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場長”是深山溝里長大的農家子弟,此生卻陰差陽錯又順風順水,先后當上了全縣模范教師、校長、農場場長、專區公署副專員、常務副市長。他做事認真但有人卻認為他固執古板,他清正廉潔有人卻視他為不諳世事的怪物,以致他鬧出的笑話,時常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談,也讓他的人生富于喜感與傳奇。退休后他感嘆“幾十年光陰恍若一夢,夢到最后會是那說不出的苦澀”?!目酀降自谀膬耗??
一
陳志抓起電話,聽著里面的聲音,好久才回過神來。
喂,小陳嗎?
聲音沙啞,陌生,但是親切:
我是江洲老黃啊,不記得了?記得二隊夜校、記得《新打腳車四步頭》嗎?
陳志漸漸聽出了尾音上的江洲味兒,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張有點像老猴子的臉。肺病,長年干咳。人瘦成一把筋,背駝著,臉極力仰著,顴骨很突出。走路步子不大,但總是精神抖擻,不時很用力地咳了一下喉嚨。
黃場長?對不對?
那張臉忽然清晰了。
對對對——不對,就喊老黃。
黃場長一陣猛咳,很興奮。口氣幾乎有些討好,跟三十年前完全是兩個人:
難得你還能想到!
黃場長退休十多年,大多數時間躺在醫院病床上。肺部先先后后動了幾次大手術。每次稍有恢復,就專心寫自傳,十來年間斷斷續續寫了個大概。
說白了,就是自己給自己寫了個悼詞。
黃場長在電話里“嘿嘿”地笑。他幾乎從來沒有說過玩笑話,說起來干巴巴的:
你現在是省里的名人了,想請你寫個序,不曉得有時間沒有?
黃場長很誠懇,但有分寸。既恭維了陳志,也不失自己的身份。
黃場長也會附庸風雅???
陳志的揶揄脫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但也收不回了。他本來的反應是回絕,這一失口讓他不好回絕了。
好在黃場長并沒有在意,繼續說他的自傳:
字數蠻多,分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經歷;第二部分是著作——當然跟你不能比的,莫見笑啊。怕是要耽誤你一點時間呢。
陳志含含糊糊地“嗯嗯”著。
黃場長很快寄來了自傳第一部分的打印稿。
大小有過一點職務的退休老同志寫自傳,跟寫字畫畫K歌跳舞一樣,也成了一種時髦,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中國自古就講三立,立人,立德,立言。退休了,有了時間,該是“立言”的時候。著書立說并非哪個的專利,文豪大師寧有種乎?經歷是寫作的財富。他們經歷的豐富程度,一般人根本就無法想象。之前沒有寫作,不過是公務繁忙沒有時間罷了。
上述云云,陳志自然是不以為然。
黃場長在陳志的印象里不算好也不算壞。他們有過過節,但說不上刻骨銘心。比較起來,黃場長的品行在官場上并不多見。他對別人幾近苛刻,對自己也極為嚴格,老婆一直留在深山溝里種田,給他養著老人和兒女。他把最疼的小女兒黃梅子特地帶在身邊,因為一個知青給她畫了一張人體,他就生生割斷了他們的來往,害得她精神失常,只好送回山里老家。
這樣一個死板的人,能寫出什么錦繡文章,可想而知。
看黃場長自傳的第一部分,花了陳志幾天時間,起先只是隨便翻翻,卻越翻越入神,大感意外。
本來想,無非就是一本枯燥無味的人生流水賬,寫幾句不著四六的大話,比如“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之類對付過去。讀了幾頁,發現雖然文字粗糙直白,敘事不講節奏,有什么說什么,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但也帶來作者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一個結果:保留了許多率真、生動、天趣。不少的細節,百分百就是笑話,他也不回避,都原汁原味地保留著,成為整個自傳的亮點。
二
黃場長祖上傳下幾口薄田,還有肺癆。他老子本分,并不指望兒子成龍,能活得多少有點體面就行。為了這點體面,一家人節衣縮食讓黃場長上私塾。土改,田產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劃了個下中農,把僅剩的家財都留給黃場長,讓他進縣城上中學。
怕自己命不長,搞不好再見不到兒子,黃場長去縣城頭天夜里,他老子特地交代:
到了外面,記住我三句話,頭一句,鬧熱的地方不要去;二一句,萬貫在手不如薄技在身;三一句,有燒香的心才有吃飯的命。
總之就是讓黃場長小心做人。
黃場長比同班同學大幾歲,老成得多。因為家里的成分畢竟不是貧雇農,他自己格外努力,不但入了團,還當了班上的團支書。
正流行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黃場長特地去買了一本裝幀講究的筆記本,在首頁抄下了那段著名的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它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已經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了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第二頁,黃場長記下了臨行前父親交代他的三句話。
兩段話的境界可能有點不一樣,但可以互相補充,都可以作為終生的座右銘。
黃場長凡事都比別人嚴肅認真。有一次主持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入團儀式,莊嚴地說:
今天是兩位同學大喜的日子。歡迎他們加入我們這個神秘的組織!
