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歷史的記錄與討論而言,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始來已久,中國二十五史以及歷代樂志、樂論中不乏相關內容。唐、宋、元“三通”中,“樂典”“樂略”“樂考”部分均有對音樂史、音樂思想內容的重要記載,尤其杜佑《通典·樂典》被后世視作第一部具有音樂通史性質的著作。再往前推,《尚書》《呂氏春秋》《古今樂錄》等著作中也可見音樂史研究內容。從史料學的角度來看,中國音樂史研究可追溯至現有物質遺存的先秦時期。如果從有真正研究旨向和具有學科意義角度來看,中國音樂史研究形成音樂史著作不過百年,這也是目前學界狹義概念的看法。
20世紀20年代初,顧梅羹、葉伯和各自編撰了《中國音樂史》,我國才有了現代意義上的中國音樂史著作。這一具有開創意義的成果為音樂史著述提供了借鑒。30年代之后,童斐、鄭覲文、許之衡、王光祈、田邊尚雄等前賢的著作陸續出版,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逐漸有了規模。至80年代楊蔭瀏著成《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稱《史稿》),以文獻為媒介和基礎的研究方法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領域里取得了輝煌的成果。截至目前,中國古代音樂史通史類的著作(包含古代史的《中國音樂史》)不下百部,蜂舞并起,牛驥同皂。80年代后,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不斷取得新的收獲,在原有三十年來史料選輯、琴曲集成、樂論選輯的基礎上繼續梳理文獻,從1980年開始吉聯抗先生先后輯譯了7部音樂史料,到近年王耀華、方寶川主編《中國古代音樂文獻集成》匯成史料大部頭著作,其間楊家駱、周柱銓、袁靜芳、王小盾、洛秦、修海林、徐元勇等音樂史學家都在史料梳理和編著上耕耘多年。盡管史料編篆成果明顯,形成較為龐大的群體優勢,較80年代之前具有更充分、便利的條件,但音樂史著能夠“翻越”《史稿》的并不多,尤其在傳統治史方法下通史類著作難出其右。80年代之后,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尋求新的思路,音樂史研究有了新的氣象,客觀上為音樂史學科建設做了有益的探索。
一、傳統史料系統音樂史研究新成果
古代音樂史研究難度及耗費時間、精力等問題促成了音樂史撰寫從宏大時空敘事走向斷代、地域、專題性研究。在斷代音樂史研究方面,產生了重要的成果如孫星群《西夏遼金音樂史稿》(1988)、李純一《先秦音樂史》(1994)、關也維《唐代音樂史》(2006)、秦序《中華藝術通史·隋唐卷》(2006)《六朝音樂文化研究》(2009)以及《中國藝術史(音樂卷)》將上古至民國分著十本斷代史等。盡管斷代史縮小了時間閾限,展現的某個時代音樂面貌相對更完整,音樂文化發生發展的序列更密切緊湊,但斷代史研究需要“顯微鏡”分辨率大,成像更清晰,研究才有突破,成果才更具價值和意義。這一難度似乎卡住了大部分音樂史學者,至今音樂史斷代史成果不過數部,難度可見。而書寫音樂通史吸引了更多人的熱情,加上經濟利益和應景等其他因素,音樂通史著述“滾滾而來”。相對于斷代史,從地域或民族區域著手的研究著述更多一些。現已撰寫的地區音樂史著作包括福建、浙江、山西、新疆、西藏、臺灣等地域以及關于黎族、納西族、蒙古族、彝族等民族音樂史(見表1)。
除了時空閾限特征明顯的音樂史研究之外,尋求音樂發生與變化的“互動”也是音樂史研究的關注點之一。在此方面,岸邊成雄在唐代音樂史研究的觀察視野下著成《古代絲綢之路音樂》(1982),探討亞洲乃至國際視野下中國古代音樂的發展演變。我國學者先后完成《中外音樂交流史》《中西音樂交流史稿》《中日音樂交流史》《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中國與東亞音樂的歷史研究》等①,為了解中外音樂交流歷史打下了基礎。盡管這些著述吸收了民族學、社會學等學科成果,但多數成果主要成就集中在傳統史料及史學方法上,對文獻失載的內容依舊有“鏗鏘鼓舞不能言其義”之惑。
二、史學學科意識與學科交叉研究成果
80年代中國轉向改革開放,這一時期的音樂史學家也受到了啟發,在社會環境中看到了音樂史研究的開放思路,并在良好的學術氛圍和國外學科成果的影響下,從單一的研究視閾中跳出來。古代音樂史研究有了新的氣象,其重要表現是學科意識濃厚及史學分域學科研究成果明顯。
