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正做一個什么夢, 陸賢宇被一陣類似動物呼叫的聲音吵醒。
稍一睜眼,迷糊覺得了天還沒亮。他依舊躺在靠門左側的上鋪,床單夜里被翻騰得凌亂。挺好的,不必趕著刷牙、洗臉。房間里,彌漫不散的腳丫子味,通過幾個人的體溫,又加熱一晚,似更黏糊。不過,顯然,寢室門沒關牢,透過幾絲暗光來。
并非夢中的一種余音。此刻,動物式驚呼再次發出,穿透帶腥味的空氣,沖擊耳膜。陸賢宇仍迷糊一陣兒才分辨出,那是倪慶科的叫聲——接續的、高亢的“咿咿呀呀”聲,沒憋出半句人話,好像倪慶科變了啞巴。因此,這一天,陸賢宇第一個較清醒的反應是:倪慶科是終于發瘋了么?為了驗證,陸賢宇撇了撇頭,朝右側鋪上望,望見一個稍稍從被窩抬起的影子。他有這樣一種感覺:一會兒,這個影子會重新躺倒,或干脆滾落床頭。
然而,不對!緊跟著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門被使勁甩一下,與墻相撞。304寢室還有旁的人!陸賢宇更醒了幾分。終于,倪慶科那家伙嚷了幾句人話:
“抓賊啊!抓賊啊!”
只是,因為切迫,以及旁的什么,這噴涌而出的清晰話語,聽起來也不甚像人聲。
與此同時,半抬的身影從上鋪躍下,亦如同什么慣于躥跳的東西;不確定是否套上了鞋,急沖出去,寢室門再添一記狠撞。倪慶科這家伙,是真瘋了嗎?陸賢宇曉得:最近兩次模擬考,倪慶科都不覺達標。雖然在他看來已經很不錯了,遠遠將自己甩在腦后了。不過,瘋歸瘋,倪慶科是怎么也不會想跟自己比的。
一小段時間里,漸變得不怎么清晰的“抓賊,抓賊”聲,從前后走廊,繼而從廁所方向、樓梯轉角處傳來。這一路是要追到哪里?總不至于到校外罷。陸賢宇不確定自己是否已完全清醒。相伴倪慶科喊叫的,是其他寢室開始出現的一些雜聲,好像早課更提前到來了,好像倪慶科嚷的是起床號。
顫彈幾下,日光燈亮了起來。這一天確乎開始了。陸賢宇條件反射埋頭進被窩,躲一陣才又探出。是蔡平秀這家伙起床開了燈,現在正穿衣服呢。等一會兒,陸賢宇也開始慢騰騰穿衣服。只有錢鵬那家伙,還在呼呼大睡。
蔡平秀問陸賢宇丟了什么,后者才想到摸褲袋。整個錢包不見了。蔡平秀說:“他可不止錢包,藏在枕頭底的手機也沒了。他習慣睡靠墻一頭,手機放外側。那個賊可摸了不少地方。昨天晚上最后一個熄燈上床的是錢鵬。這家伙,沒把門關牢!”
他們用比平常更大的氣力,一同搖醒錢鵬。錢鵬的錢包沒被摸去,但起床氣甚濃,粗話爆得最響,又說出去找倪慶科,“抓到那賊非揍死不可”。不過,錢鵬還是比陸賢宇、蔡平秀快一步,先去刷了牙洗了臉。蔡平秀本想抓錢鵬商量點什么,卻只能跟陸賢宇面面相覷。
天開始亮起來,能見到窗外山形了。一種真切的感覺:這個早晨,與眾不同。陸賢宇有了種蠢動。
倪慶科回來了。一目了然,他沒抓住賊。幾個人這才瞧見倪慶科穿一件不很貼身的秋衣,一條紅色三角褲;塑料拖鞋倒是套上了,只怕穿著跑不快。四月的清晨,氣溫在十攝氏度左右。寢室窗戶仍未開,沉積的濁氣還起著保溫作用。倪慶科很熱的樣子,嘴上直念叨:“在三樓前邊走廊上,還看到那賊樣兒的,下一層樓梯,就不見了。”他直追到一樓,鐵閘門還拉得嚴實。穿著秋衣、三角褲的倪慶科又在二層、三層走廊上逡巡一陣,鬼影都不見一個。陸賢宇因之覺得,整個后半程,倪慶科倒像一個賊了。某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前前后后,就只有倪慶科一個人。倪慶科推測,那賊住在二樓。他一個沒留神,一拐被那賊拐過去了。可以確定,賊不在這幢宿舍樓之外。
