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培
(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網絡傳播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國家觀”有三個層級并因此而擁有三個不同的視域。首先是唯物史觀視域,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的性質和起源)、列寧(關于“國家與革命”)的闡述相當程度上屬于唯物史觀。李達、毛澤東(關于社會主義和新民主主義)對國家問題的論述,有不少內容屬于唯物史觀。其次,是政治哲學視域下的國家觀,梁啟超政治哲學中有關國家的基本原理和基本問題、李達和毛澤東等思想家關于國家性質和政權模式等內容,就屬于政治哲學這個層次。再次,就是政治學和法學視域下的國家觀,政治理念尤其是政治制度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就是屬于政治學問題、法理學問題。馬克思主義國家觀,是一個跨越了唯物史觀、政治哲學、政治學法學三個視域(層級)的思想體系,也包含了近代以來中國政治哲學和思想史內容的理論成果。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唯物史觀為基礎,通過揭示國家基本性質(如《共產黨宣言》、《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國家的起源(如《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經由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的政治哲學與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如《國家與革命》及其“續篇”),到毛澤東的關于中國革命與中國國家問題的理論發展(如《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論人民民主專政》等),再到毛澤東、李達對這些問題的哲學提煉(如《矛盾論》、《實踐論》、《唯物辯證法大綱》),不僅組成一個結構嚴密的思想理論體系,也是一個從普適性到特殊性、由國際性到民族性、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而這一發展進程,恰好也就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對西方資產階級憲政思想中國化(如梁啟超憲政中國化追求)的回應、批判和揚棄。
我們不妨把《共產黨宣言》作為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邏輯起點。這是一個光明的起點。它向全世界宣告了一個新時代、新世界的到來,也就預告了大大小小的新國家的到來。重讀經典,筆者忍不住感嘆:《宣言》幾乎每一句話都是經典,濃縮了很多思想;《宣言》如此精湛地演繹著它所超越的德國古典哲學,使我們明確意識到,歷史的也是現在的、世界的也是民族的;《宣言》的作者用激揚的文字澎湃地描繪著當年歐洲的現狀和人類的未來,無論是思辯還是文采都非常卓越。筆者不禁反思:我們究竟是走出了馬克思,還是今天又回到了馬克思?
《宣言》一開始就指出:“我們的時代,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1]28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整個社會平面化了,資本作為一種社會力量,重組了社會結構和國家政治生活。原有的社會階層迅速消失,兩大階級由此處在日益尖銳的矛盾關系當中,新興的資產階級一開始就培養著自己的掘墓人。資本主義的國際化就必然產生殖民主義。那么,它的對立面就必然是共產主義和民族主義,并且隨著殖民主義的“全球化”而“全球化”。共產主義具有國際性。這就意味著,被壓迫民族必然會以共產主義運動來完成本民族的歷史使命,建立新國家。這是資本主義自身帶來的結果。一方面,資本主義消解了固有的、傳統的社會形式,這就是《宣言》里說的“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還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變成資產者。”“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32另一方面,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就作為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反動,必然會在全世界范圍內興起,就像在西方國家資本主義產生自身的對立面一樣。20世紀東亞的歷史正是這樣,必然面臨資本主義憲政(國家觀)和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兩次浪潮,作為東亞被壓迫民族的自救運動和自強探索。
經濟所有制與政治形式在邏輯上是同一的。資本主義在經濟上的所有制形式,首先是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使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資本的條件是雇傭勞動。”但由于它自身的內在邏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資產階級賴以生產和占有產品的基礎本身也就從它腳下被挖掉了。”這種矛盾性就決定了,“無產者只有廢除自己的現存的占有方式,才能取得社會生產力。無產者沒有什么自己的東西必須加以保護,他們必須摧毀至今保護和保障私有財產的一切。”同樣基于這個邏輯,在政治上,“過去的一切運動都是少數人的,或者為少數人謀利益的運動。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馬克思把西方傳統民主自由的邏輯貫徹到底,就是一個“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新國家!這個新國家、新政治形式就要反過來改變經濟基礎、改變所有制形式。而這不過是“一切所有制關系都經歷了經常的歷史更替、經常的歷史變更”罷了;“共產主義的特征并不是要廢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廢除資產階級的所有制。”這是因為,這種廢除了舊所有制的新所有制是新國家民主形式的經濟基礎;并且,按照這個邏輯,資本本來就是社會的財產,它的產生和運作都是社會共同活動的結果。唯此,就能理解為何在共產黨人的新國家,新的所有制形式與新的民主形式具有邏輯一致性,并更具有邏輯徹底性。也才能理解為何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是以對德國的宗教意識形態批判開始的。