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寧
就此作別
從“格蘭咖啡”出來,梁志殷勤地給赫藍打開了車門,讓她苗條的身體優雅地坐進車里——每次聚會后,赫藍都會享受到這種待遇,從起初的過意不去到現在的習以為常,時間和觀念戰爭,總是時間獲勝,從未失過手。
赫藍是育紅小學三年一班的班主任,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從小打下的舞蹈功底,讓她的體形保持得如風中搖曳的柔柳,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她已經35歲了。為了保持這種傲人的體形,她多次拒絕老公鄭向前要孩子的要求,業余時間,還去“天使舞蹈會館”做兼職教師。
梁志而立之年,事業有成,是一家公司的后勤主管。老婆張潔生病住院,梁志第一次參加了兒子的家長會。當赫藍從門外走上講臺時,他立刻被她的美艷震懾住了。他知道,第一次見面,就足以讓他愛上她的一生。此后,他開始主動參加兒子所有的班級活動,每逢節假日,還會通過各種方式,給赫藍送去鮮花或禮物。最令赫藍感動的是,在她生日那天,他竟然在右臂紋上HL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赫藍對他的殷勤態度并不明朗,她沒讓他越雷池一步,但也沒拒絕他的小資情調。不過,她沉迷其中的后果,是她的婚姻開始受到危機的蠶食:木訥的老公,不解風情;浪漫的梁志,善解人意。不用比較,勝負已分。不知不覺中,她的生活開始暗流涌動,出現吵架、冷戰、懲罰等以前不曾出現的戲碼。
昨天,赫藍因為一些瑣事,又與老公吵得不可開交。赫藍找到梁志,兩人在“格蘭咖啡”,品嘗了上好的意大利披薩和澳洲牛排,聽了鋼琴師為她單獨演奏的貝多芬名曲……梁志營造的這個浪漫夜晚,將她的煩惱都驅散了。
赫藍推開家門,客廳里的燈光緩緩彌漫在她的身上。她發現鄭向前還在等她。赫藍不想解釋什么,直接去了衛生間。
“武漢那邊疫情很緊張,以后出門要記得戴上口罩。”鄭向前的聲音傳了進來。老公主動和她說話,是和解的表現,鏡子中的赫藍,露出了勝者的笑意。“盡量少去公共場所,醫院已經收治了三個從武漢回家過年的疑似病例。”鄭向前說。
“別制造緊張空氣,武漢離咱這兒遠著呢!”赫藍走出衛生間,發現鄭向前已經不在客廳里了。臥室門開著,燈光從門縫中鉆出來,顯然這是他發出的邀請信號。赫藍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
果然不出鄭向前所料,幾天后,三位疑似病人被確診,與他們近距離接觸的親友中,也有10人被傳染。
赫藍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急忙撥打鄭向前的電話,電話響了半天,一直沒人接聽。她心有不甘,反復多次,還是無人接聽。她索性給梁志打電話,他的電話也處于關機狀態。
赫藍把口罩全都拿到了老媽家,順便還帶來一些吃的。老媽正在家里看電視,赫藍問:“什么節目?這么聚精會神。”老媽說:“我正在看新聞。”當看到畫面是鄭向前醫院時,赫藍坐在老媽身邊。老媽介紹說:“市里組織了兩支專家醫療隊,一個要馳援武漢,一個要支援市傳染病醫院。”
現場記者手持話筒,來到一位專家面前,她雖然戴著口罩,赫藍還是認出她是呼吸科主任王蘭。記者說:“王主任,聽說為了支援疫區,你特意剪掉了長發。”王蘭笑著回應:“山河無恙,秀發還會重生。”鏡頭一轉,鄭向前的特寫鏡頭出現在電視畫面中。記者說:“鄭主任,你支援青海回來不到半年,這次又是第一個報名參加醫療隊。你是怎么想的?”鄭向前說:“國家有難,醫者理當挺身而出,白衣披甲,守衛健康。”