蔡平秀、錢鵬、陸賢宇三人都圍著倪慶科;旁邊寢室也來了幾個人,站在外邊一層。雖然倪慶科激動說了好一陣,不少人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七嘴八舌地問:“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倪慶科更雀躍地從頭講述:“昨天晚上,一整夜,我就沒怎么睡著……差不多四五點,才瞇過去一會兒。今天早上還有半天課,不睡一會兒不行。這時候,我聽見有人躡手躡腳推門進來。我還在想誰呢,這么一大早的……看不清楚樣子,但看身形,小小一個,賊頭賊腦,老鼠似的……他先從蔡平秀那邊摸起,接著陸賢宇,然后轉到我這邊,要打一個整圈。除了我,他們三個人睡得都跟死豬一樣……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大喝一聲!……小樣兒的,愣了一會兒,才知道要跑。我從床上跳下來,一路追出去。在前邊走廊,還能看到他的,下了層樓梯,就看不見了,跑得賊快……我們這幢樓,竟然出了個賊!學校怎么會放這樣的人進來?就快新一輪模擬考,多影響我們!……我肯定他是二樓的。反正我一路追著,一直追到底樓。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趁我沒注意,跑回去二樓。鬼知道哪一間?鬼知道有沒有同謀?……當時我就一個念頭:一定抓住他。如果他被我追得沒辦法,從欄桿上跳下去,我也跟著跳下去……”
倪慶科眉飛色舞,陸賢宇又添幾分蠢動。怎料到會遭逢這種事?陸賢宇覺得,這一切,甚至有點像某部略滑稽的犯罪小說里的場景。最近,他讀了點小說。書也藏在枕頭底,不過沒人摸去。照倪慶科推斷,小賊也住這幢樓,那么,平常可能打過照面。看上去跟常人沒什么兩樣的罪犯,總藏在我們中間;自己也是劇中人,雖就目前來說,是不很悲傷、憤懣的受害人角色,聽倪慶科講述聽得津津有味。人們是否因此認為他也很可疑?
倪慶科才覺得冷起來,一邊穿衣服、褲子,一邊補充細節、推斷、咒罵。陸賢宇想,他倒不怕感冒,或追逐中受傷而影響了考試。估計要后怕的。
事后,除卻盜賊,還有些討論。比如倪慶科為何一夜不合眼?他不像對自己不負責的人。錢鵬跟蔡平秀、陸賢宇兩個人說,他知道為什么。前段時間,他玩蔡平秀的手機,找了幾張穿泳裝的動漫妹子給倪慶科看,看過后就不得了。倪慶科非要跟錢鵬坦承:自己白天想女人,夜里想女人,想得腦袋快裂掉。上次模擬考,倪慶科被他父親狠罵一頓,要知道背后還有這么回事,倒不知道該怎么修理他。錢鵬還說,倪慶科是自己主動打電話回去匯報成績的。他也是傻的。他自己不說,他家里人怎么這么快知道?他是自己急著找罵的。聽錢鵬這么說,蔡平秀擔心自己丟失的手機早染了毒,不再冰清玉潔。
又比如為什么,為什么在黑暗中,倪慶科覷看竊賊覷看這么久,才嚷嚷起來?他最初那一陣“咿咿呀呀”,有何意義?——蔡平秀附和陸賢宇的說辭,稱倪慶科發出的,是種奇怪的聲響——如此種種,倪慶科沒跟任何人透露半點可供利用的信息。這一天,他反復申說的是自己如何從床上一躍而起,于一團濃黑中追逐。
還有,蔡平秀丟失的、同時曝光的手機,會帶來什么后果?
倪慶科穿好衣服時,有人敲了敲304寢室一直敞著的門。
舍監老莫來了。老莫五十歲上下,四方的臉,圓滾滾、紅撲撲的顴骨。陸賢宇想,這一天,他們起得早,可老莫并不一定比平常更早。沒準老莫聽見了什么動靜,曉得一些他們并不知道的事情?平時,老莫的身影似比應有頻率更常出現于走廊宿舍間。聽他跟人說話可以發現,他知曉一些人在班級的名次,以及一些人的家庭狀況。老莫個子不高,給陸賢宇的印象是好像有點駝背。有一個周日,陸賢宇下樓,撞見過老莫在和父親說話。陸賢宇不像倪慶科、錢鵬那樣有時候會在走廊上跟老莫聊個沒完。
老莫一來,304寢室靜了一些,聚攏了更多人。
老莫已知曉304之事。此刻,他的臉色跟平日差不離。他分別詢問一些問題。他知道錢鵬未遭竊,沒搭幾句腔。他問蔡平秀、陸賢宇具體丟了什么東西,二人說一下錢包金額、物件。雖還在月初,陸賢宇已花了大半生活費。每一個月初,都像對上一個下半月的彌補。他不愿說出準確數字,事實上也說不出。蔡平秀生活費多,每月又有盈余,清晰報出金額。此外,雖不無猶豫,但蔡平秀未經多少思量,又坦白道,除了錢包,他還被偷去一部手機。老莫點點頭,并沒多說什么。老莫在304轉悠兩圈,分別在蔡平秀、陸賢宇二人床頭停留一會兒。他盯著看的樣子,令陸賢宇覺得自己床鋪有何特異之處。老莫又問倪慶科追逐的情況,后者抓住機會,重復一遍,只是沒之前激動。面對老莫,他最大的疑惑以及憤慨仍舊是學校為什么放這樣的人進來?
