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糾正和導引
——淺談新時代詩歌及其存在的意義

符 力

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個人

也會來到這里，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米沃什：《誘惑》

一個詩歌話題，或一種詩歌現(xiàn)象

文學因人類的精神需要而存在。文學的形式和內容，受人類所處時代的綜合因素影響并決定。這就是說：有什么樣的時代，就有什么樣的文學。詩歌是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必然隨時代生活的延續(xù)而常在常新。從詩經到樂府民歌、從格律詩到歌賦、散曲，再到近代舊體詩詞，漫漫三千多年，中國古代漢語詩歌的變化一直處在“微調”當中。而新文化運動興起后，用白話文來抒寫“新詩”，開啟了中國詩歌的新風，并逐漸取代了用文言文寫作詩歌的主體地位。至今，“新詩”經過百年發(fā)展歷程，已從迷茫中的“嘗試”，走到豐富多樣、精彩紛呈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自由創(chuàng)造之路。最近兩年，在各類紙質媒介和網絡平臺的助推下，“新時代詩歌”頗受讀者關注，形成了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交流中較為突出的話題，成為一種詩歌現(xiàn)象和一種詩歌生態(tài)。但我們有必要加以直視，弄清楚什么叫“新時代詩歌”？“新時代詩歌”之說從何而來？其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可能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發(fā)展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當下，暫時無人宣稱他為“新時代詩歌”命了名，也沒有誰為“新時代詩歌”下過準確的概念——或許，本無須如此。以下幾個事件，能為我們對“新時代詩歌”之說的來源提供一定的觀察、判斷依據(jù)：一、2017年10月，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經過長期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fā)展新的歷史方位；二、從2018年1月起，《詩刊》（上半月刊）頭條欄目改為“新時代”。2019年第4期《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增設了“放歌新時代”欄目。國內許多詩歌刊物也相繼開辟了新時代詩歌欄目。三、2019年8月，“新時代詩歌座談會”在北京大學舉行，與會專家學者圍繞“新時代詩歌”的時代性、人民性、主體性和美學建構等問題進行了研討。同時，還舉辦了“新時代詩論獎”頒獎及《新時代詩歌百人讀本》（長江文藝出版社）首發(fā)式；四、2019年11月，由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全國詩歌座談會在北京舉行，開幕式上，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在致辭中說：“我們正處在亙古未有的偉大變革之中，時代和人民召喚著偉大的詩歌作品，新時代，詩歌何為，詩人何為，這就是這次會議的主題。”她還引用唐代文學家、思想家韓愈的文學主張來勉勵廣大詩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由此可見，“新時代”的提法，源于十九大報告對我國社會發(fā)展新的歷史方位的確定；“新時代詩歌”，以“新時代”作為時間界線和人文概念來界定，并以十九大召開前后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狀況作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存在的大背景。

現(xiàn)在，我們處在前所未有的、波瀾壯闊的這個時代，“傾聽過春雷運動的人，都會記憶頑固/深信春天已經自天外抵達”（李少君：《應該對春天有所表示》），不論是出于對與自身生存息息相關的時代風云的關心，還是出于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感情，一個正常的詩人，縱使沒有“用詩歌去擁抱、見證新時代、書寫新時代”，也應當多多少少“對春天有所表示”。當然，毫無表示，也是個人權利和自由，無可厚非。而在當下的詩歌現(xiàn)場，我們看到的是：一部分詩人并無新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實際作為，他們幾乎仍然延續(xù)慣常的狀態(tài)，似乎特意保持觀望，又似乎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茫然失措，無從入手；與此不同的是，一部分詩人反應比較快，他們正把不少精力投在新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

