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5年10月2日,美國電影明星洛克·哈德森去世的那個早晨,一個詞在西方世界家喻戶曉——艾滋病。
很多人聽說過“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但這聽上去似乎又事不關己,不幸罹患此癥的大多是某些階層的棄兒和賤民。可是突然之間,就在1985年的夏天,當一個電影明星被診斷為艾滋患者,報紙上無休止地討論此事時,艾滋病疫情忽然變得觸手可及,而這種威脅無處不在。
突然之間出現了要上學的艾滋兒童,要工作的艾滋勞工,出現了需要經費支持的研究人員,這個國家的公共衛生系統面臨著無法忽視的威脅。最重要的是,人們開始隱約意識到這個陌生的新詞將會包含在未來之中。艾滋病將會成為美國文化的一部分,并無可避免地改變人們的生活歷程。
艾滋病的影響要再過幾年才會充分反映出來,但是1985年10月這一天,人們首次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洛克·哈德森的離世首次使美國人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致命的新威脅上,他的診斷結果成為一道分水嶺,將美國歷史分為艾滋前時代與艾滋后時代。
然而這一認知的時間點反映了艾滋病疫情發展過程中蘊藏的一個無法改變的悲劇:當美國人注意到這種疾病時,已經來不及采取行動了。病毒已在全國肆虐,遍及北美大陸的每個角落。橫掃美國的死亡之潮后續也許會放慢速度,但已無法阻止。
當然,艾滋病最初出現在生物學領域時,尚屬萌芽階段,幾十年來問題一直在惡化。1980年代后期,死亡人數并沒有出現驚人的新增長,不過是多年前就已經預測到的事實。這種苦難一度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的,然而到1985年,時機已然喪失。當洛克·哈德森的死訊公之于世時,有1.2萬美國人已經或即將死于艾滋病,還有數十萬人感染了病毒。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這點,好像也根本沒人在乎。
一個令人痛苦的事實是,艾滋病并不是平白無故在美國蔓延的,而是由于一干政府部門沒有盡職盡責地保護公共健康,任由病毒肆虐所致。體制缺陷帶來了不必要的苦難,世界此后幾十年飽受困擾。
如果一種致命的新疫情蔓延,國家在那一刻沒有任何理由推卸責任。因為當時,美國號稱擁有世界上最成熟的醫療技術和最廣泛的公共衛生體系,其目標正是將這一類疫病從民眾生活中清除。艾滋病毒出現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設有的經費充足的科研機構——它們有的隸屬于政府醫療部門,有的設在科研院所內——其職責就是研究新疾病并迅速予以控制。而監督政府研究人員和公共衛生部門是否盡職的,正是世界上最不受約束也最富攻擊性的媒體,大眾的“看門狗”。此外,受疫情影響最嚴重的同性戀團體此時也建立了基層組織,尤其是在疾病最先發生、情勢最為兇險的城市。這些團體的領袖紛紛就位,時刻關注同性戀團體的健康和生存的福祉。
然而,自從1980年一位獨居的同性戀男子首次罹患這種前所未聞的奇怪病癥以來,已過去將近5年。在危險剛剛降臨時,所有機構——醫療、公共衛生、聯邦及私人科研機構、大眾傳媒以及同性戀團體的領袖——都沒有采取應有的措施。艾滋病在美國流行的第一個5年,是一個全民皆輸的局面,其背后是無謂的死亡。
他們死了,是因為里根政府無視來自政府機構的科學家的呼吁,沒有為艾滋病研究劃撥足夠的經費,直到艾滋病蔓延全國才采取措施。
他們死了,是因為科學家認為研究因同性戀造成的疾病并無建樹可言,所以沒有在疫情初期予以適當的關注。即使是在這種忽視逐漸消失后,他們的死,也與一些科學家——尤其是那些在美國政府部門工作的科學家脫不了干系,這些人更在乎跨國研究工作中的競爭而非合作,其關注點和精力根本沒用在疾病本身。
他們死了,是因為公共衛生當局和領導它們的政治領袖,將政治上的權宜之計凌駕于公共衛生之上,拒絕采取必要但艱難的措施來控制疫情蔓延。
他們死了,是因為同性戀團體的領袖拿艾滋病當政治籌碼,將政治教條置于救助人命之上。
他們死了,沒人當回事,也因為大眾傳媒對涉及同性性行為的報道尤其謹小慎微。報紙與電視盡力避免討論艾滋病,直到死亡人數高到無法忽視,且患者也不再只是社會邊緣人物。媒體不履行公共監護人的職責,那么其他人只能以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理(或者不處理)艾滋病。
在疫情初期,聯邦政府將艾滋病視為預算問題,地方公共衛生部門的官員則視其為政治問題;同性戀團體的領袖認為艾滋病是公共關系問題,而新聞媒體認為它是一個其他任何人都不感興趣的同性戀問題。其結果是,幾乎沒有人真正去挑戰艾滋病這個深重的醫療危機。
對這種制度上的冷漠發起反抗的是一小群各有其使命的英雄。在美國和歐洲的一些研究中心,孤立無援的科學家團隊冒著失去聲譽乃至工作的危險,成為早期艾滋病研究的拓荒者。一些醫生和護士對感染者的看護遠遠超越了職責的要求。一部分公共衛生官員拼盡全力爭取疫情得到妥善處理。少數同性戀團體的領袖力排眾議,極力主張同性戀團體對這種疾病做出明智的應對,并游說議員為研究提供了第一筆關鍵的資金。還有許多艾滋病感染者與排斥、恐懼、孤立以及自身的致命預后抗爭,以幫助公眾了解病情,關心病情。
正因為這些人的努力,這個關于政治、民眾以及艾滋病蔓延的故事,最終成為關于勇氣與懦弱、悲憫與偏狹、奇思妙想與唯利是圖、救贖與絕望的傳奇。
這是一個值得講述的故事,唯有如此,它才不會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重演。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世紀的哭泣:艾滋病的故事》 ???作者:[美]蘭迪·希爾茨 ???譯者:傅潔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