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許互聯網是能讓我們所有人變聰明的,但實際上它卻讓我們很多人變愚蠢了,因為互聯網不僅是好奇者的吸鐵石,還是輕信者的落水坑。互聯網把每個人都變成了即時專家。你有學位?呵呵,我有谷歌!——[美]弗蘭克·布魯尼
史特金定律的回歸
你問任何一個職業人士或專家,是什么導致專家之死,大多數人會立刻指向同一個罪魁禍首——互聯網。過去人們需要咨詢某個領域的專家的建議,現在只需要在瀏覽器輸入關鍵詞,幾秒鐘之內就能得到答案。如果你能靠自己獲取信息,那又何必去依賴那些比你有更多教育和經驗的人——或者更壞的情況,還得預約?
胸痛?問問你的電腦。“我胸痛是為什么?”在0.52秒之內就會搜出超過1100萬條結果。一連串信息充斥在你的屏幕上,各種忠告紛至沓來,來源參差不齊,從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到其他沒那么聲名顯赫的機構。有些網址還會草率地給潛在病人作個診斷。你的醫生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以為他是誰啊,怎么能和你面前熱情洋溢的屏幕爭個高低,屏幕不到一秒就能回答你的問題。
事實上,誰也別想和誰爭辯。在信息時代,沒有什么觀點是屹立不倒的。我們現在隨身攜帶的智能手機或平板電腦里儲存的信息比整個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館藏還要多。經典情景喜劇《歡喜酒吧》里的人物克里夫·克萊文,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本地人,平日里就喜歡在一個波士頓酒吧給其他常客普及知識,天南地北,什么都談。但是,放到今天,克里夫不可能存在:他一說開場白“眾所周知”,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會掏出手機,證實克里夫的任何言論。
換句話說,技術創造一個世界:我們人人都是克里夫。然而這就是問題所在。
盡管惱怒,但專業人士可能會認為,他們的專業知識受到挑戰,互聯網不是首要原因。與其說是互聯網導致專家和外行之間的溝通崩塌,不如說是互聯網加速了這個進程,因為在通往學識淵博的道路上,互聯網提供了一條捷徑。網絡上有源源不斷的事實可供搜索,人們以為這些事實堆砌起來就是專業知識,就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以為照葫蘆畫瓢,就可以擁有良好的知識素養。
專家都知道,事實不等于知識和能力。在互聯網上,“事實”有時候還不是事實。在抵制現有知識的運動中,有各種各樣的小規模戰斗,而互聯網就像是炮火增援:持續不斷的隨意轟炸,互不相干的信息像雨點一般砸在專家和老百姓身上,震耳欲聾,任何想要進行理性探討的念頭都在槍林彈雨中灰飛煙滅。
互聯網用戶創造了很多幽默的法則和推論來描述電子世界的討論。不管辯論什么話題都要帶上納粹德國,就是高德溫法則(1990年由麥克·高德溫首倡的一句格言:在在線討論不斷變長的情況下,把用戶或其言行與納粹主義或者希特勒類比的概率會趨于100%)和希特勒歸謬法(是一種訴諸人身謬誤,即宣稱某個像希特勒般邪惡的人或團體也支持某主張,因此這個主張無效)的靈感來源。網友的觀點往往都根深蒂固且無法改變,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的想法會被他/她在互聯網上瀏覽的信息所改變,那這種改變本質上都是從沒有觀點到持有一個錯誤觀點。還有很多其他法則,包括我個人的最愛,斯凱特法則:任何試圖指責糾正另一個帖子拼寫或語法錯誤的帖子,本身必定含有拼寫或者語法錯誤。
