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短篇小說《鼻》是芥川龍之介進入文學殿堂的叩門 之作。故事圍繞主人公高僧禪智內供的鼻子展開,描述了內供鼻子由長變短,又由短變長的過程,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主人公種種微妙而復雜的心理,極具諷刺意味。本文將圍繞小說主人公的角色設定,聚焦作者對主人公人物形象的著色,剖析主人公角色設定的內在邏輯和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鼻》的真正意圖。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鼻》;角色設定;內在邏輯
作者簡介:張舒(1996.11-),女,漢族,本科,外交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日本文學、翻譯。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3--02
引言:
芥川龍之介與森鷗外、夏目漱石一并被后世稱為20世紀前半葉的日本文壇“三巨匠”,于近代日本文壇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他被譽為“新現(xiàn)實主義的旗手”,在其文學作品中以理性的目光審視著自己的人生與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并通過高超的寫作技巧反映自己的內心世界、表達對人生的不安和對社會的不滿。
芥川憑借成名作《鼻》得到恩師夏目漱石的認可,并正式進入日本文壇。小說取材于《今昔物語集》,故事圍繞高僧內供的鼻子展開,篇幅短小精悍,語言通俗易懂。小說極力描寫主人公內供內心的煩惱和苦悶,卻詼諧幽默、妙趣橫生,極具諷刺意味。先行研究中,不少學者以內供人物形象為中心進行研究,并提出許多獨到的見解,但著眼于內供與作者芥川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進行系統(tǒng)分析,從而推測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研究甚少。本文將以小說主人公內供的角色設定為中心,通過分析作者對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手法,剖析主人公角色設定的內在邏輯和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鼻》的真正意圖。
1.神圣身份與世俗煩惱的碰撞
芥川選定高僧形象的內供作為小說的主人公與其佛教觀密不可分。
“內供”為“內供奉僧”之略,朝廷選十名高僧供職于宮內道場,誦經為天皇祈福,又稱“十禪師”,身份神圣高貴。而主人公禪智內供身為地位如此崇高的高僧,受人敬仰,卻終日苦惱于自己異于常人的鼻子。甚至成功將鼻子縮短后,仍“擔心鼻子某日故態(tài)復萌”,在誦經時都要伸手輕觸鼻尖確認,確認鼻子無恙時“如抄罷《法華經》而功德圓滿之時”般心情暢快。由此可見,禪智內供雖從沙彌時期便開始苦心修煉,修積功德數(shù)十年,直至躋身內供之列,但他從未真正參透佛教的奧義,也從未真正得到佛教的救贖,內心仍是一個為世俗煩惱困擾的凡夫俗子。
佛教語中“煩惱”一詞指包括貪、嗔、癡等根本煩惱以及隨煩惱,能擾亂身心,引生諸苦。煩惱即迷惑,能障蔽、遮蓋眾生的真如佛性。而小說中接近佛一般神圣存在的高僧禪智內供卻始終無法擺脫世俗煩惱,這是一種極具戲劇性的矛盾,也正是作者選材的巧妙之處。從對禪智內供表面至圣、內心至俗的形象刻畫可以看出,作者認為自卑感與利己主義是人性使然,無論如何修行都無法去除人的卑俗本性,人無法從佛教得到救贖。同時,佛教徒虛偽丑惡、表里不一,嘴上說“佛”但心中無“佛”。而對主人公的如此刻畫恰恰體現(xiàn)了芥川在該小說創(chuàng)作時期對佛教的態(tài)度。因失戀事件受到沉重打擊的芥川曾試圖逃離現(xiàn)實,通過宗教尋求靈魂的解脫,但現(xiàn)實中佛教的景象卻讓芥川大失所望。由此,從小說對主人公禪智內供的形象刻畫可以窺見芥川對佛教否定、懷疑的態(tài)度,這與他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道德以及人性的懷疑相呼應,同樣使其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2.主人公的煩惱之源