冷不防地,站在中心圈外的錢鵬插了句:“要不要報警?”老莫及其他一些人轉頭探了錢鵬一眼。早已洗漱、穿戴完畢的錢鵬,看起來神清氣爽。包圍圈中,沒有明確的附和聲或反對聲。老莫用慣常的平淡、明晰聲音說:“用不著。我先調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陸賢宇也覺得沒必要興師動眾。他琢磨著,到最后,就算沒抓到那個賊,他和蔡平秀的生活費,學校怎么都會補給他們吧。又不算什么的。沒準能多補。至于蔡平秀的手機,有名目可不計。當然,為展示風度,亦不算什么,補一個或折現金也難說。只是,少不得表明一番態度:絕不能再拿到學校來。錢鵬沒準因此比蔡平秀更不平。各種可能性,都挺有意思的。
老莫驅散包圍的人群,呼喚大家該干嗎干嗎去,“很快就要上早課了。”他又指揮倪慶科把304寢室的窗戶打開,透透氣。
事后,蔡平秀對錢鵬說:“怎么會報警?嫌最近事情不夠多?”蔡平秀有這樣一種感覺:錢鵬這么一嚷,他拿回手機的概率又小幾分。倪慶科說:“警察一來,同學們又沒心思念書了。”蔡平秀和錢鵬都沒搭理倪慶科。陸賢宇想,出這么一茬子事,人們本就會少一點讀書的心情。當然,在他那里,出不出這么一茬子,都是一樣的。一個多月前,學生家長包圍學校大門,警察來維持秩序那天,陸賢宇他們四個人跟在別人后頭,站在遠一些的地方,看了好一陣熱鬧。后來,是倪慶科先說回去念書的。當然,大家都知道了,緊跟著的那一次模擬考,倪慶科沒考好。
老莫準備離開時,陸賢宇不知怎的靈機一動,開口說道:現金、飯卡、銀行卡都在錢包里,一整個被摸了去,早上吃什么?打電話回家,也要費一些時候,而且馬上就要上早課了。陸賢宇沒提出的是他和蔡平秀可先用錢鵬、倪慶科的飯卡。倪慶科應該比較好說話。
聽陸賢宇如此說,老莫沒有旁的話,從褲兜里掏出自己的飯卡,說陸賢宇和蔡平秀可以先用著。
出寢室,穿走廊,來到前邊,天仍陰陰的。有些人看他們一眼,終究行色匆匆。陸賢宇往三樓欄桿外探,很快縮回來。說起來,底下也是平常模樣,沒準那一排不知名的綠色球狀灌木黯淡了些。但陸賢宇依舊覺得:情況有些不一樣。這一天有點不一樣。
甚至可以說,大不一樣。
狀況之一,踩在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宿舍樓梯上,有種騰空之感,好像水泥踏步板變松軟而富彈性了,有點像踩不怎么干凈的發糕。這個早晨,雖還沒東西落肚,但走在樓梯上,有不少東西欲沖口而出。陸賢宇有點理解了倪慶科的喋喋不休。
擁在人流中,四人抵至食堂。寄宿學校前半部,包括曾被圍堵的大門周邊,前些年曾改建,金屬光與玻璃色映著不遠處的矮山。后半部學生宿舍、食堂,都還是上世紀90年代模樣。教學樓半新半舊。
在食堂,四人一刷,發現老莫的飯卡金額感人。陸賢宇粗略估計了一下,是自己的十來倍。錢鵬提議:不如他也跟著陸賢宇、蔡平秀,用老莫的飯卡吃一頓。蔡平秀推錢鵬一把。在皮蛋瘦肉粥、蛋餅之外,陸賢宇比平日多點了兩個水煮蛋、一根油條。他不怕一下吃很多蛋。錢鵬下了一碗面,一碗餛飩,在窗口頗待一陣,才與其他三人會合。倪慶科和蔡平秀平常吃什么,今早也吃什么——訓誡有言:規律作息、飲食,益于學習、考試——錢鵬另點了個水果拼盤,搬到桌上來。錢鵬再提議,中午他也要無腦跟隨蔡平秀、陸賢宇,用老莫的飯卡再搓一頓。倪慶科警告說,不能太過分。一個水果拼盤很夠意思了。
因不花自己的錢(但交出去一個錢包),或其他什么緣故,陸賢宇覺得這一餐食堂出品,頗有滋味。
