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智娟 張剛 譚鑒琴
《天青石雕》是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生命后期的詩歌杰作。寫成后,葉芝離開了這個他曾飽含熱忱思考、歌詠過的世界。而那些永恒的詩篇以葉芝式的音符和著綠島愛爾蘭的微風在那些神奇的山林湖泊穿行。《天青石雕》在這世間因此仍然有不絕的回響和應和。
《天青石雕》的靈感源起葉芝好友哈利 克里夫頓所贈的生日禮物。1935年七月四日,年屆七十的葉芝收到這件中國乾隆年間的天青石雕。在寫給好友多麗斯 威爾斯萊的信中,葉芝較為詳盡地描述了這件禮物以及相應的感悟:“有人把一大塊天青石雕作為禮物送給了我。在這塊天青石上面某個中國雕塑家雕了一座山;長老、弟子、堅硬的石頭,這是重感官享受的東方之永恒的主題—在絕望中的英勇的呼喊。但是我錯了,東方一直有著自己的解決方法,因此,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悲劇,是我們,而不是東方,必需發出英勇的呼喊。”因循著天青石雕這件極富中國特色的禮物而起的靈感,葉芝在1936年寫成了《天青石雕》。詩人自己稱其為“幾乎是我近年來所寫的最好的作品”。學界也非常認同這一論斷。而事實上,葉芝生命暮年的這首詩因其豐富深刻的內容,以及多種現代主義表達手法,的確可以稱得上葉芝“最好的作品”。
首先,從內容來說,這首詩無疑于葉芝思想方面的總結。豐富的內涵以及嬗變的主題,大量的用典彰顯詩人歷經半個世紀以來的人生體驗,藝術感悟。透過小小一方石雕,葉芝思潮澎湃:在此人生暮年,所有的過往都凝煉成簡潔而深邃的詩行,伴隨著歌的節奏,文字音符似乎具有愛爾蘭民族獨特的激情、魔幻的力量,穿越綠島那些永恒的月色、靜謐的山林、和風起舞的樹林,峭壁下汨汨不絕拍崖的海浪,直抵人心。詩歌的意蘊豐富敏感,猶如一口活泉,泉眼多源,思想猶如涌泉,充沛而極富生命力。
《天青石雕》主題非常豐富:源于東西方差異,始于西方文明社會以及價值觀體系崩塌帶來的生存苦痛,精神迷失,繼之找到悲劇快感帶來的解決方式,也就是說面對悲劇發出的英勇吶喊以及不屈的人生姿態。詩歌最后兩節回歸源頭,葉芝試圖闡釋自己對于東方智慧的理解以及東方智慧應對人生困境的方法。猶如本杰明·迪斯累里所說:東方是一種謀生之道。嬗變的主題節奏下,全詩始終緊緊圍繞東西方面臨困境所采取的不同方法而交織成詩。東方這一概念沒有確定的界定和概念,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也因人而異,對東方的闡釋因而極具個體性。“從來不存在一個純粹的、絕對的東方”。作為傳統文明版圖上的兩大種類,東西方之間的窺探,相互捉摸也從未停止,也不會停止。因受助手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的影響,葉芝的詩歌開始介入對東方文明的思考。詩人以自身所處的西方工業文明為參照體系,嘗試對視、了解東方文明,并闡釋這種古老、神秘、遙遠文明所蘊含的生存智慧。
同時在藝術表現力上,《天青石雕》也達到其詩歌創作的新高度。葉芝運用多種現代藝術手法闡釋自己想表達的主題:首節運用現代電影的蒙太奇手法,寥寥數行,呈現出世界末日場景。”飛船和飛機就會出現在天空,/像比利王那樣投擲炸彈,/最后,城鎮夷平,廢墟重重。而伴隨滿目瘡痍的卻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們聲稱,/她們已膩了調色板和提琴弓,膩了那永遠是歡樂的詩人”本該讓這個充滿仇恨的世界的女性,也喪失了柔性特質,變得好斗和歇斯底里,詩人的失落和壓制著的批評是顯而易見的。對于倡導藝術救贖的葉芝,這就是人類的生存悲劇,因為“當一切坍塌/成為灰燼,詩歌仍然歡欣鼓舞”。