表1
史學研究進入了較為成熟階段,必然要觀照自身學科建構和方法。這一時期對音樂史研究新方法探討的文論較多,尤其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學界對音樂史研究方法的思考較為密集,突出了音樂史學科建設的探索和反思。特別是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于1989年舉辦的“中國音樂史研究方法”讀書會后,涌現出一批對音樂史學科觀念、方法討論的成果。正是這些學術爭鳴催生了后來音樂史學概論、音樂學概論等具有學科宏觀指導意義的著作。學科意識越來越強烈,加上研究方法和多重視角,音樂史研究出現了分域分類成果深入以及學科交叉研究成果顯著兩大特征。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要跨越通史成果,除了前述截取相對宏觀的時空閾限,必然要走向相對“微觀”的音樂史研究,或多重維度音樂史研究,即是這兩大特征的學術尋求。此間,古代音樂史研究深入討論了很多內容或問題,如古代音階起源與發展、燕樂二十八調、曾侯乙編鐘、敦煌樂譜、“聲無哀樂論”、西安鼓樂等,這些充分的討論促使古代音樂史研究形成分類的支脈學科如音樂文獻學、音樂史料學、樂律學、音樂考古學、音樂美學等,乃至一些樂器、古譜、圖像、曲調等專域研究,成果豐碩、多樣。
三、音樂考古學研究新氣象
受益于開放的學術氛圍和對學科方法的討論之外,促使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尋求新的研究路徑,還得益于當時的“偶然”發現。80年代初期前后,曾侯乙墓樂器與賈湖骨笛等音樂考古資料相繼出土,引發了史學界對先秦史的重新認識和觀察。隨后一系列重要的出土資料進一步豐富,藉由音樂考古資料展現出古代更加真實、豐富的音樂生活面貌的方法,吸引了眾多目光。古代音樂史研究出現新的途徑,音樂考古成為這個時期最受矚目的學科,成果也最為突出、明顯。
最先觸發音樂考古領域集中探討的人是黃翔鵬先生。他對“一鐘二音”的發現和看法以及隨后1978年曾侯乙編鐘的發現引發了這一領域的關切。《新石器和青銅時代的已知音響資料與我國音階發展史問題》《曾侯乙鐘磬銘文的樂學體系初探》《均鐘考》等宏篇均成為這一領域標志性的奠基成果,“為中國的先秦音樂史研究揭開了全新的篇章”②。關注先秦音樂史的另一位先生李純一于1996年出版了《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這是一部音樂考古學重要著作,其著以豐實的出土實物,運用考古類型學方法對上古出土的樂器做了較為全面的歸納和對比研究。既是對中國古代音樂實物資料的大規模總結,同時也是對音樂考古學學科的一次重要探索,推動了學科的建設。其同期重要著作《先秦音樂史》充分吸收考古發掘資料成果,與文獻資料相互印證,從史學角度完成了一部展現更為豐實的先秦音樂面貌。
隨著出土資料的進一步豐富,八九十年代之后出版的圖鑒、圖錄等圖片音樂史著作,為古代音樂史研究帶來了很多便利,尤其是90年代開始出版的大部頭著作——《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下稱《大系》)為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提供了很多資料和素材。《大系》項目由黃翔鵬先生于1987年申報立項,在王子初主持編撰工作以及多方斡旋籌措下于1996年正式出版。這一系列著作不僅網羅了大批重要的音樂考古資料,帶動了眾多學者參與研究,同時也進一步推動了古代音樂史研究史料系統由文字向實物材料“立體化”全面關注,為后學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直觀素材和研究課題。2003年出版的《中國音樂考古學》即是在《大系》史料基礎上又一突破性的力作。著作不僅集中體現出《大系》資料的學術價值,并且展示出非傳統音樂史料系統構建的古代音樂史研究途徑與成果,同時也在音樂考古學科建設上鑄就了一座里程碑。于古代音樂史而言,文獻與文物研究是支撐學科前進的兩條腿,《大系》即是通往路徑中的一部“詞典”,尤其在上古史、中古史階段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新史料系統的“津潤”下,一批音樂史學前輩積年耕耘,收獲頗豐;一批學者在古代音樂史研究領域里產生了突破性的成果,成為研究領域的中堅力量和新秀。