吃到半途,隔壁寢室一個人一屁股坐到他們這桌來。那人已吃過早餐。似乎他起來遲了,錯過304一早的好戲,現來補場。雖需掃光臺面,雖趕著要去課堂,倪慶科還是抓緊時間敘述一番,同時揮舞筷子。食堂講不完,一路說出去。錢鵬見縫插針,頗替蔡平秀手機的命運擔憂。陸賢宇也抓住個機會,趕在倪慶科之前,替他說出:“那個賊要是跳下去,倪慶科也跟著跳下去。”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一邊看著聽者的驚乍。他還想說點什么,比如此刻的心情,無奈再插不上嘴。此外,他很想抓住那個人問:“你不覺得今天有點不一樣嗎?”像發一份只想得到肯定回答的調查問卷。
狀況之二,一種激蕩,鋪展全身。心底現有什么東西,就隨現有東西搖曳。
倪慶科突然扭頭問陸賢宇:“你在笑什么?”后者才意識到自己一路對空咧著嘴。眾目睽睽,欲收攏卻收不攏,忙對倪慶科幾個人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事后回想,自己應該說的難道不是“有什么,有什么”?即使說著“沒什么,沒什么”,倪慶科還是狠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罵一句“傻乎乎的”。
周六上午例行的數學課,陸賢宇例行想自己的事兒。如果黑板上出現了x和根號,那么只是黑板上出現了x和根號。數學老師并沒有突然叫陸賢宇的名字,讓他起身答題,可能未見他的滯呆、彌散。或者看見了也是沒看見的。難道不是一早曉得老師對他,以及另一些人,是寬容的,不愿惡作劇的?此刻,周六上午還在畫著x和根號的數學老師是否已知曉304之事?——就算知道,恐怕亦是不知道的。何必強求?
不管怎么說,陸賢宇覺得,無心學習,今日有了更充分理由。他撇頭打量別人,覺得他們似也比平日懈怠些。心中有何紊亂?好像統統降停在了他的那一個層級上,整體排名將變混亂,老莫也會昏掉腦袋。這樣一個日子,還上半天課,像是滑入一條跟預期節奏不一致的軌道。不過不打緊的,無法改變他的節奏。
當然,陸賢宇也知道的,另外一些學校,周六一整天都上課,周日可能還要補半天。一些尖子生計劃轉過去,讓本校頗傷腦筋。毫無疑問,他們想換一種節奏。
304尚有熱度。課間休息時,陸賢宇在教室、走廊,聽見不少人還在議論。所擔憂的不算新鮮:多少有些惶恐,怕財物遭竊,怕暴露;深懼學習被擾,下一次模擬考旋即來臨——可已經被擾了,不是嗎?陸賢宇是這么想的。倪慶科和蔡平秀是被包圍的中心。倪慶科快變祥林嫂,竊賊是他的阿毛。沒準他因此不再覺得腦袋裂開?有人驚訝于蔡平秀的大膽,稱平時看不出他是這樣一個人。怎能就看得出來?不過,蔡平秀跟陸賢宇一樣,沒得到多少同情。倪慶科的疑惑,也是很多人的疑惑:學校為什么放這樣的人進來?怎么說,都是粒不大不小的老鼠屎。難道學校不怎么為老鼠屎傷腦筋?
陸賢宇坐在位置上時,有人過來問一下情況;有人并不,他們既像感興趣,又像不感興趣,只在一定距離外,默默看幾眼,很快就把頭撇過去。撇撇轉轉,轉轉撇撇。
一個極小的插曲:課間,陸賢宇還聽見三四個尖子生圍作一堆聊柳智宇的事情。他們想不太明白柳智宇的事情,如同面對一道極艱深的奧數題。他們平時跟倪慶科能說上幾句話的,這一天倒沒去關心關心他。
人們懷疑著,同時自身亦顯得可疑。至少在陸賢宇眼中是這樣。好像誰都有可能是那個竊賊。寄宿學校收了多少人?需懷疑的未免多了些。不必懷疑的是,懷疑的目光必定也落在陸賢宇身上,對此,他并不感到驚訝、憋屈、不適。
懷疑歸懷疑,陸賢宇還是逮住幾個人,問了他們那個自己從今早醒來后就十分在意的問題:“你覺得,今天是不是有點不一樣?”