但是談到專家之死,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是一個早在個人電腦還沒有問世時就已經存在的法則——史特金定律(此定律引申到目前的社區網絡的內容意思是:社區所有的作品中,90%以上都是垃圾。因此要有能力去蕪存菁。一般而言,社區中只有1%的人在貢獻,10%的人參與評價,而90%是沉默的大多數),是由美國傳奇科幻作家西奧多·史特金提出的。在20世紀50年代初,品味高雅的批評家貶低通俗文學的質量,尤其針對美國的科幻小說,他們認為科幻和奇幻寫作是文學貧民窟,他們對此嗤之以鼻,說大多數都是毫無價值的。史特金憤怒地回應,說這些評論家把標準定得太高。他說,大多數領域的大多數作品,質量都低,包括當時人們眼中的嚴肅作品。
放到互聯網領域,史特金的90%定律可能還是虛報低價,整個互聯網的規模和容量之大,以及互聯網無法自動區分有意義的知識和無聊的噪音,都意味著優質信息總是會被大量無用數據和不著邊際的奇談怪論淹沒掉。更糟糕的是,無法跟上互聯網的發展變化,就算有人和團體或者機構想嘗試,也是無路可尋。1994年,線上網站不到3000個,到了2014年,網站數量超過了10億。其中大部分都是可以搜到的,而且會在幾秒內就呈現在你面前。
好消息就是,就算史特金定律成立,那也還有1億個優質網站。這就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大型新聞周刊、智庫、大學和研究機構的主頁,還有大批科學、文化、政治界要人的網站。當然,壞消息就是,只有在海量冗余信息的暴風雪中櫛風沐雨、砥礪前行,方能重見天日,找到這樣的信息。至于那些或無用或誤人子弟的冗余信息,人人都貢獻了一份力量,從用心良苦的祖母,到極端組織的殺手,這個地球上最聰明的一些人在互聯網上擁有了一席之地,但是,同一個星球上最愚蠢的一些人也在互聯網落戶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就是鼠標點擊下一頁或下一個鏈接。
在互聯網上停靠著無數大型垃圾裝卸車,這是史特金定律的夢魘。人們要在幾十個電視新聞頻道中進行選擇、獲取信息,已經是左右為難了,現在又要面對成百萬個網頁,而且成立網站沒有門檻,只要你愿意付費就行。互聯網持續地改善我們的生活,因為它讓更多人能夠更多地獲取信息,彼此交換信息,這是前所未有的,就這一點而言,互聯網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成就,但是互聯網也有陰暗面,它對人們獲取知識的方式和對待專業知識的態度造成了重大而深遠的負面影響。
最顯而易見的問題就是,人們可以在網上自由發布任何東西,這就讓公共空間充斥著不良信息和半桶水的見解,泛濫成災。互聯網讓百花齊放,但大多數花卻散發著臭味,包括一些隨心所欲的博主在那癡人說夢,天馬行空的陰謀論,還有團體和組織精心策劃的運動,內里包裹的卻是虛假信息。互聯網上有些信息是錯的,因為看上去就凌亂馬虎;有些是錯的,因為好心人就是不太懂事;還有一些錯的,因為發布信息的人就是出于貪婪或純粹的惡意。而媒介本身,沒有評論或加以編輯,會以同樣的速度把這些信息奉上。互聯網是一個容器,不是一個推薦人。
除了助推虛假信息的洪流,互聯網還削弱了普通人和學者進行基礎研究的能力,這種技巧本來能夠幫助每個人在雜草叢生的信息荒野里去蕪存菁。這句話從一個學術界的人口中說出來,聽著有些奇怪,因為我欣然承認,互聯網的存在讓我的寫作輕松了許多。在20世紀80年代,我要想整理寫出一篇論文來,得隨身抱著一大捆書和文章。現如今,我只要把各種可讀的電子版文章存到瀏覽器的書簽和文件夾里,一切都觸手可及。這不是比在一個圖書館的復印機前花幾個小時看到眼快瞎了強嗎?