老師在一旁小聲糾正:
“神圣”!不是“神秘”。
看他板著臉,以為他緊張,補充說:
不用緊張……
黃場長其實真的很緊張,卻努力裝著若無其事:
老師我不緊張,臺下坐的還不都是人,不都是長著兩個鼻子、一個眼睛嘛!
黃場長大聲說。
陳志真誠地說:
我承認。
在自傳里,黃場長對這一段的成績很自豪:
經過一段時間的艱苦努力,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幫城里人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站有站樣,坐有坐相,一個個乖溜了,至少當面看不到七顛八倒、傷風敗俗的行為。在棉花地,只要場部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一響,他們就齊聲跟著高唱,唱得熱火朝天,豪情滿懷。事實充分證明,燈不撥不亮,理不辯不明,機器要上油,思想要灌輸,花生要剝殼,瓠子要刨皮,養不教父之過,玉不琢不成器。
隨著工作調動,黃場長把剛上完小學、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兒黃梅子帶到場里來做農工,就安排在場部邊上的二隊,便于父女有個照應。
但是結果卻幾乎讓所有人心酸。
黃梅子長得像市里百貨商店賣的洋娃娃,真想不出猴樣的黃場長怎么能生出這么漂亮的女兒來。城里下放的“畫家”條子頭一眼見到她就小聲對陳志說:這是西畫少女的典型素材。最難得的是,她剛來二隊的時候,大家都盡量不挨她的邊,怕惹發了她的小姐脾氣,搞不好得罪黃場長。過不久大家就看出,她是個老實女伢,出工從來不偷懶,雖然年紀小,也不是太能干,但絕對賣力,從來不拿自己是場長女兒說事。平時安安靜靜,一旦開口,聲音也是細細的、甜甜的,聽得讓人心軟。跟這幫下放人員處得不近也不遠,見男的都喊“哥”,見女的都喊“姐”。不論看見他們做什么,都會輕輕地一笑,笑得干凈透明,沒有一點雜念。她對哪個都不防范,純得像早晨的露水,只得人疼,得人憐惜,不敢動歪心思,更不敢打壞主意。
黃場長自然很為女兒驕傲。黃梅子是他的臉面,他的光彩。黃梅子也是這幫下放人員的榜樣,讓他們知道,什么樣的女伢才是好女伢。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黃梅子背地里會有那種樣子。
黃場長有一天在女兒宿舍的枕頭底下,發現了條子畫的女兒,眼前一黑,跌在床上:
一捆收割的菜籽前面,仰面半躺著黃梅子,兩只手抱著后腦殼,憨憨地笑著,下面——黃場長閉上眼睛,倒吸了口氣——女兒長大后他再沒有看過她一絲不掛的樣子,兩條交叉的大腿中間,那么深的黑色是存心要戳瞎他的眼睛。
條子是因為在城里的學校畫了女同學的裸體成了“流氓”被開除,然后被送下鄉的。前段時間黃場長抓宣傳,他在隊上屋場的所有墻壁上畫滿了“麥浪滾滾”“銀花朵朵”“飛播殺蟲”“機器除草”之類的宣傳畫,受到來農場視察的上級領導的表揚,縣里打算調走他,黃場長沒有同意:跟縣里比,農場更缺人才。沒有想到這個“流氓”把罪惡的手伸到他女兒身上了。
黃場長隨即放條子去了縣里。
黃梅子在條子走的第二天發現不見了“條子哥”,問隊上人,隊上人回答:問你老子。問老子,老子回答:你還有臉問?最后是陳志見她一下掉了魂,先前那么光鮮的一個女孩轉眼黯然失色,實在不忍心,告訴她:條子調去縣里畫畫了。
會回來洲上嗎?
