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萌
大病之間
4年前,穆蕭的人生被一張薄紙折了一個直角,從此轉向另一個方向。
至今,穆蕭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午后,她頂著難耐的頭痛,請假去了醫院。醫生拿著片子反復問了兩遍:“自己來的嗎?最好讓家屬來。”看著有些影視劇般的橋段,穆蕭心里閃過一絲不安,“就我一個人,有話您就直說吧。” 開口時,還未走出離異陰影的她,帶著絲許落寞。
“腦瘤。”當聽到這兩個字后,穆蕭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醫生的口在眼前開合。捏著那張宣判命運的薄紙走出診室,她在走廊的椅子上呆坐了很久。“那時腦海只剩腦瘤兩個字反復閃過,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回到家,穆蕭一頭栽倒在床上,希望一覺醒來一切都是夢。可是在床上輾轉了兩天,多數時是胡思亂想難以入眠。索性不睡了,好好想想以后路向何方。先期的手術費要20多萬元,醫保能報銷的不過30%,后期的放化療大概還需要20萬元。盤算過剛夠6位數的存款,她只剩賣房一條路。
進入術后治療,穆蕭不斷往返于父母家和醫院之間。放療一次8000元,化療一次6000元。兩年不到,花光了賣房錢,掏空了父母的積蓄,借遍了親友。沒了工作沒了收入的穆蕭抵抗著病痛的折磨,更要為籌錢發愁。她無數次懊悔當初沒有買一份重疾險,但已于事無補。
穆蕭只能求助網絡眾籌平臺,與高額的治療費相比也是杯水車薪。“起初同學群里還捐過幾次款,次數多了,大家也都扛不住了。”對于同學們的熱度退去,穆蕭很理解,畢竟自己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次好不容易湊夠的化療錢,在醫院被小偷偷光,穆蕭又一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欲哭無淚,“要不是想到父母,那天我可能就選擇結束生命了,我就覺得命運對我怎么這么無情呢?”
對于穆蕭來說,最煎熬的還是整天為腫瘤復發而提心吊膽,因為她真不知道,復發了還能到哪兒去籌治療費。
據2019年國家癌癥中心公布的中國惡性腫瘤流行情況分析報告顯示,隨著惡性腫瘤發病數持續上升,我國每年所需的相關醫療費超過2200億元。國內某家知名腫瘤醫院曾做過一期調查,結果顯示患癌病人會在癌癥治療中花去自己畢生積蓄的70%,而這個數字只是一個平均值。
經常有人說,一個小康家庭與貧困家庭的差距,也就隔著一場大病。疾病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的痛苦,更是巨大的醫療成本和對一家子的經濟綁架。整個家庭可能因為一場大病,直接陷入貧困,一蹶不振。
最近每隔二三年,就會有跟醫保話題相關的影視作品面世。2018年電影《我不是藥神》余溫未散,今年國慶節,熱映電影《我和我的家鄉》之《北京好人》單元里,張北京的表舅因沒有醫保而負擔不醫藥費,放棄治療轉身回鄉的一幕,再次讓觀眾心酸。所幸,表舅媽早已背著表舅辦理了農村醫保,故事才出現轉機。文藝作品頻頻關注醫療話題,并每每都能直擊觀眾內心,足可說明醫療負擔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全民焦慮話題。
醫保難為
不久前,冠脈支架通過國家集中帶量采購,報價從1.3萬元降至700元左右,引起全社會沸騰。然而歡呼聲未息,便有人噴了冷水:“平均降價93%會不會產生有價無市、低價斷供等‘中標死窘境?”