從某些角度來說,互聯網的便利性是莫大的福利,但僅限于接受過專業訓練、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的人,這對學生或未受訓練的普通人來說毫無益處,他們不知道怎么判斷信息的出處或作者的可信度。
而圖書館,或者至少里面的索引和學術期刊,是你摒除各種干擾和喧囂的第一個切入口。去圖書館本身就是一種教育,尤其是當一個讀者還會花時間去向圖書管理員求助。但互聯網就不像圖書館。互聯網就是一個巨大的倉庫,任何人都可以往里面丟任何東西,從莎士比亞劇本合集《第一對開本》到偽造的照片,從科學論文到色情文學,從短公告到毫無意義的電子涂鴉。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監管的環境,敞開大門,來者不拒,受市場或政治驅使的內容,老百姓不明就里決定發布的內容,沒有專家把關,統統可以進來。
在瀏覽窗口輸入關鍵詞,那只是在向一個由程序控制的機器提問,而機器本身是無法理解人類的。
這里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問題:互聯網正在切實地改變我們閱讀的方式,推理的方式,甚至思考的方式,最倒霉的情況就是都沒逃過。我們期望信息是即時提供的。我們希望信息被拆解之后,以賞心悅目的方式呈現出來——不再是字體小、易破損的紙質書,拜托——我們希望信息的內容是我們想看到的內容。人們不再做那么多的“研究”,因為他們“只需要花費最少的力氣,用最短的時間,就能在網上搜索出漂亮的網頁,給出的答案還是他們喜歡的”。搜索出來的海量信息,往往質量參差不齊,有時候看似合情合理,從表象上看,似乎這就是知識,讓人們誤以為自己知道了什么,其實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句老話說得對:真正會讓你受傷的,不是你不了解的那些事,而是事實并非你了解的那樣。
最后,可能也是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互聯網讓我們變得更刻薄和浮躁,無法進行對彼此有益的討論。即時通信的主要問題就是即時二字。互聯網讓更多人能夠彼此對話,前所未有——這是一種全新的歷史條件——每個人都能即時地和別人對話,但這也許并不總是件好事。有時候,人們需要暫停、反思,給自己時間來接收信息、消化。然而,在互聯網的平臺上,人們可以不假思索地作出反應,結果他們又得花精力去替自己的直覺反應辯護,而不是接收新的信息或承認自己的錯誤——如果指出錯誤的人學識更高或經驗更豐富,那這情形就更明顯。
互聯網上哪些是假的?一切!!!
要把互聯網上的不良信息全都收錄進一本書,根本做不到。神奇療法、陰謀論、偽造的文件、張冠李戴的引言,還有更多,都是在全球知識花園里野蠻生長的頑強雜草。至于優質一些但沒那么頑強的花草,根本沒希望存活。
比如,在時間的長河里屹立不倒的古老都市傳說和陰謀論經過修修補補,在網絡上重獲新生。我們都聽說過下水道的鱷魚,名人的離奇死亡,還有圖書館倒塌是因為沒有人計算過書的重量,這些故事口耳相傳。在互聯網上,這些故事經過精美的編排,還配上圖片。它們通過郵件和社交媒體迅速傳播,現在就有了一些團體,比如令人欽佩的Snopes.com(美國一家專門核查并揭穿謠言和傳聞的網站)網站和其他的事實核查組織,它們就做一件事,撲滅知識垃圾簍里燒不盡的野火。
可惜,它們是在與大勢為敵。人們上網,不是為了讓自己的不良信息得到糾正,或讓自己認準的理論被推翻。他們想讓這個電子數據庫來肯定他們的無知。2015年,《華盛頓郵報》撰稿人凱特琳·杜威就表達過自己的擔憂,她擔心事實核查永遠無法打敗謬論和騙局,因為“沒人有時間或認識能力去推理出所有明顯的微妙差別和差異”。最后,她嘆氣道:“揭穿他們也于事無補啊。”
在她寫下這些話的兩個月后,杜威和《華盛頓郵報》放棄了,停掉了每周專欄《互聯網上哪些是假的》。這樣的瘋狂,誰能與之俱進,而且一旦騙子搞清楚怎么通過傳播謬論來騙取點擊量,以此撈錢,那就更是追不上他們的步伐了。“坦白說,”杜威告訴自己的讀者:“這個專欄本來也不是為了解決當下的困局。這種形式根本行不通。”而杜威與專業研究員的對話就更令人警醒,研究員告訴她:“當下制度不信任感極高,認知偏見總是非常強,以至于那些相信假新聞的人常常只有意消費與自己觀點一致的資訊——即便這些資訊明顯是假的。”杜威和《華盛頓郵報》對抗互聯網,互聯網贏了。
很多無稽之談,尤其是政治上的傳說,一搭上互聯網就開始風靡,而且還長盛不衰。像巴拉克·奧巴馬出生在非洲,“9·11”恐怖襲擊其實是喬治·W.布什精心策劃的。社交媒體、網站和聊天室擅于把從“朋友的朋友”那聽來的傳說和謠言變成“事實”。
更糟糕的是,不良信息能在網上留存數年。和昨天的報紙不同,網上的資訊是持久的,而且只要出現過一次,就會在后續的搜索中跳出來。即使原始出處把虛假消息或謬誤刪除,它們還會在別的地方存檔,繼而出現。如果這些故事像病毒般擴散,那在網絡世界哪怕只傳播幾天、幾小時,甚至幾分鐘,要想糾錯,也是無力回天了。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專家之死:反智主義的盛行及其影響》 ??作者:[美]托馬斯·M.尼科爾斯 ???譯者:舒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