曾侯乙墓發掘后,八九十年代音樂考古討論的諸多內容主要圍繞這一主題展開,其成果為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增添了新的工作內涵。相對于傳統史料而言,音樂考古研究不僅可以正史(證史)、補史、拓史,同時還為“近史”和“普史”創造了更直觀、便利的條件,相關資料和研究成果同時也觸發了樂律學、聲學、古文字學等研究的全面討論。到目前為止,能夠吸引考古學、歷史學、音樂學、科技史學等多個領域專家經年累月進行研究的發現唯“曾侯乙”莫屬,這也是其成為先秦禮樂文明及青銅鑄造技術最高成就的代表的原因。可以說,正是由于音樂考古資料的特殊性及科研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人們對中國古代音樂面貌的認知從學術層面逐漸向大眾擴展,因而拉近當代民眾與古代歷史的距離,發掘古代音樂歷史面貌和普及古代音樂文化也必然成為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一個新的工作使命。
21世紀始,古代音樂史研究與著述亦不可避免地受到現有史料及研究途徑的影響。與其說整理發掘文獻資料的難度增加了研究和著述的困難,倒不如說音樂考古資料帶來的沖擊力更大,產生的成果更明顯。近二十年音樂考古學相關著作粗略統計如下(見表2)。
近二十年,從山東洛莊漢墓、江蘇無錫鴻山越墓到近年關注度較高的江西海昏侯墓及湖北隨州曾侯墓地等一系列考古發現觀察,每一個重要的墓葬出土都會產生出許多新的成果,這也意味著每一個正在或將要發掘的考古發現必將帶來更多的、新的未知成果。新的發現與已有發現資料相互呼應,形成了較為密切的關聯體系。如2009年發掘的江蘇盱眙江都王劉非墓和2011年發現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了成套編鐘編磬,它們與先后發現的廣州南越王墓(1983)和山東章丘洛莊漢墓(1999)共同組成“西漢四王墓”,出土的音樂考古資料相互構成有機的聯系,對研究西漢時期音樂發展及漢代初期禮樂制度有著重要的意義,同時也為中國古代音樂史在現有基礎上校正、補充、拓展新的漢代音樂史內容。有些重要的音樂考古發現直接產生了新的史著成果。2019年出版的《先秦吳越音樂研究》即是受到2004年無錫鴻山越墓音樂考古資料引發的學術思考,該著梳理了先秦時期吳越音樂考古資料,對文獻缺載的吳越音樂面貌進行揭露并探討吳越音樂文化發展的歷史動因及脈絡,補充了中國音樂史中吳越民族地域音樂史的內容。《集安高句麗墓壁畫的音樂考古學研究》同樣是一部拓展地域音樂史的著作。該著關注吉林集安一帶公元4—7世紀的七座墓葬,以墓中壁畫音樂圖像資料為研究對象,重點對南北朝時期高句麗音樂面貌以及與朝鮮半島、日本的互動關系進行考察,不僅是一次圖像類的音樂考古學研究,同時也是中國古代音樂史在地域史、民族史領域的有益拓展。除了類似成果之外,近年還有對單種樂器镈、箜篌以及單類樂器編鐘、編磬、鼓、弦樂器等的研究著述,都是通過實物資料來考證古代禮樂文化制度或音樂歷史發展演變過程。這些研究相對于音樂通史或斷代史著作來講,已經進入較為“微觀”的層面了,并且研究的內容、問題、對象更趨于“系統化”,研究成果更為集中、深入。
表2
另外,呈現音樂歷史面貌的手段已不限于人文學科領域的研究視角。如《兩周越地青銅編鐘研究》一書并非直接從紋飾、形制、音律、組合、禮樂功能等編鐘的傳統研究方面入手,而是借助“標準差”方法利用統計學理論對周代越地的編鐘進行定量分析,觀察和探究這一時空階段中編鐘在形制、音樂、音響性能等設計、制作層面所具有的規范程度,因而該著向應用數學領域滲透的研究方法成為近年音樂考古研究的重要新成果。這不僅昭示著音樂考古研究由單一文學性描寫向科學量化分析兼攝,同時也預示著古代音樂史研究將走向更廣的學科交叉。上述三著拓展了中國古代音樂史地域(民族)廣度和增加了新的研究方法,顯示出近年音樂考古學研究視角的著力點,能夠在2016年中國音樂史學會評獎中全部獲獎既展現了客觀材料帶來新領域、新方法的成果突破,也反映了學界對古代音樂史領域和視角拓展的認可。一些音樂考古資料帶來更多的研究和成果也逐漸引起更廣域的學科專家關注和參與。