因為根據唯物辯證法與唯物史觀,這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只不過是這個顛倒的世界的映照,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與資本主義的法律一樣,不過是經濟生活與政治現實的反映而已。“于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2]2也因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何繼《導言》之后《宣言》就明確指出:“你們的觀念本身是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和所有制關系的產物,正像你們的法不過是被奉為法律的你們這個階級的意志一樣,而這種意志的內容是由你們這個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來決定的。”[1]45那么,這種內在的矛盾性作為資本主義自身的、固有的、內在的危機,“直到這個戰爭爆發為公開的革命,無產階級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而建立自己的統治。”[1]39這就是無產階級建立自己國家的方式,正如馬克思早在《導言》中就斷言的那樣“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2]9。這就預示著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必將到來。
理論上與之并駕齊驅的,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對國家的起源和本質的揭示。相對于馬克思哲學的思辯的論著,恩格斯更偏重于唯物史觀,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和國家起源進行了細致的探討。與霍布斯、盧梭一樣,恩格斯對人類社會進行了考察。但霍布斯只是直接設定了人類社會叢林法則的原始狀態,由此導出人類社會得以存在的“契約”,對人類社會現實和國家的起源缺乏論證;盧梭則更進一步,從父子血親關系等方面簡單地論述用以說明理論上的設定。恩格斯站在唯物史觀的立場上對人類社會現實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和比較,以“人類社會”的起源作為闡述“國家的起源”的開端,并在此過程中對人類社會進行了從低級到高級的階段劃分。從中不僅可以看到摩爾根思想(家庭也是經過了由低級到高級的能動過程的),也可以看到盧梭(血親氏族的考察)與黑格爾(從低級到高級)的思想。恩格斯將人類社會原始狀態作為“史前各文化階段”,包含“蒙昧時代”與“野蠻時代”兩個時代,并以此過渡到“家庭”。與盧梭不同的是,恩格斯根據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在以血族關系為基礎的社會結構中,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新的社會成分竭力使舊的社會制度與之相適應,直到兩者不相容而導致徹底的革命。于是,“以血族團體為基礎的舊社會,由于新形成的各社會階級的沖突而被炸毀;代之而起的是組成為國家的新社會,而國家的基層單位已經不是血族團體,而是地區團體了”[3]13恩格斯按照摩爾根的意見,對家庭分為“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制家庭”、“專偶制家庭”,其中,在“對偶制家庭”形式下人類社會過渡到了父系氏族階段,生產勞動使得“私有制”成為家庭制度變遷的重要因素。由此而造成的階級壓迫和人身奴役一直存在。所以恩格斯說:“只有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人身、行動和財產并且彼此權利平等的人們才能締結契約”[3]91,并由此隱隱地暗示了家庭契約與社會契約在來源上的邏輯同一性。眼觀正在興起的資產階級,他們奉行的“自由”“人權”是否是上文所說的那種人類社會的愿景呢?恩格斯說:“這種人權有一點與其他一切所謂人權不同的。當后者實際上只限于統治階級即資產階級,而對于被壓迫階級即無產階級則直接或間接地被削減了的時候,歷史的諷刺又應驗了。”因此,真要實現資產階級所宣稱的那種“自由”、“人權”,反而就要消滅資本主義財產所有制,也就是私有制。
恩格斯接下來研究了“易洛魁人的氏族”、“希臘人的氏族”,恩格斯以如下結論作為“希臘人氏族”的結尾:“一句話,財富被當作最高的價值而受到贊美和崇敬,古代氏族制度被濫用來替暴力掠奪財富的行為辯護。所缺少的只是一件東西,即這樣一個機關……它不僅使正在開始的社會分裂為階級的現象永久化,而且使有產者階級剝削無產者階級的權利以及前者對后者的統治永久化。而這樣的機關也就出現了。國家被發明了出來。”[3]122-123接下來的內容,就是“雅典國家的產生”。恩格斯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因為在希臘人那里,“單個人之間的交換,使產品變成了商品。這就包含著隨之而來的全部變革的萌芽。”[3]127氏族制度已經走到了盡頭,社會一天天成長,國家不知不覺發展起來。“這樣,在制度中便加入了一個全新的因素——私有財產”,舊的制度進一步瓦解。也因此,雅典國家制度就成為一個原生的、自發的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而羅馬“代之而起的是一個新的、以地區劃分和財產差別為基礎的真正的國家制度。”[3]145恩格斯在繼續探討了德意志國家的形成后,就完成了對氏族制度解體過程的探討。恩格斯指出,分工、商人、金屬貨幣是人類社會進入文明時代的門檻。
“可見,國家絕不是外部強加于社會的一種力量。國家也不像黑格爾所斷言的是‘倫理觀念的現實’,‘理性的形象和現實’。確切地說,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承認:這個社會陷入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在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3]186-187
最后,恩格斯指出:國家與舊的氏族組織不同的地方,在于兩點:“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來劃分他的居民”;“第二個不同點,是公共權力的設立,這種公共權力已經不再直接就是自己組織為武裝力量的居民了。”并且“國家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國家一直就是分裂(社會分工、階層分裂)和壓迫(經濟剝削和政治統治)的產物及所需。這也就是文明時代國家的社會基礎。
那么,結合馬克思與恩格斯以上的思路,一個新國家如何產生呢?俄羅斯的列寧、中國的毛澤東,都是新國家的締造者。他們都是革命者。