這種擔憂并非杞人憂天。2018年10月,在國家人社部和國家醫保局的推動下,17種抗腫瘤藥物納入藥品目錄乙類范圍。其中“克唑替尼”是治療非小細胞肺癌目前最有效的靶向藥物。按照報銷比例,原本售價5萬元一盒的克唑替尼,現在報銷后自付部分不超過5000元。可遺憾的是,2019年新醫保目錄實行后,患有非小細胞肺癌的王永亮,跑遍了所在城市大大小小藥房醫院,都沒能再買到這種便宜的續命藥。
問題出在哪兒?還得從目前社會醫保體系尋找答案。2020年,我國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人均財政補助標準為每人每年不低于550元。一個抗癌藥進入醫保后,如果一個月有一萬多元的用藥量,一年下來得十幾萬元,可能相當于兩百多個城鄉居民的資金。國家對醫保的投入總額是有限的,盤子就那么大,患者人人都需要分羹,不可能只傾向于那些醫藥費高昂的群體。所以部分高價藥物進入醫保后,受到醫保總額控費的壓力,不得不在處方上進行限制。
所以僅靠保障社會基本面的醫保來保障大病,顯然在現階段是不現實、不全面的。于是商業醫療保險逐漸進入人們的視線。保險從業者秦艷對社會公共醫保、商業醫保和重疾險有一個生動的比喻:“社保相當于毛坯房,只保證能住。商業醫保相當于簡裝房。不要以為買商業醫保就萬事大吉,因為商保雖然不限病種,但理賠只保證合理醫療費用,也就是說,有些重疾的治療費用是不在理賠范圍的。”秦艷說:“要想真正住上舒適的精裝房,關鍵時刻還得靠重疾險。”
秦艷更喜歡稱重疾險為財產損失險。因為如果一旦罹患重疾,正常工作受到影響,職位面臨調整或降低,甚至丟失工作,收入中斷或減少。一般情況下,重疾治療大概是兩年左右,之后還有至少三年的康復治療。在高昂的治療費外,康復期間的營養費、關聯開支同樣是個無底洞,并且很多國人不是倒在重疾的治療期,而是倒在康復期。一人生病,全家拖垮,并不是危言聳聽。“重疾險在確診一次性賠付,由被保人自由支配,不受任何限制。”
其實,即便不是罹患重疾,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也能讓一個普通家庭捉襟見肘。80后的李貴漢兩口子年收入六七萬元,每月被房貸和孩子的托費占去了大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真沒有閑錢去買商業保險。去年,原以為離疾病很遠的李貴漢,突發冠心病,心臟支架。手術費7萬多元,一個生物冠脈支架就要3.5萬元。出院一算賬,除去醫保報銷部分,自己還要掏3.5萬元。“這些錢比我家一年的生活費都多,要不是父母幫襯,日子真就挺不過來了。”
出院后的李貴漢開始對自家抗疾病風險的脆弱程度擔憂。痛定思痛,他從生活費里擠出了5000多元,給妻子和女兒都保了商業醫療保險和重疾險。“就算給這個家多份抗風險能力吧,畢竟與醫療費比起來,保費只是九牛一毛。” 李貴漢說。
在保險從業者秦艷的客戶里,像李貴漢這樣的投保人不在少數。他們要么是自己患病后,要么是身邊人患病后,才想起買一份保障。遺憾的是,像李貴漢因為有過患病史,已經不能再投保。“真不是推銷,因病史被增加保費或被拒保的不少,別等疾病真的來了才后悔。”秦艷說。
10多年前,中國的保險業剛剛起步,大多數人對保險很抵觸。與同行一樣,剛進入保險業的秦艷還要靠“殺熟”來完成業績,其中一個客戶便是閨蜜的母親。“當年阿姨說自己是運動員體質,理賠這事估計跟她扯不上關系。”秦艷也覺得阿姨買保險是照顧自己情面。巧的是,三個月后,阿姨就被確診為腦瘤,手術也沒能保住生命。這件事秦艷至今無法忘記。“一個身體那么好的大活人,只一個多月便形同枯槁離世……”辦理完賠付金,秦艷堅定了做保險的決心,“由于發病突然,理賠申請是在阿姨身后提交的,阿姨雖然沒能用上這筆錢,但至少算是給家人的一點兒心理慰藉吧。”