幾個人給了確定答復,“出了個賊嘛”;有些人不置可否,好像不明白陸賢宇的問話;一些人根本沒搭理他。陸賢宇驀然想,有什么想宣揚的,不如都交給倪慶科。似乎沒有比倪慶科更盡職盡責的宣傳員。他的“跟著跳下去”言論,切實地使一些人感到不適。他還能發出那樣驚人的呼叫,真無法小瞧他。可惜,倪慶科未想過他陸賢宇所欲宣揚的。同住了幾年,應更了解他們。這會兒只能自個兒臉訕訕的,默默無言了?不,他知道的,他向來藏不住什么秘密。不管怎樣,總要說出來的。
“今天真是太不一樣了。”他自己回答了那個無人向他提出的問題。
下了課,四人再一起同去食堂。
路上,陸賢宇又做了回嘗試,問其他三人說:“你們不覺得今天挺有意思的么?”蔡平秀怔怔望著陸賢宇。錢鵬回說:“有意思個毛?”錢鵬用一種裝出來的怒容說這話,自有一種得意。倪慶科說:“傻乎乎的,發什么癲呢?”揮手要打陸賢宇的樣子,被后者嘻嘻哈哈躲過去了。
“陸賢宇是有錢人,”蔡平秀冷不防丟一句,“被偷那么一點,根本不在乎!”錢鵬隨即用鼻子哼一聲。
“是呀,是呀。我是有錢人。”某一瞬間,只能用力提拉下垂的臉部肌肉。
狀況之三,陸賢宇似乎只能獨樂樂。但在這一天,也沒什么所謂了。
食堂依舊不見老莫身影。在錢鵬的安排下,四人吃了頓豐盛午餐。倪慶科也參與選菜,而不顧吃太飽打瞌睡,浪費一個下午。這一回,沒外人坐到他們這一桌。倪慶科沒怎么說話,陸賢宇不甚適應。這一天就在午餐時間做了了斷?蔡平秀也沒怎么吱聲。錢鵬既擔憂手機又怕話說太多,虧得有足夠東西塞嘴。吃過飯,食堂人差不多走光。四人從后門出去,如平常般在操場溜達一圈。操場后邊靠山一塊是學校去年暑假新購的地皮,跑道、草皮都是新鋪。從高空看,必有一張陰陽臉。
回宿舍時,四人撞見老莫。
看見他們,老莫先是一怔,立定于一桿路燈下。陸賢宇忖道:老莫的午飯都吃這么遲?陸賢宇看見兩路人馬還沒像小學數學課本里兩輛公交車那樣相遇前,老莫快速探了探路旁灌木叢,像在利用每一個可利用的空隙,以期發現什么——當然,沒有發現——這才收攏目光,轉而看四人,算是正式看見了他們。路上旁的一個行人跟老莫搭話,老莫只含糊張張嘴,發不出聲音似的。走到一處,是倪慶科先停住,急切問說:“怎么樣了?”
陸賢宇也想問老莫相同的問題,期待一個什么樣的答案。
老莫說:“已展開排查,目前得到了一些線索。有結果自然會通知蔡平秀、陸賢宇兩個人。”
頓了頓,老莫又說道:“今天,本幢宿舍樓,只有三兩個人來向他申請周日離校。”“很好,大家都不怎么想出去。”畢竟下一輪模擬考就快到了。他跟那三兩個人說,本星期沒什么緊要事,最好不離校。多上上自修課也是好的。那三兩個人,均表示理解,明天就繼續待在學校里了。“倪慶科,你們也是一樣,該上自修課的,還是要好好上自修課。”
說話時,老莫的臉木木然,紋絲不動。但是——百分之多少的可能是錯覺?——陸賢宇覺得,老莫頗有點不耐,不知怎的,還有點慌亂似的,顴骨的顏色黯淡了些。說完話,沒有一聲“再見”,沒有一個擺手,老莫兀自折向通往食堂的路上。陸賢宇想,確實,快過最后的午餐時間了。老莫倒沒問自己拿飯卡。
老莫走得稍遠一點,倪慶科和錢鵬就嘟囔起來。錢鵬說:“也不知道抓不抓得住那個賊。老莫到底行不行啊?”
回到304。其他宿舍的人講,老莫已巡過一輪。陸賢宇摸了摸枕頭底,發現小說書還在,像是某種優待。當然,不稀奇了。錢鵬嚷嚷說早上不該那么早搖醒他,害得他數學課沒怎么聽下去;很快爬上床,同時跟倪慶科講好,補完覺,跟后者一塊兒做習題。似乎他也覺得進度條落后了。蔡平秀在寢室晃蕩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不懼尚在進行的消化工作,倪慶科早早伏在書桌前,嫌日光燈不夠亮似的,他還開了臺燈。一小團正午的昏黃的暖光,打在書桌一角。不多久,響起錢鵬勻速的呼嚕聲。陸賢宇坐不住、躺不了,爬上床又下了來。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掉頭看倪慶科,自然只看見個后腦勺。平日偶爾瞥見坐在書桌前的倪慶科,也就是這么個模樣。但是,從食堂回來后,倪慶科就不怎么吭聲,平日他這樣伏著而錢鵬響起了呼嚕,總是要罵幾聲才解氣進而專心。此刻,倪慶科的沉默,令陸賢宇再次有了種不適、不暢感,想象不出他是可以發出那樣的動物式呼叫。那呼叫聲,就此消弭于今早的濃黑中?
