流，她被學校推薦獲得了出國留學的名額，需要5萬元學費。徐友亮是個地道的農民，多年來一直靠販賣蘋果為生，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所以從小對徐婉寧寵愛有加。此時聽說女兒要出國留學深造，這也是天大的好事，即便手頭緊張，但是想想關系到女兒未來的前途，自然是想盡辦法傾囊相助，很快便將自己多年賣蘋果攢下的5萬元錢全部給女兒匯了過去。徐婉寧這邊拿到錢，又一頭鉆進了炒期貨的“暴富”夢中。

一轉眼時間到了2008年，兩年來徐婉寧為了不讓家人知道她沒有出國，對外一直自稱“吳曉凡”，其間徐婉寧炒期貨有賺有賠，基本上處于收支平衡的狀態(tài)。雖說沒賺到什么錢，可徐婉寧花錢的本事倒是學了不少——與徐婉寧同期的學員們大都家境殷實，靠著父母和家人的資助，都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徐婉寧終日跟著他們出入娛樂場所，喝酒、K歌、蹦迪、打臺球……醉生夢死的生活使徐婉寧的日子逐漸入不敷出。

無奈之下，徐婉寧到北京的一家咖啡廳應聘做翻譯工作，憑借較好的外語水平徐婉寧很快到咖啡廳上班，并逐漸獲得了領班的認可與賞識。如果此時的徐婉寧能夠懸崖勒馬，回歸到正常生活的話，那她的命運或許會就此扭轉。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在咖啡廳從事翻譯工作的徐婉寧認識了許多炒外匯的人，很快她便覺得炒外匯是能讓自己一夜暴富的行當，可是炒外匯也需要大量資金，此時的徐婉寧只不過是“北漂”中的一名“月光族”，打工的收入除了用于支付房租和生活費之外幾乎沒有余錢。于是，徐婉寧又故技重施，打電話給父親謊稱自己拿到了新加坡綠卡，辦手續(xù)需要費用。此時的徐友亮已經拿不出多少錢了，只斷斷續(xù)續(xù)給徐婉寧匯去了7000元錢。眼見父親的血汗錢被自己榨干的徐婉寧非但沒有悔過之意，反而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親姑姑徐友香身上。

“善意的謊言”越編越大

1995年，徐友香與丈夫潘文斌雙雙下崗，兩人回老家承包了一塊地辦起了養(yǎng)殖場，憑借多年的辛苦打拼，夫妻倆干得有聲有色，日子也逐漸紅火起來。到2003年徐婉寧上大學之前，徐友香夫婦在市區(qū)買了新房也開上了寶馬，所以在徐婉寧的印象里，姑姑、姑父是自家親戚里的有錢人。

“我當初只是想撒一個‘善意的謊言’，等賺了錢再連本帶利還給我姑姑的。”被捕后的徐婉寧，依舊在為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狡辯。2008年8月，徐婉寧給姑媽徐友香打電話，稱其在新加坡上學期間要到美國加州大學進修4年，需要學費60萬元。因為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親侄女借錢，所以徐友香沒有任何懷疑，但由于當時手頭流動資金有限，便只給徐婉寧匯去了48萬元。

>>辦案檢察官在開庭 作者供圖

就在徐婉寧收到錢要開始炒外匯時，全球金融危機逐漸失控，一些國家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經濟衰退。這讓不懂金融知識的徐婉寧擔心起來——畢竟錢是向姑媽“借”來的。恰在此時，徐婉寧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一位“資深外匯分析師”李福海。面對未諳世事的徐婉寧，李福海巧舌如簧地向她傳授起炒外匯的經驗：“眼下的金融危機對外匯市場影響并不大，外匯交易可以雙邊交易，只要做交易的人認清形勢、看準方向，無論漲跌都有獲利機會……”