應該會吧。
我去縣里看他。
黃梅子潔白的小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印。
你要敢去,我打拐你的腳!
黃場長發惡。
那我去碼頭等他。
黃場長以為女兒撒嬌,咳了一下喉嚨,沒有在意。
第二天起,黃梅子每天在班船快到的時候就站在碼頭。船到了,下船的人走完了,沒有見到條子,口里就不停地喃:條子哥呢,條子哥為什么沒有來……
黃場長頭幾天又是喝罵又是拉扯,忽然意識到女兒連他也不認得了。
洲上人說:人倒霉,鹽罐子生蛆;人行時,扯篷就是順風。農場先前的一把手趙場長犯了作風錯誤,黃場長去掉副場長的“副”正式升為場長。不到一年,又調去了縣里當辦公室主任。
農場干部感慨:黃場長為工作犧牲了女兒,太可敬了。
老職工嘆氣:黃場長升官賠了那么好個女兒,不劃算。
三
剛進縣機關,一時搞不清東南西北。食堂早餐,玻璃隔窗里的臺子擺滿了大碗小碟,不像農場場部食堂就只有麥粑稀飯,沒得挑。窗口里炊事員問要點兒什么,黃場長低著頭看了半天,說:
我要……我要……一個包子和一個包子……
炊事員有點脾氣:
不就是兩個包子嗎?
黃場長憋紅臉:
不是……一個包子和一個包子……是……一個包子和一個面包!
炊事員拍了拍手:
面包沒有,命有一條。
不久,單位組織春游,黃場長主動跑去給大家買了一大把冰棒,手凍得不行,大喊:剛出的冰棒,燒手!眾人大笑:你在江洲里是賣煎餅油條的吧?
因為工作需要,縣辦公室最先配了一臺卡式收錄機,黃場長親自保管。大家走累了,在草地坐下休息,他把一直小心提著的收錄機放下,從背包里翻出一盒磁帶,很內行地說,這支曲子好——“少女的襯褲”。
有個同事驚了,拿過磁帶一看,是“少女的祈禱”。
黃場長急了,直著脖子大叫:
不可能!我又不是不傻。
中午到了飯點,幾個人進了一家蘭州拉面館,黃場長說,你們去坐桌子,我來!轉頭對師傅交代:
請給拉幾碗。
拉面的師傅說:
你們吃嗎?吃我就拉。
黃場長說:
來都來了,怎么不吃!您拉吧。
幾年后縣機關的機構和人事大變,新成立了政治部,先前分管這攤事的領導走“五七道路”再也沒有回來,黃場長頂了空缺。
知青大返城,江洲農場先后下來的城里人所剩無幾。陳志一點門路也沒有,只能跟少數各有原因的人留在農場。有個堅持扎根的女知青被省首長發現,下令組織省地縣三級聯合寫作組去江洲農場采寫。陳志有“雞屎分子”之名,被抽到寫作組幫著搜集資料。寫作組的負責人是縣宣傳組的熊組長,覺得他寫得還行,又骨瘦如柴,在農場再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寫作組工作完成后,把他借調進縣宣傳組。當時的農場領導以他出身不好為理由,橫豎不同意。他隨縣里來的人一走了之,以為從此斷絕了跟江洲的關系??傻娇h里的第一天,就看見了黃場長。
主管縣宣傳組的是政治部。政治部主任是黃場長。
黃場長在縣機關走廊上,跟陳志劈面錯過。走了好幾步,黃場長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喊住陳志,問:
你是不是二隊的雞矢?
陳志訥訥答應:
是。
他其實早看見黃場長了,想低頭躲過去。
之前,黃場長已經知道,宣傳組要從江洲借調一個名叫“陳志”的來培訓做農民通訊員,只沒想到那是“雞矢”——他在二隊蹲點時,只知道“雞矢”,不知道“雞矢”是“陳志”。
在縣領導中,黃場長講原則最有名——大約是在江洲農場當場長的影響,縣機關的人都不喊他“黃主任”而照舊喊他“黃場長”。他自己也樂意,因為那證明了他在基層的歷練。
宣傳組的正式干部李維甫對熊組長把陳志弄進縣機關,并且一直賴著不走很有看法,背后去黃場長那里提過好多次意見。說領導機關應該有起碼的純潔性,怎么可以有陳志這種出身的人?