陸賢宇想:“怎么?我是聽那聲音聽上癮了?”
陸賢宇無聊地看倪慶科的后腦勺看了四五分鐘,倪慶科就維持右手抵頭的姿勢四五分鐘。此間,未翻動過一頁書。陸賢宇好奇,他還要如此凝固多久?
似乎單純只為打破那沉默,陸賢宇起了身,拍拍倪慶科肩頭,后者木然轉過來,無意味地望陸賢宇一眼。看起來,他是比錢鵬更需要補覺的人。陸賢宇問倪慶科借電話卡。二話沒有,倪慶科從自己錢包里抽出來。顯然,倪慶科并沒有將寢室遭竊一事向家里匯報的計劃。畢竟不是模擬考。
打電話的地方,靠近學校大門。再一次地,陸賢宇穿越宿舍走廊,樓梯仍余松軟。
打電話,通常走去食堂的同一條路,再折個直角彎,但這會兒陸賢宇卻選擇從中心教學樓里面繞。
他一時不能確定是否真想打這個電話。但借了電話卡,不打有點不好意思,像辜負了什么苦心。況且——沒錯,應做好此一準備——假如抓不到賊,找不回錢包,總要跟家里說的。
與此同時,他心中又有一層顧慮:接到電話,父親會說什么?他是能夠預知個大概的。因而,真的要打嗎?說起來,眼下似乎也沒有特別需要花費的。月初就花許多錢,真不知道花哪兒去了。可以不花的。
狀況之四,此刻,陸賢宇心中有某種東西不斷發散,另一種東西卻如拼接得嚴絲合縫的俄羅斯方塊般收攏。再說,急需時,可以向倪慶科借一點。沒準還可以問一問錢鵬?讓他慌一慌,也是不錯的。那么,似乎不必急著打這個電話了,如同倪慶科不必急著匯報模擬考成績。此外,老莫的飯卡能用到什么時候?是否抓不到賊,老莫就不跟自己討了?——后續,又將如何?期待更多?該是自己想太多!——更不必說,這個時間點,電話亭前必定不少排隊的人。非要湊這個熱鬧?
找了這么些理由,可陸賢宇還是不自覺地緩步挪動著。繞繞遠路倒是自己許可自己的。
路上已有些去教室自修的人。假裝是他們中一員,裝不了多久。七兜八轉,陸賢宇從教學樓轉出來。午后,天空沒有更明亮一些。通過中心教學樓前的小廣場,陸賢宇向右方大門走去。
途中,從一團疑云中驚醒似的,陸賢宇發現又路過那個有小花圃的轉角了。光顧著繞遠路,倒忘記這個轉角。上一回,來圍大門的家長里,有幾個還是進了來,在小花圃里放了些東西。再往前走,看見紅色電話亭了。
據說,為添英倫風,增加貴族氣,學校設置紅色電話亭。電話亭兀立于圍墻邊。靠青山的東側圍墻,一道側門。大門被圍那天,一個體育老師帶學生從東邊側門跑出去,再繞回來。
拖延甚久,電話亭外還是排著隊。陸賢宇倒不怯于等待。排十來分鐘,時間不怎么顯得長。
進到電話亭,撥父親手機號碼,那頭比預料得更快接了起來。這個時間,父親必定已吃過飯,不知在什么地方?背景無雜音,該不在麻將桌上。
“怎么打電話過來了!”
熟悉的劈頭蓋臉的開場白,熟悉的驚詫口氣。陸賢宇欲張口講話,那頭又迅疾傳來: “不是又要生活費了吧?月初剛剛給你打過去的呀!”