李福海的話無疑給徐婉寧吃了一顆定心丸，可很快她又發(fā)現(xiàn)炒外匯要想快速獲利，就必須將信用操作額度的杠桿調高，這也就意味著她必須在銀行賬戶里存入一筆保證金。這讓徐婉寧的心思又活泛起來，她想：“反正我姑媽家有的是錢，借十萬也是借，借一百萬也是借。”于是徐婉寧再一次撥通了姑媽徐友香的電話，謊稱自己在新加坡認識的一位山東籍老太太去世了，遺囑指定讓她繼承巨額遺產，但是按照新加坡法律規(guī)定，繼承遺產前需要上交遺產稅。聽到電話另一端徐婉寧焦急的口氣，徐友香沒有跟家人商量，便徑直又給其匯去了40萬元。

然而，得到姑媽匯款的徐婉寧也并沒有著急炒外匯，反而用這筆錢先改善起自己的生活條件——新手機、新衣服、新首飾、名牌包包一樣也不能少。據徐婉寧的朋友崔小雨回憶：“當年認識徐婉寧時，她給我的是一種光鮮亮麗、成功人士的感覺，真想不到她還能欠別人的錢。”

愈陷愈深的未婚媽媽

2009年，徐婉寧與比自己大18歲的李福海感情迅速升溫，二人同居在一起并生下了一個女兒。此時的徐婉寧更加不敢與家人聯(lián)系，養(yǎng)育孩子的巨大花銷使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而沒有正式工作的李福海也手頭拮據。萬般無奈之下，徐婉寧只得故技重施，先后編造了在美國生病需要治療費，以及跟新加坡老太太家屬打遺產官司等理由，向姑媽徐友香借款94萬元。

雖然徐婉寧已為人母，卻依然對一夜暴富的美夢念念不忘。除了維持一家三口的日常花銷外，徐婉寧將大量資金一股腦投入了外匯市場，但由于缺乏風險意識與合理的操作手段，很快便賠得血本無歸。

由于一直賺不到錢還債，病急亂投醫(yī)的徐婉寧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導師”崔慶宇。在崔慶宇的帶領下，徐婉寧開始涉足所謂的“澳門博彩業(yè)務”，由于剛開始賺了一些錢，崔慶宇便趁機鼓動徐婉寧發(fā)展下線加入到“澳門博彩業(yè)務”當中來，這樣她便可以從中抽取提成。幾年下來雖然賺了一些錢，但是離償還親人們的債務依舊相去甚遠，愈發(fā)瘋狂的徐婉寧便決定加大投入孤注一擲，于是她再一次編造了打官司需要繳納訴訟費用、聘請律師、給法官送禮等各種理由，向姑媽徐友香借到了大量資金。

接下來的博彩中，徐婉寧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輸多賺少，幾十萬現(xiàn)金往往不到一個月就打了水漂兒。可此時的徐婉寧已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明明看不到出路還是要一條道走到黑，于是她只能用一個接一個的謊言，去圓自己之前撒下的彌天大謊，生活上則過起了拆東墻補西墻的日子。

經查，自2008年8月至2018年5月期間，徐婉寧先后以出國留學、治病、打涉外繼承訴訟官司等種種理由，先后騙取其姑姑徐友香共計人民幣480余萬元。

順藤摸瓜，檢察官發(fā)現(xiàn)案中案

時間一晃來到了2018年，距離徐婉寧上次回家已經過去了10個年頭，10年來，她只是不定期打電話回家借錢，卻從來不提還錢的事，也從來不回家，這些奇怪的現(xiàn)象逐漸引發(fā)了家人的懷疑。

2018年8月，徐婉寧的父親和姑姑、姑父提出要一起去新加坡看望她，這讓壓根兒沒出國的徐婉寧徹底慌了神，幾經勸阻無效后，她索性換掉手機號，玩起了人間蒸發(fā)。“因為我根本不在新加坡，我覺得我不能再騙下去，所以我就將以前聯(lián)系電話換掉了，再就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徐婉寧回憶道。最后，在徐婉寧姑父的提議下，一家人去到當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部門進行查詢，才發(fā)現(xiàn)徐婉寧根本沒辦理過出國護照，三人隨即向公安部門報案。