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也是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進程中,列寧其實是一個很關鍵的人物。原因主要有三點:其一是,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通過革命的方式建立了第一個蘇維埃無產階級政權和社會主義國家,是共產主義運動的重大勝利,也是馬克思主義的重大勝利;其二是,列寧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為后續的無產階級政權的建立提供了理論基礎;其三是,俄國革命的勝利為其他民族提供了經驗。正如我們在闡述馬克思、恩格斯理論時就強烈意識到的,共產主義運動具有國際性。共產主義的全球化是對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的批判和反動。
列寧的國家理論集中反映在《國家與革命》這部著作中。這本闡述國家本質的“小冊子是在1917年8、9月間寫成的”①。該著第一章“階級社會和國家事”就直接闡明了國家的本質,這不僅是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再發展,也是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提煉和總結。十月革命的爆發使得這部著作成為一部未完成的著作,象征著無產階級革命是一個“未竟”的事業,共產主義運動還會持續下去、社會主義道路還會走下去。就列寧主義而言,列寧的國家觀也是不斷豐富發展的。作為《國家與革命》的“續篇”,1918年5月,列寧寫了《論“左派”幼稚型和小資產階級性》一文,提出要善于利用國家資本主義的經濟形式發展社會主義經濟,以便過渡到社會主義經濟形式。這是社會主義經濟方面。1918年11月,列寧寫了《無產階級革命和叛徒考茨基》一書。由此明確而具體地闡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并為后世毛澤東所直接繼承和繼續發揚)。這是社會主義政治方面。1919年7月,列寧“在斯維爾德洛夫大學的講演”《論國家》中進一步闡述了他的國家理論,并回顧了馬克思與恩格斯關于人類社會、國家起源、階級斗爭和國家本質的基本觀點。[4]1920年4-5月,列寧寫了《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書。在這本書中,列寧提出了將十月革命經驗國家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毫無疑問,十月革命的經驗(尤其是勝利的經驗)具有國際意義。但這種國際意義并不是俄國革命具體的經驗和次要的特點(否則就因為不適應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而失去它的普適性),而是一些基本原理和主要特點。這些主要特點,“列寧認為,是那些使布爾什維克獲得成功的基本條件,這些基本條件最重要的有兩點:一點是無產階級實現無條件的集中和極嚴格的紀律;另一點是堅持無產階級政黨在革命中和在革命勝利后的無產階級專政國家中的領導權。在這兩點中,前者提出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民主形式,即民主集中制,后者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政黨和國家理論。不僅如此,列寧還把這兩個基本特點作為第三國際的基本原則,在實踐上推動了十月革命經驗的國際化,使全世界都變了樣。”[5]
那么,毛澤東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會很遙遠嗎?
在《國家與革命》一書中,列寧在政治哲學層面對國家的性質予以了界定,他在第一章以凝練的筆調論證了“國家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特殊的武裝隊伍”、“國家是剝削被壓迫階級的工具”、“國家‘自行消亡’和暴力革命”四個方面,是列寧發展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基本原理。在此基礎之上,列寧的國家學說也包含了國家在職能上的不同方面。由此構成列寧關于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和無產階級專政的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列寧將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上升至政治哲學高度,抓住了所處時代的核心問題。正如他在《國家與革命》第一版序言中所言:“國家問題,現在無論在理論方面或在政治實踐方面,都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帝國主義戰爭大大加速和加劇了壟斷資本主義變為國家資本主義的過程。國家同勢力極大的資本家同盟日益密切地融合在一起,它對勞動群眾的駭人聽聞的壓迫越來越駭人聽聞了。”[6]
關于“國家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這一問題,列寧同樣是從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得出這個論斷的,對于恩格斯在此文(書)末尾對于國家本質的界定,列寧將之視為“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的歷史作用和意義這一問題的基本思想”。列寧著重論述了恩格斯關于國家不同于氏族組織的第二個特征。列寧認為,國家公共權力的典型組織特征是特殊的武裝隊伍。因此,既然國家本質上就包含了暴力;那么建立無產階級政權就只能用暴力來推翻舊的暴力,這就是革命。革命具有邏輯必然性,也具有歷史必然性。既然只能以革命建立無產階級政權,那么革命就需要自己的特殊的武裝隊伍來作為革命力量。
在發展馬克思、恩格斯國家理論的基礎上,列寧對兩個問題作了辨析和區分。一是西方資本主義民主普選制的本質;一是以往的(尤其是資本主義)國家暴力與社會主義國家暴力之間的區別。列寧揭示了資產階級國家普選制的本質,對于這種民主形式,列寧依然延續他對國家本質的界定和闡釋,對資本主義政治上的民主形式從國家的本質上進行說明。列寧認為,恩格斯曾經十分肯定地認為“普選制是資產階級統治的工具”,并提出取消(現有的資產階級專政的)議會制。[7]那么很自然地,列寧認為,用無產階級暴力對抗資產階級國家暴力,是保障無產階級作為大多數人民主的必然結果甚至是唯一途徑,并以此來維護無產階級建立的國家政權。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所以列寧在《國家與革命》第二章和第三章所論述的是關于無產階級國家的形式這一問題。這一國家形式的主要特征就是無產階級專政,以保障無產階級(絕大多數人)的政治民主和經濟利益,并作為管理社會主義國家、保障無產階級政權的前提。以上這些,不僅從中可以看到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以及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進一步發展,也可以看到這些原理和經驗后來都被毛澤東所吸收并有所創造。這就是毛澤東關于中國革命問題的研究,關于新民主主義和人民民主理論,以及作為哲學原理的《矛盾論》、《實踐論》。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問題”、“新民主主義”、“人民民主專政”、“為人民服務”等等,都可以視為對列寧主義的回應和再發展。不僅如此,毛澤東與李達,無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在中國道路問題上都有所交集,他們的思想成果和歷史經驗在今天依然在繼續、在發展。