從業10余年,秦艷深知中國保險業的冷暖。從被人拒絕到客戶主動上門,背后是大眾對醫保負擔的焦慮和保險業順應市場需求的結果。理賠提速便是其中之一。“現在各大保險公司都在是陸續推出直付速賠、直付先賠的險種。理賠速度確實在不斷提升。”秦艷說。
此外,目前還有保險公司推出了疾病不分組別的多次重疾險。雷強便是這類保險的受益人。確診肺癌后,雷強獲得了20萬元理賠款,豁免后續19年保費,合計14萬元多。同時,除惡性腫瘤以外的其余9種輕癥和49種重疾保障還繼續有效,雷強還可以有最多兩次輕癥和一次重疾的賠付。這份沒有一次重疾理賠而終止的保單,讓雷強有了更好的心態面對后續治療。
企業助力
與雷強不同,大病初愈的柳松,則是因為企業的醫藥費二次報銷讓他家松快不少。今年5月,柳松被確診為聽神經瘤,手術前前后后一共花了11萬元。除去醫保報銷,自費部分還需6萬多元,雖然不至于讓積蓄見底,但也壓得全家多少有點兒喘不上氣。“企業二次報銷給報了將近2萬元,讓我緩了一口氣。”柳松說,“更重要的是,企業關愛和溫暖讓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
職工松了口氣,但是對于企業來說,每年的醫藥費二次報銷卻不是個小數目。現在不少大型國企都有醫藥費二次報銷的舉措。企業經營好時,尚可承受,效益不佳時,則執行艱難。特別是年初突如其來的疫情,讓醫藥費二次報銷更是難上加難。
柳松所在的企業是一家大型國有化工企業。因為化工企業的特殊性,疫情期間并未停工,但卻導致生產成本增加。受到大環境的影響,產品滯銷價格下降。一升一降,剛扭虧沒兩年的企業再次跌回到虧損邊緣。二次報銷雖仍在執行,但經濟壓力讓這個萬人大廠明顯感到力不從心。
“報銷醫藥費這事操作起來,其實挺繁雜,哪些該報,報多少比例都需要確診核算。需要耗費不少人力。”一家企業的醫藥費報銷負責人坦言:“更重要的是,醫藥費總額不確定性太多,不好控制,常常會高于預算。”
正是出于這些因素,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把目光投向商業保險公司,用購買職工集體商業醫療險或者是組合險的形式,替代企業直接從行政支出醫藥費。既減少了牽扯的精力,又能控制每年花費的總額。
吳躍在一家外企工作,她所在企業便是通過購買集體醫療險的方式,實現了醫藥費報銷問題。職工只要單次就醫總費用超過240元,就可以通過APP申請報銷。吳躍一次看口腔科門診,花了300多元,最終報銷了90多元。后來她為治療過敏又在門診花了500多元,保險公司給全額報銷了。吳躍雖然一直沒搞懂報銷的條款和比例,卻并不影響她的幸福感。“我所在的城市,只有住院才能享受醫保報銷,公司給職工買的這個商業險,讓門診看病也能報銷,已經是減輕了我們不少負擔了。”
其實,在法國、英國、德國、加拿大等很多發達國家,公共醫保與私人醫保并存。在這些國家就醫,如果不是緊急情況一般是先到診所看全科醫生,如果有需要的話,全科醫生會寫推薦信給病人到大醫院去看專科醫生。在英國預約全科醫生需要排隊超過一個星期。在澳洲,預約專科門診,一般排隊4個星期,如果動癌癥手術的話,一般排隊4個月,做白內障手術,要排3年。全民醫保背后是政府高額的醫療費用支出和人們漫長的就醫等待。所以不少人不得不選擇私人保險作為補充。
同為發展中國家,巴西與我國在衛生系統績效和醫療保障制度改革中面臨相似的挑戰。巴西實行全民統一醫療制度,讓每一個公民都可享受政府各級醫療機構的免費治療。但是公民必須分區分級就醫,如果擅自跨區越級就醫,個人承擔的醫療費用是同樣相當高昂。
綜合來看,雖然我國的醫保體系還存在不少問題,但作為一個擁有14億人口的發展中大國,發展到當下的水平,已屬不易。從經濟等諸多方面的發展水平來看,中國醫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現行的體制下,社會公共醫保和商業醫保同步走,也不失為應對當下醫療負擔焦慮的權宜之計。
(文中人物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