小說中,主人公內供痛感“旁觀者的利己主義”。據(jù)小說描述,“旁觀者”同情他人的不幸,但一旦其從不幸中掙脫出來,又會感到若有所失,甚至有種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而以“旁觀者”身份登場的角色有池尾一帶的人、眾弟子、童僧、下層僧眾以及到訪池尾寺的武士等人。小說中描述內供苦于這些“旁觀者”的“嘲笑”,但作者并未對其他人進行心理層面的描寫,所以他們的所謂“嘲笑”不過是內供的主觀臆測,無法定義這些“旁觀者”的真實態(tài)度??陀^來看,眾弟子對內供是十分尊敬的,雖內心知曉內供的煩惱,但始終不忍戳破,迎合內供心理勸他“一試”,并毫無怨言地充當了治療的“主力軍”為內供解憂。而池尾一帶居民在茶余飯后的議論也大可理解為一種關心。由此看來,曾折磨內供的“嘲笑”恰是內供自身意識的反映,是其太過在意自己的鼻子,無法擺脫自卑感的心理表現(xiàn)。
而在主人公內供鼻子變短之后,“旁觀者”們發(fā)出了真正的“嘲笑”。來寺里辦事的武士“神情怪異,說起話來語無倫次,一味盯住內供的鼻子不放”,童僧碰到內供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下層僧眾也暗地里“吃吃竊笑”。內供將其原因歸結為看到他人擺脫不幸便若有所失的“旁觀者的利己主義”,但這也不過是內供的主觀感受。那么究竟為何長鼻變短后的內供反而遭人嘲笑?筆者認為,讓旁觀者們忍俊不禁的并非是內供的“鼻子”,而是其“內心”。費心思使自己的長鼻變短這一行為掀開了內供的“遮羞布”,徹底暴露了內供的自卑和世俗。一看到變短后的鼻子,便能窺到內供在意自身外貌、未能超脫俗世的內心,這與內供的身份形成強烈反差,自然讓人“忍俊不禁”。所以,真正讓人嘲笑的不是內供的“鼻”,而是他內心的“俗”。
綜上,主人公內供的煩惱之源并非是他人的歧視,是與其身份相悖的世俗心理,具體而言,是自我意識過剩的病態(tài)心理,正是這種病態(tài)心理引內供墜入了更為痛苦的深淵。這也是內供在解決鼻子過長的問題后仍無法擺脫煩惱的根源所在。如果內供無法克服這一病態(tài)心理,小說結尾處因恢復長鼻而感到“如釋重負”的內供則未必能擺脫“嘲笑”、重拾他人的尊敬,也未必能夠得到真正的解脫。
3.“禪智內供”形象的象征意味
芥川龍之介在創(chuàng)作初期多從古籍中汲取靈感,多改編作品。但他的改編并非僅僅使古籍中的故事舊貌換新顏,而是在古典故事的外衣下描述近代日本社會的景象和人的心理。他本人也曾表示,古人的內心與現(xiàn)在人們的內心是相通的,這些取材于古典故事集的改編小說捕捉了一些幽默的光點,寫起來得心應手。魯迅也曾評價芥川早期作品“多用舊時材料,有時近于古事的翻譯,但他的復述古事并不是好奇,還有他更深的依據(jù);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生活中,尋出于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人或物”。而小說《鼻》中主人公內供的心理狀態(tài)正是芥川龍之介在創(chuàng)作時期內心的映射。
芥川龍之介出生后約7個月,其母出現(xiàn)了精神失常的癥狀,母親的病癥給芥川留下了難以消弭的心理陰影,也使芥川對未來感到擔憂,一生籠罩在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和不安之中。母親逝世后,芥川作為養(yǎng)子被送到舅舅芥川道章處,由舅舅和舅母撫養(yǎng)長大。作為養(yǎng)子,芥川痛感寄人籬下的苦悶和對未來生活的擔憂。尤其在1914年與吉田彌生的戀情遭激烈家人反對后,芥川內心的痛苦愈加強烈。失戀事件后,芥川接連發(fā)表了《羅生門》《鼻》等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關于這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機,芥川曾道:“受失敗戀情的影響,半年以來,一個人的時候時常感到意志消沉,所以想寫些與現(xiàn)在心境相反的,與現(xiàn)代脫節(jié)的盡可能愉快的小說”。從小說內容和諷刺性口吻也不難看出芥川當時因失戀事件對利己主義的深惡痛絕。