毛澤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巨子。毛澤東思想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也是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的勝利。理論成就從來離不開現實成功。我們將一再看到,毛澤東思想(包括是國家觀)不僅是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回應和再發展,也是對百年來中國時代主題的回應和解答。毛澤東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般性原理,結合中國國內的具體問題和特殊情境,發展出一整套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并贏得了革命的勝利、建立了人民民主的新國家。所以,毛澤東思想既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國際化的產物,也是成功開辟中國道路并由此具有民族性的勝利成果。毛澤東思想在針對中國問題的思考和實踐中發展起來,并使其自身具有世界性。
《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1939)、《新民主主義論》(1940)、《論人民民主專政》(1949)三篇論著是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是毛澤東闡述中國革命、中國道路、新國家基本問題的成熟理論。三篇論著自成體系又相得益彰,既有思辨也有寫實,無愧為經典。毛澤東的這個國家理論體系集中反映出毛澤東思想中關于中國革命、中國社會與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的內涵特點與中國道路,人民民主專政的邏輯、原理和現實諸多方面的內容。
《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的第一章“中國社會”,實際上就是對“中國”進行了提綱挈領的梳理認識,并對當時中國社會進行了深刻的辨析。第一節標題“中華民族”繼承了梁啟超的概念,擺脫了狹隘民族觀念。毛澤東從中國地理(亦即地緣政治)入手,交代了中國在東亞乃至于世界中的位置和特點,繼而過渡到“人”,簡要介紹了中國人口和民族構成,進而按照唯物史觀對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進行了歷史階段的劃分(可見恩格斯的思想),對“中華民族的開化史上”思想文化、軍事政治、科技發明等方面予以深情的肯定,指出:“中華民族不但以刻苦耐勞著稱于世,同時又是酷愛自由、富于革命傳統的民族。”毛澤東的這段中華民族革命傳統的文字,在邏輯上可以分為反抗國內(階級)壓迫的革命傳統和反抗外來(侵略)壓迫的革命傳統,為下文深入分析埋下了伏筆。第二節是對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進行了總結,包括四個特點與一個結論。第一個特點就是,在古代封建社會,長期以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占主要地位”。現在看來,這是因為一個疆域足夠大的、地理條件多樣化的農耕文明的東亞大國,是不依賴于商業文明而生存的。第二個特點,“封建的統治階級——地主、貴族和皇帝,擁有大部分土地,農民很少或者完全沒有土地”。實際上就是生產資料和社會財富極度不均衡,從而也就成為促成革命的社會結構。第三個特點就是,不僅地主貴族皇室依靠剝削農民過活,而且整個地主階級和國家機器也依靠著中國貢稅存在。這暗示著:要改變這個結構、這個現狀,就只能打碎這個國家機器(列寧的思想呼之欲出)。第四個特點,自然就是“保護這種封建剝削制度的權力機關,是地主階級的封建國家”。[8]623-624由此,其得出的結論是:“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的矛盾”。在這種社會模式之下,由于缺乏新的生產關系、新的階級、新的政黨,長期以來農民的革命戰爭要么歸于失敗,要么被其他階級利用而成為改朝換代的工具。“這種情況,直至近百年來,才發生新的變化”——那就是帝國主義的入侵,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結構和現實狀況。
毛澤東在第三節直接指出,中國現今已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誠然,中國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的發展中孕育了資本主義的萌芽、緩慢地發展著資本主義社會。但近代以來的外國資本主義的侵入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并對中國社會經濟起了很大的分解作用。“這些情形,不僅對中國封建經濟的基礎起到了解體的作用,同時又給中國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造成了某些客觀的條件和可能。”[8]626這也就是《共產黨宣言》中揭示資本主義內在邏輯時深刻指出的:資本主義不僅瓦解了舊的生產關系和舊的社會結構,并且把全世界其他民族也卷入到了這種生產關系和殖民主義當中。于是,諾大的中國就變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毛澤東深刻地指出,帝國主義列強入侵中國并不情愿中國發展成為資本主義的中國,也就是新的列強,而是要把中國變成半殖民地和殖民地。同時,正如前文所揭示的,我們也看到毛澤東潛在地指出,正是因為中華民族富有革命的傳統,所以帝國主義也沒能使中國淪為完全的殖民地。于是,這種現實的社會性質產生了新的革命對象、賦予革命者新的歷史任務。回顧百年來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戰爭和壓迫,以及中國人民的反抗與中國社會的變遷,中國本土就產生了買辦階級和軍閥割據,他們不僅勾結帝國主義也勾結封建勢力,共同剝削和壓迫中國人民。他們就成為中國革命的新的對象、重要對象。同時,民族資本主義也有所發展,但由于他們或多或少與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相聯系,所以這個階層在政治上是很軟弱的,自身發展也不充分。但民族資產階級是可以爭取和團結的對象,他們與封建勢力、帝國主義、大資產階級(也就是官僚資本主義)還不一樣。后者完完全全是革命的對象。不徹底推翻他們就不能徹底打破對中國人民的雙重壓迫。于是,中國革命就具有中國的特殊性,同理,中國的革命力量也就具有自身的特殊性。于是,“帝國主義和中華民族的矛盾,封建主義和人民大眾的矛盾,這些就是近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而帝國主義和中華民族的矛盾,乃是各種矛盾中的最主要的矛盾”;“偉大的近代和現代中國革命,是在這些基本矛盾的基礎之上發生和發展起來的。”[8]631中國革命的任務,就是要解決這個最主要的矛盾,同時我們看到,中國民族主義也必然會興起。這就證明了我們在前文中闡發《共產黨宣言》時總結的:民族主義是對殖民主義的回應;共產主義國際性是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反制。
