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維多利亞?芬利



藝術……必須不僅使人愉悅,還應與我們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用以提升我們的精神能量?!猍美]肯尼斯·克拉克爵士《看畫》
卡莫尼卡山谷位于意大利湖區,谷內有一萬幅摩崖石刻。這里的巖畫是新石器時代人類曾經生存于此的佐證,它用生動的畫面講述著那時候人們的故事。其中一些畫著奇異的長角的野獸,看上去瘦得皮包骨頭,似乎不是祭祀牲品;還有一些畫著持棍的人群揮舞著手中武器追獵野獸。另一塊巖石上刻著一只蝴蝶——我去拜訪時恰好遇上一群德國小學生,他們排著隊觀摩它,我無法隔著成堆的素描紙和蠟筆去細看那只五千年前的蝴蝶,真讓人覺得有點兒遺憾。
然而,在一個安靜而遠離旅游團隊的地方,我發現了一塊扁平的黑色巖石,上面至少畫了50個甚至更多的尖頂兩層樓房。我站著端詳這些畫,畫上的建筑并不那么威嚴,在我看來,或許這里曾經是古代的房產代理辦公室,抑或是一位建筑師的工作間,又或許,僅僅是那些山谷里自在休閑的人們,在共話桑麻聊天之余,隨手畫下的夢想中的家居樣式。這些粗獷的刻畫現在已經失去原先的顏色:阿爾卑斯的豪雨,沖刷掉了所有遠古的色彩。但是,當我坐在那里冥想遠古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地上似乎有塊小石頭樣子的東西,它有顏色,而且有著不同于周圍山石的顏色——即使那些山石多么五彩繽紛,這一塊仍舊卓爾不群。
我撿起來端詳它,更加意識到它不同凡響的價值。它的外觀其實并不起眼:黏土狀殘片,臟兮兮的淺棕色,大小和形狀恰似雞心。它的正面是平的,它的背面卻有3棱,活像一座微圓的迷你三棱金字塔。當我用右手的拇指、食指與中指分別觸摸這3個背面時,我驚訝地發現,它的設計居然非常適宜被人手拿住。剎那間,我斷定這塊黏土就是赭石,一塊從古人的顏料盤中跌落出來的赭石。我用唾液潤濕它的表層,這塊泥便呈現出干草堆一般的黑黃色。拿起它,我試著模仿那些巖畫,在石頭上畫了一幢兩層樓的房子。我筆下的赭色線條平滑而流暢,一筆下來,毫無頓挫:一塊相當好的顏料!難以想象,那位最后拿住它的人——那個用他的手指握出了赭石上的溝槽棱線的人——竟然真的生卒于五千多年前?!他,或者是她,在手中的赭石磨得太小,以至于不方便作畫之后,便隨意一扔。而最近的一場暴雨,鬼使神差般地將這塊埋在地下的赭石沖至表面,恰好落入我的眼簾。
赭石又名氧化鐵,是世界上第一種顏料。自從繪畫技藝被發明以來,每一塊有人居住的土地上,就必然有被人使用著的赭石。而且自那之后,赭色就成為歷史上幾乎每一位畫家的調色板里必不可少的顏料。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最好的赭石來自于黑海城市錫諾普,位于現在的土耳其境內。這里出產的赭石如此珍貴,以至于所有來自錫諾普的產品都刻上了特殊印記,被人們稱為“印記錫諾普”。再后來,“錫諾普亞”或是“錫諾普爾”還成了紅赭的代名詞。最早來到北美的白人殖民者稱土著居民為“紅印第安人”,正是因為他們用赭色涂畫身體(祛邪護身,紅赭色代表著人世間善良的力量,還有冬天防寒,夏天祛蟲的作用),考古學家還在斯瓦士蘭的紅峰(在祖魯語中的意思就是“紅色”)發現了好幾處至少是四千多年前人們使用過的礦,人們在礦里采掘紅色和黃色的顏料用來涂抹身體?!棒魃边@個詞來源于希臘語的“灰黃”一詞,但如今多少演變成了某種更加鮮艷些的顏色——某種更紅或更棕或是更接近黏土色的顏色。到了現代,它還可大致指代任何一種天然存在的黏土顏料,然而最準確地說,它僅能指代一些含有一定分量的赤鐵礦或鐵礦的黏土罷了。