某一瞬間,陸賢宇起了“果然,不必急著打電話”的念頭。不過這一回,他的心沒有隨即空落落起來,或大為光火,跟著惡聲惡氣。剛才,一路上,他多少做了些準備。因那個竊賊的緣故,他生出一種理直氣壯。他壓服心緒,雖決意突出驚險的氣氛,但還是盡量用最平和的、有點裝小孩的聲音敘述:
“今天早上,天都沒亮,我們還在睡,寢室里進了個賊……五點多的時候吧,怎么摸進來的我一點不知道……嚇不嚇人?當然是有點嚇人的……四個人,被偷了兩個。我跟蔡平秀被偷了。蔡平秀,你知道的,就是家里很有錢的那個。倪慶科,就是寢室里學習最好的那個,一夜沒怎么睡著,眼睜睜看著那個賊進來,起先就是不吭聲,就是不吭聲……后來又突然死命地叫,死命地叫,我都以為他瘋了呢。再后來,倪慶科衣服都沒穿,就沖出去。追了好幾層樓,沒追到,不知道那賊跑哪去了,應該是我們這幢樓里的。要是追到,不知道會怎么樣……幸虧沒出什么事。我覺得倪慶科有點瘋了,一直叫,一直叫。他說,如果那賊被他追得沒地方躲,跳下樓去,他也就跟著跳下去……”
陸賢宇還大致說了下面這些事:老莫已展開調查。先用老莫的飯卡吃飯。早上照常上課。用倪慶科的電話卡打了電話。“不知道最后查不查得到。倪慶科怎么也想不明白,學校怎么會放一個賊進來?也不知道那賊缺錢缺成什么樣,這么鋌而走險的。”
一口氣兒說這么多,陸賢宇覺得自己變作早上喋喋不休的倪慶科。講述的過程中,父親除穿插幾句“怎么有這樣的事”及一些表驚詫的語氣詞,沒來得及說什么。同是驚詫的口氣,轉移一個目標,聽來頗順耳。
“你人沒出什么事吧?”父親問。
“沒事,沒事。就是整個錢包被順了去。”頓一頓,陸賢宇忍不住加一句:“不過,今天就是有點不一樣。”像傳遞一個秘密信息,雖知電話那頭接收不到。原本,還想多說幾句什么,但及時克制住,怕破壞進入了某種軌道的一整個對話。
“被偷了多少錢?”
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但問得輕聲,像在等待一個沉重答案。陸賢宇報一個數字,比今早報給老莫的稍多些,但又不敢多太多。
父親沉吟一會兒,沒有發作,繼而說,銀行卡也被偷了去,現在他去打錢也沒用。如果抓不到賊,這幾天他抽個時間去趟學校。如果陸賢宇急需用錢,可以跟別人借一點先。這樣的話,他不去學校也沒關系。陸賢宇重新辦張卡,下個月他多打些錢當作補數。總之,到時看情況再說。陸賢宇忙答:“沒問題沒問題。”
像是作弊成功,像是得了優待。上月20日,打電話要多一點生活費,父親開場白后,陸賢宇就忍不住氣,頂了幾句,不歡而散。遲一點去查,銀行卡還是多出筆錢。可這不像優待,像無可奈何,像撕破臉后的補償。此時此刻,陸賢宇自覺需要這份優待。是否過期再無?
跟著,父親講一番財不可露白、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然后說:“你自己也要用點心啊!花多少錢、費多少力氣把你送進去的,就白白舍了?”講得多少有些頹唐,又像是優待之余的提醒——總不全是優待。事實上,這是父親常跟陸賢宇講的幾句話。不同的情境,有不同的講法。不同的心情,陸賢宇有不同的反應。大多數情況,陸賢宇只覺絮叨,左耳進右耳出。有時,他一樣大為光火。這一天,他只覺煞風景,有點想發火。轉念,又覺得父親有他不得不講的理由吧。此外,被念叨,是因為好像還值得被期待。于是,只含糊“嗯”幾聲,就過去了。真值得了被期待?
父親又說:“倪慶科怎么樣是倪慶科自己的事,你不必多費心思去管他,管好自己就行了。那賊如果抓到,絕對不會被輕饒。這點可以相信學校。”父親的結束語是他要去打麻將了。
掛上電話,陸賢宇沿直路走到食堂那邊。事先憂慮多,結束倒比想象快。原本繞步時準備的一些話沒派上用場。有時候,想象比事實來得沉重。不得不覺得了一種輕松、愉悅。只是,就是自己想得到的結果了?