記者說了些什么,赫藍一句也沒聽清楚,她覺得心跳加快,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雙眼。
下午,鄭向前給她回了電話,他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沒和你商量,就貿然決定了。一來時間緊,來不及匯報。二來正好借此機會,你我都好好冷靜一下,重新審視一下我們的婚姻。”赫藍的淚水再一次涌了出來,她低泣道:“病區危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久,她才聽到他說:“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晚上,赫藍收到了鄭向前發來的視頻,他穿著防護服,戴著護目鏡,胸前歪歪扭扭地寫著名字。他一邊走,一邊向她介紹說:“我們正式進入了隔離區。隔離區由清潔區、半污染區和污染區組成,在清潔區,有專人給我們換上防護服和護目鏡,半污染區是醫護人員通往污染區的專用通道。傳染區現在有13名本地患者,從今天起,市傳染病醫院已經升格為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集中救治中心。這就是目前我所掌握的情況,本次直播到此結束,明天下班咱們接著聊。”
看完這段視頻,赫藍忽然發現,鄭向前居然還有幽默感。
漫長假期
小區已經實行了封閉管理,關于病毒的各類傳言,在網上甚囂塵上,難辨真假,令人平添恐懼。
大年三十,赫藍意外地收到了快遞小哥送來的花籃,鮮紅的玫瑰為本無心過節的赫藍帶來了驚喜。卡片上寫著:“新春快樂!”雖然沒有署名,但是赫藍想一定是梁志。
一想到失蹤數日的梁志,她才發現,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聯系了。她決定發個微信表示謝意:“謝謝你的鮮花,超喜歡,好久不見,可好?”
微信發出很久,赫藍都沒有收到回復。赫藍的心不禁一抖,她強迫自己別往壞處想,可是她辦不到,滿腦子都是梁志出了意外的預感。
鄭向前的視頻如約而至。當時赫藍正在婆婆家包餃子,婆媳倆停下手里的活計,把手機放在案板上,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視頻畫面上出現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護士,鄭向前說:“這是清潔區的護士謝麗麗,她的工作就是為給進入傳染區的醫護人員穿好防護裝備。今天,和她相戀兩年的男友、一個英俊的警官,正在此刻向她求婚。”鏡頭里,年輕的警官在病區門外,正手持鉆戒,單膝跪地。
鄭向前接著說:“他們隔著三道門,還戴著口罩,但兩顆幸福的心卻緊緊地貼在了一起,祝福他們永遠相親相愛,白頭到老!”婆媳倆看完視頻,一個老淚縱橫,一個淚眼婆娑。
赫藍想起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幸福時刻。當年,赫藍患急性肺炎住院治療,鄭向前是她的主治醫生,治療期間的頻繁互動,愛情的種子悄悄植入了兩人的心田。三年的戀愛之路,木訥的鄭向前始終也沒敢向赫藍求婚。一次,他們約會的餐廳,有一個舞蹈演員正投入演唱著《愛是你我》。鄭向前問:“你會跳嗎?能不能單獨給我跳一段?”
“能!只要你娶了我。”赫藍開了口。
鄭向前從桌子上拿過一個易拉罐拉環:“你愿意嫁給我嗎?”赫藍伸出左手中指,羞赧地說:“我愿意!”
