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琦
今年是國家實現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關鍵一年,戲劇在這個時間節點發揮了反應迅速、及時跟進時代需求的有效作用。然而,當大家都在一個大主題框架內構思作品的時候,如何尋找突圍路徑,避免雷同,找到自己獨有的敘事視角,從而寫出新意、達到應有的藝術水平就顯得十分重要。遼寧具有現實題材創作的優良傳統和成功經驗,在脫貧題材戲劇創作的時代要求中也在積極發聲,承擔社會責任,擔負起自身需要表達的藝術立場、藝術精神和創作情懷。沈陽的評劇《過大年》是遼寧省第十一屆藝術節上脫貧題材舞臺劇的代表作之一,很好地體現了我省現實題材戲劇創作的一貫優勢和穩定水平。
評劇《過大年》的藝術價值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主題立意的新構想,使主人公具有獨特的身份定位和積極意義,塑造了脫貧戲劇人物畫廊獨特的“這一個”;二是劇作家對筆下人物的理解和關愛,對所塑造對象深入的人文情懷。
在扶貧題材戲劇創作中,很多作品都從正面歌頌黨的扶貧政策,大多是“第一書記”下鄉、能人率眾創業,以扶貧干部事跡為創作素材或直接描寫有生活原型的致富帶頭人。不能否認,在很多人的觀念中存在著一廂情愿的“扶”貧思路,以“高大全”的思維方式,全能的“施與”心態來詮釋扶貧工作。主人公經過一翻波折后沖破重重障礙解決了所有困難,帶領農民實現了皆大歡喜的富裕生活。而處在被幫扶地位的農民群眾,被“扶”之后提高了覺悟,很自覺地把所有的功勞都記在主人公身上。雖然“高大全”一直被有識之士廣為詬病,但它仍然是當下戲劇舞臺的主流創作觀念,被自覺不自覺地反復運用,是所謂打破不易、創新更難。跳出這種新聞性思維慣性,真正進入藝術創作的深層去開掘和創造,是需要整個戲劇界深入思考并身體力行的。

評劇《過大年》劇照

在現實生活中,脫貧致富一方面依靠黨的富民政策和各方面的扶貧舉措,而被扶貧的對象——農民的自覺意識和主觀能動性,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和追求也是能否脫貧的關鍵性因素,是全面實現小康社會的基礎,否則即便暫時脫貧也難以持久,并有返貧的危險。中國農民自身追求富裕、追求幸福生活的熱情和努力,是全社會奔小康的生命力、原動力,這是我黨提出2020年實現全面脫貧致富的堅實基礎。扶貧與被扶貧,是擺脫貧困、實現小康的兩翼,缺一不可。
評劇《過大年》在脫貧戲劇創作中有自己的獨到之處。該劇的立意不同于一般的“扶貧戲”,它繞開正面扶貧的思路迂回前行,確立了與貧窮斗爭的主角是農民自身。該戲以農村留守兒童教育的缺失切入農民的精神困惑,小切口中呈現了大的主題承載。《過大年》塑造的新農民田葉形象,使其以農民自身的覺醒和努力作為脫貧題材戲劇的新型主人公,在種種矛盾沖突的過程中,已被城市生活熏染多年,帶著現代意識和思維的田葉逐漸認識到,真正的脫貧致富,不僅僅是物質生活的滿足,更重要的是精神致富,情感致富,是與鄉親們的共同致富。
《過大年》的時代背景放置在當下的遼北山區,故事的前戲是主人公田葉和丈夫梁玉山為追求富裕生活進城打拼了十年,如今已具備一定的經濟實力并馬上要大干一番,春節前夕,他們回鄉探望年邁的父母和15歲的女兒英子。劇情由此展開,田葉夫妻“進城創業整天忙,踏冰雪迎寒風返回家鄉,小村莊依然是舊模樣,回鄉來情切切熱肝腸”,結果一進家門就遭遇了巨大的挫敗,對女兒的親近,竟然“一片真情成怨懟、滿腔熱望化成灰”,常年缺失父母陪伴的孩子成長中的各種問題,家鄉一如既往的“舊模樣”,鄉親們的精神困惑和物質匱乏都讓田葉倍受震動。最后,她在老支書的點撥下決心回鄉發展,用自己的能力和闖開的路子帶著鄉親們一起致富。田葉的故事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她的自覺思考和努力,讓人們看到了可持續、有后勁的小康希望。《過大年》接地氣、有情懷,人物站得住、立得穩,在命運的困境中展示了精神高度,寫出了意味。