法國南部的呂貝龍雖有幾座大的赭石礦,但最著名的還數托斯卡納的錫耶納。念及此,我便情不自禁,浮想聯翩,假若我手中的那一小塊赭石,或許就是由新石器時代的商人從錫耶納捎來的,當時這些石頭顏料很值錢,沒準還能換到山里的毛皮呢!切尼諾·切尼尼提到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有一次和父親在托斯卡納散步時發現了赭石。他寫道:“(我們)到達了一個小山谷,一個非常險峻陡峭的地方,我用鏟子刮下陡壁上的泥土,帶回許多種色塊?!彼€發現黃色、紅色、藍色和白色的黏土。“這些色彩之于地球的含義,恰如皺紋在男人或女人臉上的含義一樣?!?/p>
我知道在許多其他的赭石產地——從錫耶納到新大陸再到日本,一定會有很多故事。但我搜索第一種顏料的旅行,仍然選擇澳大利亞作為開端——這是因為我想發掘世界上最悠久且從未中斷過的繪畫傳統。既然我曾被五千年前的赭石所吸引,那么澳大利亞所擁有的四萬年前穴居人類使用過的同一種顏料,不是會更加魅力無窮嗎?當然我也深信,在澳大利亞的中部,我將會了解到一些故事,這些故事將告訴我,一項近幾年來最激動人心的新繪畫運動,是如何從古代的繪畫傳統轉化而來的。
一進入澳大利亞就發現了它,而且沿路綿延于窗外,到處都是赭石。澳大利亞北領地的頂端地區已經開發成了大型的赭石采石場,我對此并不贊同——這塊土地上有太多赭石,以至于人們用之于商業,居然拿它來做彩色水泥。來到達爾文的第一個早晨,我起了個大早,沿著當地以色彩著稱的伊斯特波因特海岸散步。一塊塊石頭就像一只只覆盆子紋絡的冰淇淋,仿佛某位懶惰的祖先奉命將黃色、白色、橙色和紅色配料調進適當的褐色崖壁中,卻被一只跳躍的負鼠轉移了注意力,手里的活半途而廢,各種顏色便自成一體打著卷嵌在巖石上。猩紅色的赤鐵石在灰白底子的巖石上簡直就像潑濺的血。當我在石臼里加一點海水研磨松散的碎石子時,我發現我可以用它們作畫——或者在我的皮膚上,或者在巖石的淺色部分。但與我的平滑的意大利赭石不同,這些澳大利亞顏料是粗糙的,打磨得不均勻。我事先沒有料到,我竟會一大早為追尋這小小的顏色,不知不覺徒步走上數英里。然而我竟確確實實走了這么多路。
西澳坎貝爾山區的維爾加米亞礦是澳洲大陸最神圣的赭石礦之一。早前商人想去礦里,他們必須申請進入許可——不僅是向礦主申請,還必須向那些住在遠古的房子下面看不見的神靈們申請?!安灰獙ξ覀儼l怒?!蹦切┎柯渖倘四钔昶矶\,才去取火炬和斧頭。還有一次,他們向礦里的神靈歡呼并與之對話,向神靈保證他們自己只會索取一小點兒。
另一個著名的礦藏位于澳大利亞南部的弗林德斯嶺。很可能在數千年前,就有土著居民從艾爾湖地區南下來此探險。在《來自另一國的貨物》一書中,伊莎貝爾·麥克布賴德寫道,迪亞里人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回,為的是到位于帕拉契納的布卡圖礦采掘他們的紅色黃金。他們把赭石做成圓餅狀,裝在用負鼠或袋鼠的皮做的口袋里,每個人要背20公斤,頭上還頂著一大塊從附近采石場采來的重重的磨石。一般是七八十人結隊成行:這一景象非常壯觀。
赭色一向用來繪制儀式裝飾。1882年,一位名叫馬西的記者寫道:“當地人才不會使用(考萊赭色)呢!它抹出來的顏色不怎么閃亮,不是他們追求的那種顏色,更不是那種能夠帶來歡樂感和崇敬感的顏色,不是那種使他們冥想高貴自我的顏色,也絕不是那種令他們的仇敵忌恨的顏色。”馬西認為這是一種原始的對于光澤器物的崇拜使然,其實,這里面還有其他原因。神靈的光輝往往是以光為載體的——圣者光中顯現——這是每一種信仰的共性。也許只有用閃亮的色彩涂畫自身,土著居民自己才能夠不僅僅在儀式上裝扮神靈,而且真的能夠使神靈在人世間化身出現。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顏色的故事:調色板的自然史》?? 作者:[英]維多利亞·芬利??? 譯者:姚蕓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