于是,不僅要總結近百年的中國革命,也要認清當下的革命對象、性質、任務和前途。這就是第二章“中國革命”的內容。毛澤東作了凝練而詳盡的闡述。毛澤東開宗明義,指出:“中國人民,百年以來,不屈不撓、再接再厲的英勇斗爭,使得帝國主義至今不能滅亡中國,也永遠不能滅亡中國。”[8]632同時,“認清中國社會的性質,就是說,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中國現階段革命的主要對象或主要敵人,究竟是誰呢?不是別的,就是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就是帝國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和本國的地主階級。”[8]633中國國情決定了中國革命具有自身的特殊性,相應的革命對象也具有特殊性。革命對象內外勾結共同壓迫中國人民,成為中國人民兇惡的敵人、強大的敵人。這就決定了中國革命的長期性和殘酷性。因此,“在這樣的敵人面前,中國革命的主要方法,中國革命的主要形式,不能是和平的,而必須是武裝的”。這既是對馬列主義(國家觀)的回應,也是中國的現實出路。從邏輯上而言,就是對馬恩《宣言》、《導言》和列寧“國家與革命”的延續和發展。從現實而言,就是中國社會現實和歷史條件決定了中國革命的道路、武裝斗爭的形式。當然,這也是對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和平立憲道路”的回應、否定和評價。中國國情也決定了革命必須要有自己的根據地,因為革命是殘酷的、長期的;革命必須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因為中國政治經濟發展極度不均衡,極少數中心城市是強大敵人的據點。也因此,武裝斗爭是與其他形式斗爭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沒有其他形式的配合,武裝斗爭自身也不能取得勝利。“那末,現階段上中國革命的任務是什么呢?毫無疑義,主要地就是打擊這兩個敵人,就是對外推翻帝國主義壓迫的民族革命和對內推翻封建地主壓迫的民主革命,而最主要的任務是推翻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這兩大任務是相互關聯的,是一起解決的。
很自然地,就是革命的力量有何特殊性,質言之,誰才是完成這個革命任務的革命者?毛澤東基于對中國國情和中國歷史的分析總結,指出:“農民在全國總人口中大約占百分之八十,是現時中國國民經濟的主要力量”。從而也就成為政治的主要力量。農民的內部也是分化的,包括富農、中農、貧農(含雇農)。其中,貧農是這個革命階級的中堅力量。無產階級在中國所占比例并不大,具有無產階級的一般特點,“即與最先進的經濟形式相聯系,富于組織性紀律性”;同時也具有中國特點,即深受三重壓迫、開始走上革命舞臺、多數屬破產農民出身。毛澤東指出:“中國無產階級應該懂得:他們自己雖然是一個最有覺悟性和最有組織性的階級,但是如果單憑自己一個階級的力量,是不能勝利的。”于是,中國的革命階級就是無產階級與農民階級的聯盟,其中,無產階級是領導階級。小資產階級乃至于民族資產階級則是同盟。那么,現階段的革命是什么性質?毛澤東現實地指出:“是新式的特殊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革命”,目前這個階段還不是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這也是由中國國情所決定的。毛澤東把這種新式的資產階級革命,稱之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并且,這種形式的革命,“就是在無產階級領導之下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中國的社會必須經過這個革命,才能進一步發展到社會主義的社會去,否則是不可能的。”[8]647毛澤東的這個論斷,不僅是符合中國國情、符合革命原理的,也是符合馬列主義的。也就是說,中國人民大眾只能以自己的無產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的同盟,打敗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的同盟。這是中國的現實狀況,也是《共產黨宣言》里的邏輯,也是中國道路的必經階段。②領導階級(無產階級)的領導者,就是中國共產黨。所以中國共產黨是領導、是旗幟,也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的利益。完成這個雙重任務,“離開了中國共產黨,任何革命都不能成功。”[8]651
所以,次年毛澤東的論著《新民主主義論》就專門闡述了“新民主主義”的諸問題。大體說來,《新民主主義論》在體例上分為兩個部分,前部分是原理,后部分是辨析;前部分貫穿著后部分。辯駁各種思潮論調,是自馬克思、恩格斯以來經由列寧“國家與革命”再到毛澤東思想在論著闡述上的一個文本習慣。《新民主主義論》開篇第一章就是“中國向何處去”。這是百年來中國社會的時代主題,中國應該走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如何在轉型中發展自己實現民族富強,是自1840年以來的中國時代大主題,也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大課題。但與百年來同一時代主題的內容已經不同了,不僅主題內涵有所變化,歷史環境和社會現實也有所不同了。此時已經不是道路為何的問題,而是如何堅持的問題。所以,毛澤東在抗日戰爭相持階段寫下了《新民主主義論》這一光輝的篇章,不僅堅持了經由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的中國道路,并且雄豪地描繪著中國未來的勝利。那么,這一場偉大的變革的政治目標,就是“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中國”!建立一個新中國,這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國家觀的核心問題。從原理上而言,“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中國”來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這是一個打碎舊制度國家機器、建立社會主義新國家的必然;從現實上言,也是中國結束百年來的民族苦難、走向富強平等公正的歷史道路之所必需。所以這個新國家不僅是新制度、新政權,也是新經濟、新政治的國家,從而也就是一個同時建立了新文化的新國家。