描繪時代面貌，書寫時代精神

在不斷涌現(xiàn)的“新時代詩歌”作品中，我們看到：身處扶貧工作第一線，親眼目睹民眾居住環(huán)境改善、生活質量提升，云南80后詩人王單單從易遷戶住上現(xiàn)代城鎮(zhèn)樓房的切身體驗入手，寫下民眾發(fā)自內心的幸福感。在詩中他通過父子倆的對話，用兒子充滿童真的提問“爸爸從老家那邊看過來？我們現(xiàn)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來記錄了“今昔變樣，生活好到天上去”的話外之音。情感真摯自然，語言質樸而不著痕跡。文學性、藝術性相對超群；當詩人謝宜興親臨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下黨鄉(xiāng)，便受到切實的視覺、聽覺和嗅覺沖擊：“一路紅燈籠領你進村，下黨紅了/像柑橘柿樹，也點亮難忘的燈盞//藍天下林地茶園錯落成生態(tài)美景/茶香和著桂花香在空氣中漫漾”，還得到了深刻的思想認識：這個省定貧困鄉(xiāng)，山清水秀、資源豐富，卻一直陷于貧困境地，直到1988年建鄉(xiāng)，才逐漸迎來了舊容換新貌的艱難蛻變。作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國土上的一座小鄉(xiāng)村，下黨鄉(xiāng)的命運改變，“與大國有一樣的起伏悲歡”，畢竟，中國擺脫貧窮落后慘遭外敵踐踏的局面，挺身站立，以新的形象雄踞于世界民族之林，此等翻天覆地之變，細述起來，盡是屈辱之悲和血淚之苦，談何容易！同樣，在地處14個連片特困帶之一的烏蒙山區(qū)，涼山彝族自治州逐漸實現(xiàn)了從奴隸制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的巨大跨越，跑步走在奔小康的路上。有感于此，彝族青年詩人阿爐·蘆根在詩中發(fā)出無限深情的詠嘆：“祖國啊！感謝你帶我一步千年地前進/……/一個背負鐐銬的時代沉入歷史深淵/千萬枚彝人的銀飾海潮一般飛升起來。”

脫貧致富，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雙雙提升，這一切，決定力量在于人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和堅持不懈的奮斗，也跟無數(shù)基層干部的辛勤付出分不開。當社會生活水平和文明程度反映在一個公民的身上，那就是他的行為、思想和精神面貌。新時代詩歌當中，挖掘、發(fā)現(xiàn)脫貧攻堅一線干部人員積極作為、勇于擔當?shù)挠懈腥玖Φ淖髌凡⒉簧佟膹V西詩人田湘的詩句中，我們能讀到作者對“第一書記”的理解，言語中透出敬意和贊美：“聽從一枚黨徽的召喚/你告別繁華都市，奔赴僻遠山村/你要去研讀一本從未讀過的書/去翻開花開的中國最溫情的一頁/去完成一道時代最偉大的命題/——精準扶貧”；作為一名基層黨員干部，藏族郵政員其美多吉三十年如一日駕駛郵車穿行在從康定到德格的郵路上，服務于本職工作，又積極聯(lián)系、幫助民眾——在風雪阻路、進退無路的危難關頭，他用隨車帶上的氧氣罐、紅景天、肌苷口服液等等，挽救過上百位陌生人的生命。想到這樣一個在和平年代甘心默默奉獻的工作者，這樣一位平凡又了不起的四川“阿哥”，詩人龔學敏沒有抑制情緒，他直接唱出內心的敬重和頌揚之意：“阿哥，讓我用三十年的郵路，/熬一碗酥油茶，敬你。”“阿哥，讓我用三十年的雪線，/釀一碗青稞酒，敬你。”

當今世界，信息化大潮激蕩環(huán)球，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物聯(lián)網、人工智能等蓬勃發(fā)展，加快互聯(lián)網時代的社會變革，也加深了對人類生存狀況的影響。在對物聯(lián)網小鎮(zhèn)居民生活的觀察中，湖北詩人車延高流露了對當下生活的肯定、對時代的發(fā)展和國家的未來的憧憬，其情緒，隱含著新奇和驚喜：“現(xiàn)在，他們很超前/考慮利益分享/考慮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什么模式/考慮一個小鎮(zhèn)，怎么和地球村/平起平坐”（《物聯(lián)網小鎮(zhèn)》）。是的，我們生活在國家發(fā)展、民族進步、社會穩(wěn)定的這個和平年代，是上天的眷顧，更是一代代勤勞又勇敢的人民艱苦奮斗甚至拿血肉之軀去換取的結果。而這一切，是以強大的科技與國防力量發(fā)揮無比重要的保障作用為前提的。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能體會軍旅詩人劉笑偉為國家開展“朱日和練兵”而生發(fā)的澎湃激情和滿腔自豪：“這是戰(zhàn)斗的集群在集結，/在遼闊的、深褐的大漠戈壁疾馳，/翻騰起隆隆的雷聲。//這是戰(zhàn)斗的集群在集結。/電磁的閃電蓄滿山岡，/巨艦駛向深藍。/……/我們是神舟，是北斗，/是天河，是天宮，是嫦娥，是蛟龍，/是寫在每個中國人臉上自豪的微笑。”（《朱日和：鋼鐵集結》）；也容易理解著名彝族詩人吉狄馬加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確信和熱切期待：“創(chuàng)造過奇跡的巨人，必將在/世界的注目中再次成為奇跡。/……/我們將再次出發(fā)，吹號者/就站在這個隊伍的最前列，/……/他用堅定的意志、勇氣和思想，/向一個穿越了五千年文明的民族，/吹響了新時代——前進的號角……”（《時間的入口》）。