末日場景中,葉芝在次節以現代戲劇的方式呈現個體悲劇,因為“人人都在扮演各自的悲劇,/那邊傲然走著哈姆雷特,那邊是李爾王,/那是奧菲莉婭,那是考娣莉婭;/然而,假如竟有最后一場,/巨大的幕布即將落地,/假如他們在劇中的顯要角色還值得,/他們就不會中斷臺詞而啜泣。/他們知道哈姆雷特和李爾是快樂的;/快樂改變著一切恐懼的人們。/人人都曾努力、找到和失去;/場燈熄滅;/天堂之光照進頭頂;/悲劇被表演到極致。/盡管哈姆雷特彷徨,李爾怒狂,/所有的吊裝布景同時降落,在成千上萬座舞臺之上,/悲劇也不能再發展一分一毫”。以戲劇的手法,運用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臺詞起承轉合,巧妙地電影感的世界末日畫面切換到個體生存困境。葉芝此處采用現代戲劇手法,舞臺、燈光、場景,烘托了悲劇快感對人類個體的救贖。
藝術救贖的主題同樣延續到本詩的第三節:“古老的文明已經毀完。/他們和他們的智慧再無蹤跡:/不見卡里馬瞿斯的工藝品,/他曾擺弄著大理石,仿佛那是青銅;/他制出的帷幕,隨著吹過角落的海風/似乎站起了,真栩栩如生;/他的長燈罩像一棵棕櫚,/細細的柄,只是站立了一日。/一切倒下了又重建,/那些重建的人們充滿了歡樂。”這是人類仍然向前的動力:一切都會重建。
葉芝在第四、五節詳盡地呈現了天青石雕的意象:/雕刻在天青石上的是/兩個中國人,背后還有第三個人,/在他們頭上飛著一只長腳鳥,/一種長生不老的象征;/那第三個,無疑是個侍從,/手中捧著一件樂器。畫面是典型的中國題材:中國人、侍從、仙鶴、長生不老。靜態的中國石雕也頗具中國畫的精髓,這點在第五節的詳盡描述中得到印證:“天青石上的每一點瑕疵,/每一處無意的裂縫或痕,/仿佛是瀑布或雪崩,/或那依然積雪的坡峰。/雖然櫻樹和梅樹的枝梢/準使那些中國人爬向的/半山腰的房子無比可愛,而我‘/喜歡想象他們坐在那個地方,/那里,他們凝視著群山、//天空,還有一切悲劇性的景象。/一個人要聽悲哀的音樂,/嫻熟的手指開始演奏,/他們皺紋密布的眼睛呵,他們的眼睛,/他們古老的、閃爍的眼睛,充滿了歡樂。”這部分深得中國畫的意境之美:天青石的自然裂痕,有意無意地呈現成水墨風景如同瀑布或雪崩的山巒,寫意而非寫實,創作留白的同時,給了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裂痕而虛實結合的意境之美正印合中國審美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人在詩外,也在詩中。石雕里的人們與周遭景物合一,與自然合一,進入“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契合中國道家的審美。石雕上的中國老人凝望著山巒和天宇,注視著一切悲劇的場景,一片寧靜中,“一個人要聽悲哀的音樂”,而盡管聽著悲哀的音樂,“他們古老的、閃爍的眼睛,”卻“充滿了歡樂”。動靜結合、喜樂不驚。山水一體,樹環水繞,樂聲裊裊,物我兩忘。這正是道家“天人合一”的氣韻之美。悲哀中卻能產生歡樂是葉芝認可的中國智慧,也是個體生存悲劇經由藝術凈化、提升(sublimation)的力量,也是葉芝渴望感性與理性融為一體的中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