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云南省昆明市,夜里再乘坐大巴,清晨就到達越南邊境。夜晚的旅途中我欣賞著灑滿月光的山脊和蒼郁的山谷。到達越南邊境檢查所時,看到的越南女人戴著斗笠騎自行車的樣子,我感覺非常自然,絲毫不像身在國外。
我的朋友中熟悉越南的大多生活在河內、西貢、順化等知名城市,但他們不約而同地建議我一定要去鄰近中國邊境的越南北部山城薩帕。薩帕位于越南最高峰番西邦峰的半山腰,許多山區少數民族聚集在此。在薩帕停留的三四天里,我每天也會去周邊的村子走走,可以看到孩子們光著身子撲通撲通跳進河里游泳,牧童驅趕的牛群一下子就占領了整條山路。世間的平和都隱秘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有兩部以越南近現代史為創作背景的小說令我記憶深刻,都關于少女痛苦的成長。一部是出生在沒落法國家庭里的少女的故事,另一部講述禽流感肆虐時期,越南少女精神、肉體上的苦痛。
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于1984年獲得了龔古爾文學獎,相比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或許更為我們熟知。小說的篇幅不長,內容也不復雜。主人公是出生在沒落的法國殖民者家庭、生長在越南西貢的15歲少女,她同擔任學校教師的、有些瘋癲的母親,嗜賭如命蕩盡家產的大哥,以及處處受氣小心翼翼的小哥哥生活在一起,感受著生活的壓抑,家中的矛盾讓少女透不過氣。某日上學乘船時,少女與當地富豪之子,比她大12歲的中國男人相識。偶遇之后少女受男人邀請到其公館做客,在那里得到了初次性經驗。少女并非深愛這個虛弱、懦弱的男人,她只是想逃離把她逼得透不過氣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有這股勇氣,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愿,如此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胡同走到底的境地的。”少女這樣自問著,陷入禁忌之戀的快樂,繼續著毫無希望的日子,直到她隨母親踏上歸國的渡輪。情人默默前來送行,少女感受著男人孤寂的目光,與生活過的越南,與自己苦痛的青春期作別。
這部作品可以視為作家自傳性質的成長小說,表達了她對母親和大哥的厭惡,對小哥哥的憐憫,而燥熱空氣中不倫情愛帶來的不安感貫穿始終。作為與少女對立的母親,實際上年輕時也經歷過不幸的風流情事。所以母親看到女兒的微妙變化時,會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
媽媽大喊大叫,向我撲過來,她把我關在房間里,用拳頭捶我,打我耳光,剝光我的衣服,湊近來聞我的身子,聞我的內衣,她說她發現我身上有那個中國人的香水味。然后她便大聲號叫,好讓全城都能聽到她的聲音,說什么她的女兒是個婊子,她將把我趕出家門,她恨不得看我立即暴死,還說再也沒有誰會要我,說我臭不要臉,連狗也不如。她一邊哭,一邊說養這么個女兒有什么用,還不如趁早把我趕出家門,免得弄臟這塊地方。
小說的情節用幾句話就可以大致概括,所以相對于敘述,感性的文風和細致的描摹將法國小說的特點展現到了極致。雖然書名是“情人”,主線是與中國男人的幽會,但故事的內在核心還是一個少女的家庭和成長故事。對于看不見前路的壓抑和無力改變的混沌狀態,青春期少女唯一可以作的抵抗就是自我毀滅,于是她選擇了既存道德的對立面,走向沉淪。對于經歷過墮落而又內心敏感的少男少女,寫作似乎是他們不可避免的命運。
《情人》寫的是20世紀30年代法國少女在越南的成長痛楚,在同一片土地上,70年后又出現了一部關于少女成長苦痛的小說,不過主人公是出身貧困農家的本地人。2000年后,女性作家逐漸占據越南文壇,其中阮玉秀的《無盡的原野》每次讀來都讓人備感心酸。雖遠在千里之外,也能從書頁中聞見炎熱空氣、潮濕暖風、河岸邊的腐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主人公是個十來歲的少女,與父母和弟弟生活在一個破爛不堪的窩棚里。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少女和弟弟目睹了母親跟著外遇的男人離家出走。父親在母親消失后沖動地一把火燒掉了窩棚,一家人只得住到空間更為狹小的篷船上,開始了養殖鴨子、漂泊水上的艱難生活。父親每次醉酒之后都會對他們拳腳相向,這對兩個孩子來說已是家常便飯,還要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度過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父親自認為“失去了愛的能力”,成為性格殘暴之人,兩個孩子在驚恐中無可奈何地跟隨著他漂泊。一天,他們從黑社會手中救下了一個妓女,她加入一家人的生活之中,這段日子過得還算溫暖,然而最終父親的冷漠和暴力發作,女人離開了他們。不久后,已經長大的弟弟也追隨心愛的女人遠走他方,原本就十分艱辛的生活又遭遇禽流感肆虐,他們不得不宰殺養殖的鴨子,處境更加絕望無助。少女漸漸長大,卻不幸遭到流氓施暴。弟弟的出走終于讓父親良心發現,他把鴨群賣掉,買了一個金戒指作為禮物送給女兒。父親含糊地說出:“等到結婚的時候戴……”這一瞬間少女的腦海里卻只有毫無希望的未來……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旅行者的閱讀》 ??作者:[韓]李羲仁 ??譯者: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