在1915年芥川寄給好友井川恭的信中這樣寫道:
“這世間是否存在脫離利己主義的愛,利己主義的愛無法跨越人與人之間的鴻溝(中略)周圍如此丑陋,我也如此丑陋,看著這些活下去又是如此痛苦”(筆者譯)
“我撥開迷霧,但我眼前浮現(xiàn)的新國度卻充斥著丑陋。我祝福那些丑陋之物。因為正因那些丑陋之物,我才更加知曉我所擁有的以及人們擁有著的美好之物,也更加知曉了人們擁有的丑陋之物”(筆者譯)(田村修一.1999:58-68)
可以說,小說《鼻》中主人公內供與“旁觀者”的“利己主義”和失戀事件后作者認識到的“自我”與“周圍”的“利己主義”是一致的。此外,從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這一關系就更加明了。
小說取材于《今昔物語集》第二十八卷,但小說并不完全忠實于原典,通過比對便能看出芥川的巧思。
《鼻》與《今昔物語集》均以高于小說中人物角色的視角進行故事的描述,但《鼻》中對主人公內供心理層面的描寫在原典中是幾乎沒有的?!侗恰吠ㄟ^對內供日常行為和心理活動的詳細描寫,將內供的形象由表及里擴展開來,與內供站在同一視角面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帶領讀者一起走進內供的煩惱。
內供為使鼻子看起來短些,“對著鏡子從各個角度照來照去,百照不厭”“手拄臉頰或指按下巴,不屈不撓地對鏡觀摩不止”,作者通過細節(jié)描寫將內供的“努力”聚焦放大,但“努力”的結果卻不盡人意,甚至“越是顯得長了”,在調侃之余也流露出一種悲哀失落的感情。
小說結尾有一處風景描寫:“翌日,內供一如往常早早醒來。寺內銀杏葉和七葉樹一夜落葉飄零,院落一片金黃,燦然生輝。塔頂大約掛了層銀霜,九輪在迷蒙的晨光中閃閃耀眼”,這是只有跟主人公同一視角、同一心境下才能看到的景象,可見,此處作者與內供已然合為一體。而結尾語句“這樣一來,肯定再無人發(fā)笑了——內供在心中自語。長長的鼻子,搖晃在秋日的晨風中”更給人一種悲哀、無奈之感,甚至讓人不由得對內供產生幾分憐憫之情。作者一轉前文中詼諧幽默的調侃語調,寫出一種深沉的悲哀,而此時作者并非站在主人公內供的對立面,而是與內供同樣擁有難以言說的煩惱,同樣畏懼周圍人的目光,也同樣在痛苦中掙扎。從這一角度來看,小說的主人公內供正是作者的化身。
4.結語
本文圍繞芥川龍之介的成名作《鼻》中主人公禪智內供的角色設定,從“神圣身份與世俗煩惱的碰撞”“主人公的煩惱之源”“‘內供形象的象征意味”三個層面對主人公的角色設定的內在邏輯和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進行分析,并得出以下兩點結論:
1.小說對主人公禪智內供的形象刻畫反映著芥川對佛教否定、懷疑的態(tài)度,這與他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道德以及人性的懷疑相呼應,同樣使其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2.為人嘲笑的不是內供的“鼻”,而是他內心的“俗”,而真正困擾內供的也并非他人的目光,而是他自我意識過剩的病態(tài)心理。
3.小說主人公內供形象是作者的化身,二人高傲與庸俗、自負與自卑相交織的復雜心理和難以擺脫的煩惱是相通的。
本文通過考察芥川龍之介的成名作《鼻》中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分析了主人公角色設定的內在邏輯,并嘗試推測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深層意圖。芥川的歷史題材小說是身披歷史戲裝的“現(xiàn)代小說”,目的在于借古喻今、針砭時弊,這一基調在《羅生門》《山藥粥》等其他同期作品中一脈相承,成為其早期作品的主旋律。這些作品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人的靈魂質感,時至今日仍散發(fā)著無窮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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