毛澤東緊接著在第三章“中國的歷史特點”中凝煉地以馬克思政治哲學原理來闡發了新國家的新經濟、新政治、新文化的系統性。毛澤東開宗明義地指出:“一定的文化(當作觀念形態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反映,又給予偉大影響和作用于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而經濟是基礎,政治則是經濟的集中表現。”[9]663-664因為在哲學上,“馬克思說:‘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而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他又說:‘從來的哲學家只是各式各樣地說明世界,但是重要的乃在于改造世界。’”[9]664,那么在文化上就是“我們要革除那種中華民族舊文化中的反動成分,它是不能離開中華民族的舊政治和舊經濟的;而我們要建立的這種中華民族的新文化,它也不能離開中華民族的新政治和新經濟。”[9]664在此基礎上,毛澤東延續他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中的思路,明確地告訴我們,這種舊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形態,就是我們的革命對象。相應地,新政治、新經濟、新文化,就是社會主義國家建立的新制度。毛澤東深刻而又理性地指出:“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必須分為兩步,其第一步是民主主義的革命,其第二步是社會主義的革命,這是性質不同的兩個革命的過程。”[9]665其中,社會主義是目標、新民主主義是過程。由此而論,相對于革命對象、舊的制度,新的政治經濟文化,就是新民主主義的新經濟、新政治、新文化。
正如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中就已經指出的:新民主主義是一種特殊的、新式的資產階級革命;新民主主義是社會主義的必經之路,這是由中國國情決定的;新民主主義是由無產階級領導的、團結廣大同盟者與強大敵人斗爭的革命。所以新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是性質不同的兩個革命過程。所以,毛澤東在第四章“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一開始就指出:新民主主義“現在已不是一般的民主主義,而是中國式的、特殊的、新式的民主主義,而是新民主主義。”[9]666毛澤東并沒有援引馬恩和列寧的哲學原理,而是直接就中國歷史、中國社會、中國革命開始分析闡述,以此來說明新民主主義產生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實際上,就這一章標題“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是非常符合馬克思哲學原理的,也是符合列寧“國家與革命”國際性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已經在上文有專門的說明。毛澤東回顧了百年來中國革命的歷程后指出,俄國十月革命(無產階級革命)以后,中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就脫離了舊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而變為社會主義革命的一部分了,并且是世界無產階級的一部分。由于中國特殊的國情,人民深受三重壓迫,這種由無產階級領導的新的資產階級革命“是徹底打倒帝國主義的,因此它不為帝國主義所容許,而為帝國主義所反對。但是,它卻為社會主義所容許,而為社會主義的國家和社會主義的國際無產階級所援助。”[9]668由此毛澤東進入到下一章,對“新民主主義政治”作進一步的闡述。毛澤東指出:中國革命的第一階段(新民主主義革命)是中國革命的新的歷史特點。這個新特點在中國內部的政治關系和經濟關系上都有所具體表現。這個新的歷史特點與百年來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有共性,那就是中國(逐步)淪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新的特點就是無產階級登上政治舞臺,而在此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中國資產階級亦具有自身的特點。那就是在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共同壓迫下表現出來的軟弱性、兩面性、妥協性。“在歐美各國,特別在法國,當它們還在革命時代,那里的資產階級是比較徹底的;在中國,資產階級則連這點徹底性都沒有。”歷史證明,完成這個歷史任務的領導階級就只能是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是不能盡到這個責任的。所以,新民主主義共和國,與舊式的、歐美式的資產階級專政的共和國相區別;也與蘇聯式的、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共和國相區別。
由此而論,這個新民主主義的共和國的政治形式是什么呢?“國體——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政體——民主集中制。這就是新民主主義的政治,這就是新民主主義的共和國,這就是抗日統一戰線的共和國,這就是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義的共和國,這就是名副其實的中華民國。我們現在雖有中華民國之名,尚無中華民國之實,循名責實,這就是今天的工作。”[9]677而這就預示著一個嶄新的共和國的到來,那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一個由無產階級領導、工農聯盟的社會主義國家,也是一個人民民主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
《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是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勝利之際所作的政治哲學的光輝篇章,因此是毛澤東思想的結晶,也是中國共產黨經過長期革命斗爭的理論總結。相對于《新民主主義論》,《論人民民主專政》是一篇更加深刻、更加完整、更加凝練的政治哲學論著精品。該文在內容上主要闡述了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政治哲學原理、百年來中國道路的歷史選擇、中華民族在帝國主義國際環境中的救亡和探索、新國家(在國內與國際)的政治聯盟、辯駁革命對象的非難和立場、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治哲學原理、新國家的基本性質等重大問題。毛澤東延續《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的思路,在重申中國革命必然性的基礎上,回答了革命是建立新國家的方式、建立人民民主專政的新國家、新國家的階級性質和政治同盟、新國家的專政與民主之間的辯證關系等問題;期間也處處可見馬克思、恩格斯的哲學原理和列寧的政治哲學,同時凸顯了毛澤東思想中對馬列主義的新發展、新創造,以及中國革命道路和理論的民族性。《論人民民主專政》即使是在今天看來,都是一篇充滿著哲學思辨性、政治現實性和民族歷史感的政治哲學杰作,其深刻而又靈動的文筆令人嘆為觀止,并在今天仍然具有指導意義。