狀況之五:不知怎的,與輕松、愉悅相伴,同時有了種悲哀,共處峰值。
此刻,他不想去教室,不想回304;即便得了許可,也不愿踏出學校。似乎一定得在此處等待心潮降到某個水平,才可能做別的事去。
不知不覺,唯順腳風再次繞到操場。密云滿驟,操場空蕩蕩。午餐后,四人一起只踱了一圈,不像此刻有一種加速度,可無限繞下去似的。
幾次經過食堂后門,都有幾個員工模樣的人進進出出,看見陸賢宇,露出奇怪的神色,但亦不當作什么事的。偶爾也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在操場邊緣露個臉,匆匆離去。只有一個,低頭坐舊操場雙杠上,手里拽幾本書,走兩圈都瞥見,第三圈時亦沒了影。操場畢竟不是游樂場。此刻的氣溫,不比清晨高多少,但漸漸走得熱起來。體內所積蓄的什么,散發不少。與此同時,俄羅斯方塊式收攏工作仍繼續。繞著繞著,很多東西變模糊:究竟穿越了幾次新舊操場?兩者之間的確切界限在哪邊?新操場的赭紅色跑道,踏在上頭,像踏在塑料、尼龍或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感覺假兮兮的合成物上頭。向來如此。但目前只能這樣繞下去。感覺好像可以繞到吃晚飯。
不知道在操場繞了幾圈。天光更黯淡些,但不像會痛快下雨的樣子。人漸多起來,籃球場開始有人光顧。另有些人,看起來跟陸賢宇差不離,并不做劇烈運動,踱步而已,像執行一項養生術。離晚飯顯然還有段時間,但陸賢宇停了腳步,在一處臺階坐下,任人影在眼前晃過,無一停駐。坐一會兒,身體似黏糊得更厲害,屁股沾不少沙。坐不住,起身折到食堂正門,遠遠看見了蔡平秀。
蔡平秀也看見陸賢宇,還隔得遠,就喊他的名字。平日,蔡平秀難得急吼吼。于是,陸賢宇有了種預感。
真如兩輛公交車相遇,蔡平秀一把抓住陸賢宇肩頭,熱切說道:“抓到賊了!都找你呢——跑哪兒去了?找半天找不到。老莫擔心你是不是出校了。”
果真如此。可某一瞬間,陸賢宇不覺得耳朵就一定靈光,有聽錯的可能,雖口中立馬追問:“怎么抓到的?”同時,怕被誤會,趕忙說自己一直在學校。只沒說在操場。
照蔡平秀的說法,老莫不愧為老莫,運道也是有好運道:吃過午飯,老莫沒休息,又在宿舍來回巡。在二樓前邊走廊,他看見一個學生,一瘸一拐走,像痛風的樣子。老莫想,年紀輕輕,怎么會得痛風?靈機一動,當場叫住,搜了一下,搜出幾個錢包和一部手機。那賊也沒辦法,就定在那里,毫不抵抗,反正想跑也跑不動。蔡平秀說,這時候還想跑的,都是蠢蛋。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釋通了:早上,倪慶科追的時候,小賊確從三四米高的二樓跳了下去,跳到球狀灌木那里。躲一陣,照常先去上課了。照常吃飯,照常回來。他走路這樣一撇一撇的,其他人都沒想到什么,他自己寢室里的人也都看不見似的——那個小賊,不先從自己寢室落手,沒準有其他什么古怪——只老莫多留了個心眼。事實上,早些時候,第一遍巡房,老莫就看見他了,只安靜坐在自己位置上。當時,老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蔡平秀不禁感嘆,奇了怪了,倪慶科早上說得那樣信誓旦旦,怎么就沒看見小賊跳下去?就算看不見,總會聽見些聲音罷。不過,也虧得沒看見,沒聽見。現在錢包和手機都找回來了,虧得沒出別的什么事。真說起來,被偷點錢真不算什么事。老莫已把蔡平秀的錢包還給他,陸賢宇的還在老莫那兒。
“想不到那賊真跳下去了。不過也只扭傷腳。”蔡平秀頗惋惜似的說道,“老莫也是沒料到。”
一時之間,陸賢宇并沒有完全厘清所有線索。不過,他有其他一些疑問: “那個賊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偷這么些錢,搞得自己命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老莫還在調查。倪慶科又在哇哇叫。被他吵都吵死了。你沒出校,我倒想出校。”
陸賢宇想,天還沒全黑,就抓到了賊,不得不說出乎意料。原本想象的一些“后來之事”,不太可能發生了,像進入了另一條軌道。有些事,總歸會到來,但到來方式跟想象得不太一樣。總是不同,總會到來。目前的狀況像一部有反轉橋段的偵探小說,不過比不上他藏在枕頭底的那本。
如此一來,學校順水推舟,估計會學別的地方裝多幾個攝像頭。如果早裝上,早就抓到那賊了罷。可是,老莫的技藝也就沒了用武之地。黃金時代的偵探,到了查DNA的時候,也少了很多用場啊!——怎么,驀地為老莫感到了惋惜?
此外,只穿一件秋衣、一條褲衩的倪慶科也從黑暗中跳下二樓,肯定不止扭傷腳那么簡單。不禁在腦中搬演另一場戲劇。此刻,倪慶科的電話卡還在身邊。這么個結局,是否即刻通知父親一聲?
陸賢宇問蔡平秀:將如何處置那個小賊?
蔡平秀說:不知道,不過學校至少應該勸退吧。干點別的什么事也就罷了,竟然鉆到別人寢室偷兩個錢包、一個手機,未免太丟格。
陸賢宇不置可否。對他來說,這一天提前告知了一個結局,但他感到意猶未盡。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盧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樂清,曾在《收獲》《江南》《上海文學》《大家》《西湖》《山花》《長江文藝》《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三聯生活周刊》等發表小說、書評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