《江蘇盱眙大云山1號墓音樂考古學研究》(即將出版)即是橫跨于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一項重要成果。2009年南京博物院在江蘇盱眙大云山發掘了西漢江都王劉非墓,墓中不僅出土了一套完整的漢代編鐘,而且還首次出土了一套大型“玉編磬”(玻璃),展示出漢代王宮輝煌而獨特的宮廷樂隊面貌。為了了解編磬的音樂音響性能,考察漢代禮樂制度,填補中國古代音樂史中對“鳴球”“玉磬”及其組合的研究空白,同時為了觀察漢代玻璃科技發展水平,研究組組建了以王子初為項目負責人,會同國內礦物、光學材料、美術等領域專家“對仿玉玻璃編磬”進行人文、科學的研究和復原復制,取得了新的收獲。這一成果既是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課題“微觀”研究向前邁進,同時也展現出科技與音樂考古整合實現的價值互補。不僅近年研究課題如此,包括以往的骨笛、石磬等研究資料和內容均有很多重新認識的必要。1986年賈湖骨笛發現后,曾對其中一支骨笛進行試吹,但由于吹奏可能引起笛身破裂,出于文物保護第一原則,關于賈湖骨笛的進一步研究只能擱淺。當下,科技發展正在為解決這一難題創造條件。我們可以使用相近材質的光敏材料,利用3D建模技術精確復現器物,同時利用先進的3D掃描和打印技術解決樂器問題,從而對賈湖骨笛的全部資料進行深入研究。編磬是古代“金石之樂”的重要成員,對研究古代音樂音階音律及樂器性能有重要作用,但考古發現的編磬往往有殘損,或破碎,或斷折,或分化,或溶蝕,如能利用科技考古的方法對編磬進行精確復原并進行實驗考古研究,這將對編磬的音樂音響性能取得重要的依據。這些類似的研究不僅對出土考古資料本身有實驗價值,對與樂器相關的音樂學、歷史學、聲學、材料學、工藝學等都有裨益,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不僅拓展了更廣域的外延,或將成為下一個階段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著力點。
任何一個學科都不是萬能的,沒有文獻累世積淀,“萬古如夜”。而相較于傳統史料,“地下資料”更為客觀、真實,為古代音樂史研究增添了新鮮的血液,古代音樂史研究“兩條腿走路”才能收獲更長遠的生命力,這實際是80年代之后古代音樂史研究中最大的收獲。總之,中國古代音樂史近百年著作顯示,幾代學人梳理發掘了大量文獻資料,傳統史料研究之路任重道遠,而考古發現的新資料則亟待更多人予以關注。無論是用哪條腿走路,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目光必然離不開探求音樂“時空二象性”:既要從時間上追索音樂藝術發軔的“點”與“線”,同時還應關注空間上的“面”,古代音樂文化面貌才夠豐滿,音樂史研究才能更全面、立體。古代音樂史研究和著述除了鼓勵這些“宏觀視野”之外,還要進一步推動“微觀化”深入研究,協同利用交叉學科研究方法和多維視角,擴大古代音樂史的研究成果,促進音樂史學科理論體系建設的同時普及現有科研成果,中國古代音樂史將會有廣域的面貌和價值。
① 陶亞兵《中西音樂交流史稿》,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4年版;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張前《中日音樂交流史》,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版;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趙維平《中國與東亞音樂的歷史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
② 王子初《黃翔鵬,先秦雙音鐘的“先知”》,《中國音樂考古80年》,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40頁。
[本文系2018年度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戰國初期吳越音樂文化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18BYS016);2019年度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東周吳越音樂文化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19-ZDJH-588)。]
馬國偉? ?鄭州大學音樂學院音樂考古研究院講師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