毛澤東開宗明義,起筆根據辯證法的發展觀、繼承列寧的國家觀,明確了推翻舊制度的政治哲學原理。毛澤東指出,任何事物都要經歷一個從萌發到成長到衰落的過程;階級、國家和政黨也是如此,中國共產黨應該明白這條真理,如此才能有正確的宇宙觀,當然也才能有一個正確的國家觀。這也是打碎舊的國家機器、建立新國家的哲學原理。所以,“我們和資產階級政黨相反。他們怕說階級的消滅,國家權力的消滅和黨的消滅。我們則公開聲明,恰是為著促使這些東西的消滅而創設條件”;相比較而言,“全世界共產主義者比資產階級高明,他們懂得事物的生存和發展的規律,他們懂得辯證法,他們看得遠些。”[10]1468這也是無產階級的先進性的表現。毛澤東指出,今天的革命的勝利并不是在和平的環境里得到的,而是在各種困難的環境中與黨內外、國內外敵人作戰,經過二十八年的革命贏來的。中國的革命能夠完成“武器的批判”,是因為有“批判的武器”,那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主義”作為思想武器和旗幟綱領,內含著革命的方向和歷史的道路。所以緊接著,毛澤東就回顧了中國百年來探索中國道路的歷史進程,再次回應了《新民主主義論》中“中國向何處去”的時代命題。從1840年鴉片戰爭失敗時起,中國經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求真理,以康梁和孫中山為代表的中國學人向西方尋求(救國救亡)真理,“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書也看”;“我自己在青年時期,學的也是這些東西”;以為這些“所謂新學”的東西可以救中國,“要救中國,只有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10]1469-1470但是,現實總是很殘酷的,“帝國主義的侵略打破了中國人學西方的迷夢。很奇怪,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學生呢?中國人向西方學的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總是不能實現。”實際上,就是毛澤東在以前指出過的兩點:一是中國道路有中國的特殊性;二是西方列強不愿意中國獨立發展資本主義(成為列強)。直到“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十月革命幫助了全世界的也幫助了中國的先進分子,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10]1471“也只是在這時,中國人從思想到生活,才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時期。中國人找到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中國的面目就起了變化了。”[10]1470不唯中國共產黨人,就連孫中山也在絕望中選擇了馬列主義。由此而論,展開有一明一暗兩條邏輯線索。明的線索,是毛澤東論述的思路,主要是在中國人救國救亡和探索中國道路的歷史進程的角度,闡述了中國人百年來由失敗到成功、由舊道路(“所謂新學”)到馬列主義的歷史選擇,并由此進一步延伸到當今,經歷二戰后,資本主義世界(列強)大挫敗,只有蘇聯和美國崛起,其他老牌資本主義列強都被削弱。暗的線索,就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學理及其邏輯進程。實際上,毛澤東此處論述的百年來中國道路和歷史選擇被他在前文中指出的政治哲學所貫穿。由此亦可見,一方面,共產主義運動具有國際性;一方面,馬列主義是中華民族自身的尋求。前者是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體現出來的,也是列寧“國家與革命”理論中所體現出來的;而這條中國道路、這個歷史選擇是中國百年來救國救亡的必然。加之,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驅逐了日本帝國主義,又贏得了三年人民解放戰爭,于是“西方資產階級的文明,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方案,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一齊破了產。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讓位給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讓位給人民共和國。”所以,“唯一的路是經過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共和國。”[10]1470這不僅是理論上的結論,也是歷史的選擇、現實的必然。
毛澤東由此總結了革命勝利的兩條經驗。毛澤東是這樣說的:“(一)在國內,喚起民眾。這就是團結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在工人階級領導之下,結成國內統一戰線,并由此發展到建立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國家;(二)在國外,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和各國人民,共同奮斗。”[10]1472實際上,就是新國家在國內、國際上的兩種聯盟,這兩種聯盟構成了人民民主專政的基礎。二者也具有邏輯上的同構性,也就是說,可以把中國國際聯盟看作國內聯盟的國際化、世界化。由此,不僅回應了我們在上文中闡明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列寧政治哲學的國際性,也表現出中國社會主義革命與毛澤東思想具有世界性。中國革命的特殊性與社會主義革命的世界性,是辯證統一的。