2019年8月29日，犯罪嫌疑人徐婉寧在煙臺汽車總站附近被煙臺市公安局機場分局民警發(fā)現(xiàn)并抓獲歸案，同日因涉嫌詐騙罪被招遠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9月12日，被招遠市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2019年11月12日，該案被移送招遠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主辦該案的員額檢察官李永強在辦理該案時還發(fā)現(xiàn)，徐婉寧自2009年開始在崔新宇的帶領下，涉嫌參與洗錢、賭博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犯罪活動。在最初的訊問中，徐婉寧雖然承認其騙取徐友香錢財的犯罪事實，卻對涉嫌參與其他犯罪拒不交代。

“近年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件在我院辦理的案件中呈上升趨勢，且該類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極大，嚴重擾亂金融秩序，損害人民群眾切身利益，如果不刨根問底鏟除這顆社會毒瘤，產生的惡果無法估量。”李永強說道。

為了進一步查清案件事實，李永強根據線索，先后在建設銀行和工商銀行調取了徐婉寧情人李福海的銀行轉賬記錄，發(fā)現(xiàn)李福海賬戶內有過500余萬元資金流轉記錄，而李福海對這一情況卻毫不知情。通過調取銀行視頻監(jiān)控，李永強發(fā)現(xiàn)，每次持李福海銀行卡到銀行辦理業(yè)務的人就是徐婉寧。

最終，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徐婉寧不得不低下頭，交代了自己參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問題。“我用李福海的賬戶吸收了下線大約五六百萬元資金，再把錢轉給崔新宇，他再把錢轉給上線到澳門賭場洗錢……李福海只知道我用他的賬戶轉過錢，具體這些錢用來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徐婉寧說道。

目前，公安機關已對犯罪嫌疑人徐婉寧、崔新宇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立案偵查，同時將有關線索向公安部報備，該案正在進一步調查處理中。

2020年6月15日，該案一審進行了公開審理。法院審判席上，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并出具了與本案相關的證人證言及相關證據材料，指控被告人徐婉寧詐騙親屬財物，數額特別巨大，其行為已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之規(guī)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詐騙罪追究刑事責任。

2020年7月28日，徐婉寧一審以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零6個月，并處罰金4萬元。徐婉寧當庭表示認罪服法，不上訴。

詐騙近親屬，是否屬于犯罪

生活中，許多人可能產生疑問——詐騙自己近親屬錢財的，是否構成詐騙罪？該案中，徐婉寧分別以不同理由和借口，從其親生父親和姑姑處騙走了近500萬元。針對這一問題，本案辦案檢察官李永強表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相關規(guī)定：“詐騙近親屬的財物，近親屬諒解的，一般可不按犯罪處理，確有追究刑事責任必要的，具體處理也應酌情從寬。”具體到本案當中，犯罪嫌疑人徐婉寧詐騙其姑姑的錢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八條第六項規(guī)定，“近親屬”是指夫、妻、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姊妹。所以，徐婉寧的姑姑并不屬于法律意義上的“近親屬”，且徐婉寧詐騙數額高達480余萬元，屬于數額特別巨大，案發(fā)后這部分贓款也未退贓，故此檢察機關以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俗話說：“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可對于此時的徐婉寧來說，卻是“出走半生，歸來已成階下囚”。徐婉寧之所以能夠行騙成功，除了利用了親人們對她的疼愛和信任，更多的是想通過不勞而獲就發(fā)財致富的心理起了關鍵的作用，殊不知，所有命運的饋贈，都早已暗中標好了價格。

這個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捷徑可走，走了捷徑去速成某件事，命運總會用更大的代價來交換……

（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