變道，超越以往的詩歌常態(tài)

通過以上文本解讀，我們能看到：“新時代詩歌”著力于記錄“新時代、新生活”。從創(chuàng)作題材上觀察，可見詩人視野里出現(xiàn)的時下的高鐵、磁浮、快遞、WiFi、互聯(lián)網、物聯(lián)網、大數(shù)據(jù)、半導體、蛟龍?zhí)枴⑦|寧艦、高純晶硅、特色小鎮(zhèn)、七號界碑、精準扶貧、大國工匠、C919大飛機、港珠澳大橋、朱日和軍演、歷史文化名村、人類命運共同體等諸多社會生活現(xiàn)象、形象、意象，相當普遍，而在最近幾十年來的詩歌里卻是寥寥無幾；在立意上，“新時代”語境下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重在書寫社會光明面和人間正能量，詩意基調明亮、能量充足,彰顯當代詩人正視個體的現(xiàn)實生活和國家發(fā)展、時代進步的積極心態(tài)，反映詩人對人與時代的關系的思考與認識，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詩人抒發(fā)愛家愛國情懷的從容與莊重。與以“民族獨立與解放”為總主題、以“悲涼、沉郁的焦灼感”為總體美學追求的20世紀中國詩歌相比，格調和氣質大為不同；也與因輕視中國傳統(tǒng)教育、粗淺理解“個性解放、追求自我”觀念，而沉迷于為個體生活中的雞毛蒜皮哭哭啼啼的無趣無聊之作，形成境界和氣象上的極大差距。

這就是說，在當前社會綜合因素的作用下，積極描繪時代面貌、大方歌詠時代精神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出現(xiàn)了，像車馬變道一樣，忽然超越了最近三十年來絕大部分詩人傾心于按摩自我、怨嘆社會、回避抒寫“祖國”、漠視時代發(fā)展進步的詩歌“常態(tài)”，轉向積極的現(xiàn)實社會關注和時代人文觀照，體現(xiàn)了時代生活對詩人業(yè)已形成的思想認識和詩學觀念的震蕩與警醒，也或多或少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看重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開闊與大氣，以及當代詩人思索國家前途與命運的自覺和擔當歷史使命的意識，正在回歸。

那么，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集體走到“新時代詩歌”的道路上，會不會成就一種理想的文學景觀呢？答案是：不會。與大多數(shù)詩人刻意“站在弱者這一邊”，專寫人性險惡、社會陰暗和文化病態(tài)一樣，“新時代詩歌”如果無視阻礙社會文明進步的種種現(xiàn)實問題，而大書社會正能量、特寫生活之光鮮亮麗，甚至蜂擁而上歌功頌德，唾沫橫飛，那也是偏頗、扭曲的文學理解、非健康的藝術表達。畢竟，文學所反映的，是人類的心靈需要。任何人都樂于接受真、善、美，而厭棄假、丑、惡；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刻意本身就是一種矯情、一種虛偽、一種殘缺、一種病態(tài)，不論是對于光明還是黑暗，贊美還是鞭撻，有義還是無情。