在此基礎之上,毛澤東針對各種論調,逐一辯駁、展開層層論證,大有梁啟超《開明專制論》的文風,也表現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一貫文風。針對“你們一邊倒”,毛澤東指出這是從孫中山以來的歷史經驗,并隱含了這樣一個邏輯關系:帝國主義對待中國人民本來就使現實成為一個矛盾關系。所以毛澤東緊接著就否定了康梁以來的改良的道路。毛澤東是這樣說的:“騎墻是不行的,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我們反對向帝國主義一邊倒的蔣介石反動派,我們也反對第三條道路的幻想。”針對“你們太刺激了”,毛澤東指出:對于國內外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們,刺激不刺激結果都一樣。他們是革命的對象,因為他們是人民的敵人。他們就是要吃人的。這也就隱含了革命的必然性。針對“我們要做生意”,毛澤東揭露了這些以“生意”為掩飾的經濟侵略和妥協賣國的本質。毛澤東指出:生意總是要做的,問題在于妨礙中國經濟發展的恰恰就是這些國內外的反動派。只有團結國內外的人民的力量,中國才能成為國際上平等互利的經濟主體。針對“不要國際援助也可以勝利”,毛澤東批判了這種自我孤立的冒進觀念。毛澤東指出:不僅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其戰后國際環境是客觀的現實,而且中國也需要團結國際力量打敗“國際反動勢力”,也就是帝國主義列強團伙。針對“我們需要英美政府的援助”,毛澤東批駁了那種對英美帝國主義的依戀和幻想。毛澤東在上一條的基礎上,認準了他們是不會平等對待中國的。否則吃虧上當的只能是中國。而且,這里隱隱表達出:這種援助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人道主義和國際主義,列強從來就是把“援助”當作殖民的“生意”的;這種依戀帝國主義和“等靠要”幻想的國人是沒有骨頭的。這一點,被《別了,司徒雷登》所證明。由此,毛澤東就通過批駁辯難,進入到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本質,即政治哲學原理。
針對“你們獨裁”,毛澤東鏗鏘有力地回答:“可愛的先生們,你們講對了,我們正是要這樣”,不管對手冠以什么名號,“總之是一樣,就是剝奪反動派的發言權,只讓人民有發言權”。這就進入到了“專政”。這就是無產階級對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和大資產階級專政的專政。這是馬克思在《宣言》、《導言》中的邏輯,也是列寧《國家與革命》中“無產階級專政”的邏輯,同樣也是毛澤東“人民民主專政”的邏輯。不僅邏輯如此,歷史也是如此。中國的歷史經驗和社會現實就是,不把這些人民的敵人打敗,不僅中國沒有出路,人民也沒有出路。在此基礎上,我們還看到,相對于馬列主義而言,毛澤東思想中的“專政”已經在內涵上發生了變化,即不僅僅是“無產階級專政”了,而且是“人民民主專政”了。這不僅是在中國特殊情境下的思想成果,也把“無產階級專政”的邏輯進一步徹底化,從而也就把“人民民主”的邏輯進一步徹底化,民主主體就進一步擴大化,就成為了絕大多數人的民主、成為了絕大多數人對極少數人的專政。從而也就在制裁獨裁者、剝奪剝削者的同時,把“民主”與“專政”的辯證統一的哲學原理凸顯出來。
所以,毛澤東緊接著就下了如此的定義:“人民是什么?在中國,在現階段,就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果然,毛澤東接著就把民主專政二者的邏輯一致性表達出來了:“對于人民內部,則實行民主集中制度”;“這兩方面,對人民內部的民主方面和對反動派的專政方面,互相結合起來,就是人民民主專政。”[10]1475毛澤東還進一步闡明了專政是新國家和人民權力的政治基礎:“大家很清楚。不這樣,革命就要失敗,人民就要遭殃,國家就要滅亡”;“人民的國家是保護人民的。有了人民的國家,人民才有可能在全國范圍內和全體規模上,用民主的方法,教育自己和改造自己,使自己脫離內外反動派的影響(這個影響現在還是很大的,并將在長時期內存在著,不能很快地消滅),改造自己從舊社會得來的壞習慣和壞思想,不使自己走入反動派指引的錯誤路子上去,并繼續前進,向著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前進”。[10]1476這也就進一步引出了社會主義文化改造和人民敵人的教育問題上來。毛澤東指出:對于人民內部“在這方面使用的方法,是民主的即說服的方法,而不是強迫的方法”;“人民犯了法,也要受處罰,也要坐班房”,但與專政有區別。“對于反動階級和反動派的人們,在他們的政權被推翻以后,只要他們不造反,不破壞,不搗亂,也給土地,給工作,讓他們活下去,讓他們在勞動中改造自己,成為新人。”[10]1476這就是人民民主的廣泛性、徹底性的兩種表現、兩個內容,也是專政與民主的統一表現。對待敵人都尚且如此,那么對待民族資產階級乃至于對待本階級的農民,也要作好教育工作。所以,這種人民民主,本身就是對敵人謾罵的最好的回答。毛澤東非常敏銳非常思辯地指出:“罵我們實行‘獨裁’或‘極權主義’的外國反動派,就是實行獨裁或極權主義的人們。”[10]147860多年過去了,毛澤東的這個論斷在今天依然管用,因為這不僅是一條符合政治哲學原理的論斷,也是時空巨大變化后的今天更加喧囂塵上的現實。毛澤東的政治哲學思路是很清晰的。果然,緊接著,毛澤東就進一步延續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在政治哲學上的辯證邏輯,進一步闡明了“人民民主專政”的邏輯徹底性。毛澤東精辟地指出:“革命的專政和反革命的專政,性質是相反的,而前者是從后者學來的”;“人民民主專政的基礎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的聯盟,而主要是工人和農民的聯盟,因為這兩個階級占了中國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到九十。推翻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主要是這兩個階級的力量。由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主要依靠這兩個階級的聯盟”,并且進一步在回應《共產黨宣言》內在邏輯的同時指出這也正是中國革命勝利的基本經驗:“人民民主專政需要工人階級的領導。因為只有工人階級最有遠見,大公無私,最富于革命的徹底性。整個革命歷史證明,沒有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要失敗,有了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勝利了。”[10]1478-1479而這也正是我們在上文中已經闡明了的。毛澤東歸納革命勝利的三個主要武器:一個有紀律、有馬列主義、自我批評的政黨;一個由黨領導、黨指揮的軍隊;一個各革命階級、革命派別的統一戰線。
最后,毛澤東精辟地作出總結:“總結我們的經驗,集中到一點,就是工人階級(經過共產黨)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這個專政必須和國際革命力量團結一致。這就是我們的公式,這就是我們的經驗,這就是我們的主要綱領”[10]1480當然,這也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性質、政體和基礎。那么,接下來的,就是社會主義建設的問題。眾所周知,毛澤東在這方面同樣有著他自己的戰略智慧和卓越貢獻。
注釋:
① 這個“8、9月間”,應該是指俄歷的月份,因為緊接著就爆發了“十月革命”,導致第7章沒有來得及寫。
② 果然,9年后,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就明確闡發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