為創作評劇《過大年》,編劇黃偉英專門回到他五十年前當知青的農村體驗生活,重溫過往并勾連當下,可以說,他是帶著強烈的情感溫度進入劇本寫作的。呈現在舞臺上的《過大年》有濃郁的鄉村生活氣息和遼北地域特色,人物性格鮮明,語言生活、生動,矛盾沖突真實可信,最重要的是情感的真摯投入。黃偉英的創作涉獵廣泛,扎實厚重,品質精良,代表作評劇《我那呼蘭河》成功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重點資助劇目。他的評劇《賭婚記》《山里人家》與《過大年》等農村題材戲曲都源于深厚的鄉村生活積累,都是從生活的深井中汲取養分釀造出的藝術美酒,主要人物聚焦普通鄉民百姓,特別容易與觀眾建立起心靈溝通。
《過大年》中的人物,都是作者熟悉的鄰里鄉親,朋友伙伴,田葉、康福、范大嫂、玉山爹等的樸實可親,呈現出觸手可及的鮮活樣貌,分明是從作者的內心深處自然而然地走出來的,沒有任何刻意的雕琢。他們都有自己獨到的角色定位,并在矛盾的激烈對撞與解決中完善了形象,從主角到配角都站得住、立得穩。作者對他們充滿了理解與關愛,傾注了濃厚的人文情懷。
田葉與英子母女的矛盾沖突鋪墊得厚實穩固,闡述得層次分明,絲絲入扣。田葉作為成功的進城農民工,卻是一位失敗的母親,贏了事業輸了親情,她縱然有萬千條理由不在家,但她錯過了女兒的成長,就必須面對當下的巨大情感困擾。孩子學會了抽煙、喝酒、上網吧、早戀、離家出走……她的焦急與限制卻遭到了女兒冷漠的抗拒,不由得“一陣陣憂慮縈繞心懷”,“小女孩的心思我真是搞不明白,她和我就好像隔條山脈,難交流,難相通,難展情懷”。她不得不深思反省,“我的追求與打拼,究竟是為了什么”?英子的委屈與報復心態展開得準確貼切,十分可信:“你想過嗎,這些年,我難過的時候咋辦?害怕的時候咋辦?不知所措、走投無路的時候咋辦?”“你不是我媽,你就是一臺冰冷的提款機”。母親艱苦打拼卻錯失親情,女兒寂寥山鄉致孤獨無助,這一對不能兩全的矛盾帶動著觀眾的同理心和同情心。田葉作為母親的無力感牽動人心,令人窒息。當田葉痛定思痛,認識到“情感缺失如斷崖,金錢能解一時困,和諧幸福才是完整的家。田葉我要展未來、重規劃,還女兒真真切切一個好媽媽”時,觀眾方覺如釋重負。
康福與范大嫂著墨不多,但這兩個人物卻令人印象深刻。被妻子拋棄的康福整天借酒澆愁,痛苦不堪,“空落落的我的這個心兒,喝酒都沒滋味兒”,“康福我才四十多歲兒,被窩里就我一個人兒”。痛苦而至頹喪,他看不到自己的生活希望,盡管如此,面對鄰居范大嫂,這個自己年輕時喜歡的“桃花姐姐”的示好,康福卻表現得克制和警覺。他渴望女人卻不輕浮,內心空虛但釋放有度且不越線,這個人物的層次感由此體現。寡居的范大嫂與康福不同,不甘心命運的左右,“一個人的日子怎能常守,總想找盼頭”,喜歡康福就大膽出擊,希望找個可心的伴兒共同生活,但她對與康福美好未來的期待是建立在要求他戒酒后的共同奮斗上,愛得有原則、有條件,不遷就并堅守底線。由此,這一對鄉村留守“中年”的典型形象塑造得清晰而立體,得到了觀眾的同情認可,對他們的關系有了一些期許和贊成。
康福的兒子大魁是個簡單、率真,魯莽又仗義的初中生,雖不知深淺卻生性善良。不愿與酒鬼父親吃年夜飯他會撒謊脫身,為保護好友英子他會不知深淺地跳出來跟田葉玩“橫”的,與朋友一起去城里游戲廳,因為沒錢心生愧疚便想了個邪道,截住小學生要錢。但是,他搶了人家的錢卻又給退回去50,原因只是有150塊錢就夠了。這種半懂不懂、亦好亦壞的懵懂狀態顯然與他母親出走父親酗酒的家庭環境密切相關,讓人百味雜陳。作者對這個沒媽的孩子充滿同情、寬容與愛護之心。
舞臺上的評劇《過大年》編導及舞美扎實穩健,呈現出較高的綜合水平,很好地展現了沈陽評劇的實力以及在全省戲曲領域的重要地位。演員隊伍整齊,有很強的表演實力,女主角孫明月對田葉的人物情感拿捏準確,表演細膩,入戲深入,表演克制沉穩。《過大年》具有遼北農民“天然”的幽默感,在情節安排、人物設計、語言處理上,都具有輕喜劇的特點和風格。其中康福與范大嫂,玉山爹和玉山娘的喜劇戲分恰到好處,包袱處理得節制而有意味,話留半句點到即止,臺上臺下會心一笑,余味綿長。該劇的舞美設計有比較鮮明的現代感,簡潔的舞臺布景、殘缺的窗戶設計制造了一個開放的空間,其延展性與劇情有非常好的契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