撥反糾正，回歸文學正道

一個時代正常的、完好的文學生態(tài)，應該是由文學的全面、藝術的真實構成的，唯有如此，才配上這樣的評價：準確地、充分地理解了一個時代。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文學先人很早就提供了端正的范例。例如，千古詩圣杜甫，是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唐詩思想藝術的集大成者，他寫作“三吏三別”反映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巨大不幸和困苦，也揭示過“朱門務傾奪，赤族迭罹殃”的社會矛盾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貧富差距，而他人格健全美好，詩風敦厚，并不故意放棄記錄所處時代的部分真實：國家富強、人民生活美好。在《憶昔二首》里，他意在感嘆社會生活的今非昔比，但還是通過記錄小縣城人丁興旺、生活富裕景象，為開元盛世留下了一筆珍貴寫照：“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他家居成都，并非總是輕松愉悅，而后人還是看到他對爛漫春光的歌詠，對適意情懷的抒發(fā)：“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同樣，一代詩仙李白，隨大唐由盛轉衰經歷了許許多多的波折，有濟世理想，卻無法實現(xiàn)，他批判政治黑暗、鞭撻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蔑視權貴，卻也從不吝嗇對壯麗河山的描繪和贊揚：“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門山》）。開元年間，他漫游東魯，作《客中行》（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記錄了受友人盛情款待的經歷和感受，反映了盛唐生活景象：社會繁榮、財阜物美，民眾的精神面貌比較激昂飛揚。祖國各地一片祥和，人在他鄉(xiāng)，也有在家鄉(xiāng)的舒適感。還有，王維的《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讓后人看到了盛唐泱泱大國的磅礴氣勢：“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琉。”；杜牧的《過華清宮》，雖然用意在于揭露驕奢的宮廷生活，但還是非常形象地刻畫了晚唐都城的宏偉氣勢：“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整個唐代綿延近300年，既反映社會不公、生存艱難，也不惜筆墨頌揚國家繁榮昌盛、人民生活美好的詩人，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唐代詩人讓文學在記錄歷史、承載人文上發(fā)揮了應有的功能，該贊美就贊美，該批判就批判。可見，遙遠的那個歷史階段，詩人正常，詩歌也正常，多么讓人懷戀！

從古至今，讀詩、寫詩純粹是個人的事情，不能要求，也不應該要求人人非得寫光明而不寫黑暗，但是，詩歌是文學的一部分，文學必然通過影響人的思想認識和精神修養(yǎng)，進而影響人的生存質量。這就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有端莊純正的導向，使詩歌走在文學的正道上。在這一點上，“新時代詩歌”積極抒寫當代社會正面發(fā)展與變化，與回避正面抒寫時代變化的現(xiàn)象形成一定的比照，顯示了自身的價值導引和自主構建，具有撥反糾正的能量。在這里，值得一提的是，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諸多西方哲學家、作家、詩人的作品紛紛進入我們的閱讀視野，使得我們漠視詩經、唐詩、宋詞等傳統(tǒng)經典文學，盲目膜拜西方文學，以致一些人頭也不回地走在文學的迷途之中。有人認為，“海子的寫作第一次讓當代詩具有一種游牧情結”，對“洞察當代詩的語言的多樣性”產生了啟發(fā)意義。而海子的《詩學：一份提綱》全文13970字，在文中查找“詩經”“屈原”“李白”“杜甫”“王維”“蘇軾”，這幾個字眼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0，“陶淵明”出現(xiàn)1次；查找另幾個字眼，則看到“上帝”19次，“偉大”40次，“神”47次，“王”56次。面對這樣的一份中國詩歌“詩學”提綱，誰能對中國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未來充滿信心？

綜上，從目前看來，“新時代詩歌”側重于抒寫社會正能量、歌詠時代的光明面，與揭露社會傷疤、挖苦文化局限的常見的詩歌形成明顯對照，盡管詩作數(shù)量和文本質量大有提升的空間，卻也著實對當代詩歌產生了一定的沖擊力。然而，這不是什么樣的詩歌占領了主體地位的問題，而是新時代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如何更好地理解這個時代、如何走向光輝燦爛的中國文學高峰的問題。正如吉狄馬加所言：“這就要求詩人們將個體生命經驗融入民族復興的偉大歷史進程中去，找到更好的交合點。事實證明，越是偉大的詩人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