半年后,他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時過境遷,結婚多年,她卻再也沒為他單獨跳過一段舞蹈。
這時,她微信的提示音響了,赫藍一看是梁志的回復,趕緊回到了里屋。
“喜歡就好,我在日本,你還好嗎?”赫藍第一次覺得他的回復有點兒冰冷。多日無音信,原來是躲到國外去了。赫藍感慨,關鍵時刻,自己生命中兩個重要的男人,一個成了勇敢的逆行者,一個成為可恥的逃兵。
“有生意做嗎?”赫藍不甘心地問。
梁志很快發來幾張照片,都是他和妻子在不同景點的合影。
她譏諷地笑了一下:“是避難去了吧?”出于禮貌,赫藍發了一個晚安的圖片,馬上就關上了手機。
赫藍在有史以來最漫長的假期里,度日如年。本市出現了第二例死亡病例,死者是一位78歲的鄰市患者,兒子一家三口從武漢回家過年,不幸將父母及10位親屬傳染上了。
2月14日,西方的情人節。疫情破壞了所有的心情,本沒有什么奢求的赫藍又收到了一個花籃,樣式和上次的一模一樣,顯然出自一人之手。
生個小英雄
赫藍起初以為還是梁志送的,但隨后她否定了這個判斷——因為她在一枝紅玫瑰枝杈上,發現了一枚易拉罐的拉環。
天啊,是鄭向前,那是他向她求婚時的信物!赫藍現在可以肯定,第一個花籃也是鄭向前送來的,而梁志,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欺騙了感情不說,還侮辱了赫藍的智商。
赫藍正慍怒的時候,梁志打來了電話,想看他如何表演下去的赫藍,毫不猶豫地接聽了。
“赫老師一向可好?”梁志問,“你嫂子在日本待胖了,回國后想和你學舞蹈。讓她和你說。”
“赫老師,你好,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海倫。”梁志的太太接過電話。
海倫?梁志右臂紋著的HL兩個英文字母,竟然騙了兩個女人!赫藍如夢方醒:“我沒有這個福氣教你,還是讓你的老公來吧!”她氣憤地把手機里和梁志有關的信息全部刪除。
赫藍開始瘋狂地給鄭向前發信息,盡管她知道他現在沒有時間回復她,她甚至還撥打了他的手機。就在這時,電視里播放的一周新聞綜述節目,讓她感到了窒息。
本來,市領導到集中救治中心看望奮戰在一線的醫護人員,是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到集中救治中心送慰問品之前發生的,可鄭向前給她發來的視頻順序卻恰好相反——這和他一貫嚴謹執著的風格格格不入,赫藍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鄭向前出事了。
赫藍通過醫院的朋友,要到了謝麗麗的手機號碼,很快就加了微信。謝麗麗給赫藍發過來兩張照片,讓她看到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鄭向前:一張是他坐在地上頭靠在墻上睡覺的照片,一張是他摘下防護眼鏡后滿是紅腫勒痕的臉。
謝麗麗的視頻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赫藍竭力控制著自己:“麗麗,我看到你們求婚現場的視頻,好浪漫啊!”
“嫂子,還是鄭老師浪漫。你們已經結婚這么多年,可他提起你,眼睛里還都是小星星。”謝麗麗沉吟片刻,接著說,“嫂子,我給你講講鄭老師的事吧!鄭老師負責的病房在6樓,除了診治、護理、心理疏導,他還幫患者取飯、送飯。他上 6個小時中班,還要加8小時白班,14個小時下來,靴子里都是汗水,防護鏡里被蒸汽籠罩著,都不敢眨眼睛,一眨眼睛就要流眼淚,一流眼淚眼罩就更模糊,臉上布滿勒痕,皮膚起滿皮疹……更不幸的是4天前,一位患者的父親醫治無效去世,兒子氣急敗壞撲向一位護士,鄭老師不顧一切沖上前去,他身上的防護服和防護鏡都壞掉了,感染上了新冠病毒。他怕你擔心,就讓我將他編輯好的視頻每天發給你……”
兩周后,憂心如焚的赫藍終于接到了鄭向前的視頻邀約,鄭向前躺在病床上,虛弱憔悴。他怏怏地說:“老婆,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自己,讓你操心了。”赫藍抽泣著:“別說傻話,在我的心中,你是一個英雄。等你康復凱旋,我要為你生個小英雄。”鄭向前伸出右手,彎曲食指說:“一言為定!”赫藍也彎曲食指,慢慢地靠近他的食指。
赫藍強忍淚水,面露微笑地把枝杈上的易拉罐拉環取下來,戴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舒展身姿為病床上的鄭向前跳起了那支曾經讓他魂牽夢縈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