無奈熊組長職務雖然在黃場長之下,資格卻老得多,黃場長不好擅自決定。
縣領導班子年終開會,黃場長轉達了李維甫關于純潔機關的意見,提出陳志的去留問題。一把手涂書記說,不就是寫文章嗎?不是寫得好好的嗎?不必討論吧?
陳志知道,這回借調,是他改變命運的最后機會。他干得特別賣力。
之前,縣里一連好幾年,年年派一個寫作組去下邊一個老典型總結,稿子油印出來,堆成上尺高,可以編一本厚書,就是上不了省報。差不多成了縣里歷任領導的一塊心病。
那次陳志獨自蹬了一輛破單車,早上從縣機關出發,晚上到了那個公社。當夜就開座談會,看材料,天亮就寫出了初稿。吃過早飯,到公路上攔了一輛附近工廠進城的貨車,趕上市里的火車,去省報送稿。
就要開全國農業的大會,省報正在組織宣傳。半個月后,那篇稿子在省報頭版發出,占了大半個版。
縣機關一下炸了鍋,各個辦公室都在爭看那天的報紙,重要的不是內容,是篇幅??h里的報道有史以來都是豆腐塊,從來沒有這么風光過。
從此,除了報道組的任務,縣里各單位各部門的工作總結、會議報告、情況調查,包括開幕詞、閉幕詞,都去找陳志。陳志隨叫隨到,而且出手極快。人家少說要一個禮拜,他最多一天一夜就完成了??h里四級干部會,一個月前就成立材料組,從各單位抽筆桿子,集中住進招待所,討論、起草、送審、修改,再討論、再修改、再送審,熬夜熬得眼睛腫了血壓高了,抽煙抽得牙齒松了指頭黑了,臨開會前,領導不批準也不行了,一塊石頭才好歹落地,有人出招待所直接就去了醫院。陳志來了,材料組照樣成立,不過,其他人差不多就是打一個月撲克,陳志也在一邊觀戰,離開會還有幾天了,他一個人熬兩個通宵就把稿子寫了,到了領導手上,一遍過。省報上只要有段時間見不到有關縣里的報道,涂書記就會問:報道組那個陳志哪兒去了?
李維甫是正牌大學生,“李維甫”就是包涵了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維的意思,只可惜懷才不遇。他平時嘔心瀝血寫出的報道或總結,交給領導過目,不管哪個部門或單位的頭都先問,給你們那里的陳志看了嗎?他說行就行,他說不行就照他說的改。認定了藥不過獐鼠不靈。
堂堂一個正牌大學生,讓一個初中生農工壓一頭。李甫維的窩火陳志是理解的,只是心里有點為他著急:不論寫什么文章,不管合不合適,他都要拿唐詩宋詞開頭,報道春耕就寫“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報道筑壩就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報道計劃生育,就抓住一個“縫”字,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怎么也沒法讓領導滿意。他自己又認識不到,只把一腔怨氣發泄到陳志頭上。
涂書記的表態讓黃場長語塞。他暫時能做的就是對陳志格外嚴格,既然不屬依靠對象,就不能放手放心。規定陳志寫的所有稿子都必須交他審查。他一字一句扣文件,決不馬虎。他一個老肺癆,在機關里多年熬下來,成了個骨頭架子,臉面煞白,青筋暴跳,只沒有一點血色,有人在背后說他“臉上無肉,做事刮毒”,他聽了跟沒聽見一樣。陳志送給他審查的稿子,不管字寫得多么端正,他每次都說潦草,讓陳志拿回去重抄;重抄了交上去,他說要抄在方格里;第三次交上去,他說標點符號也要占一格;第四次交上去,他說為什么不抄一行空一行,不讓我修改了?修改稿的字數每次都在原稿的三倍以上,增加的部分全部是從中央、省、地下發的文件中摘錄的。
陳志每次交給報社的都是自己的原稿,但黃場長的修改稿他還是不能不老老實實地一個字一個字照抄。稿子在報上發出來,黃場長加上去的字一個也見不到。黃場長并不追究。他覺得他的責任就是審稿、改稿,讓陳志照他的修改抄稿。審了、改了、抄了,他就盡到了責任。那些他改過的稿子陳志抄過后,他都一件不落地收回,仔仔細細地鎖進文件柜。一旦有事,可以拿出來證明自己這一關是把得很嚴的。
報道稿畢竟是小文章。每次給全縣干部大會準備領導的開場和總結的報告,差不多就是縣里一幫稍有名氣的筆桿子的一場苦難。
這類報告的起草,都是黃場長親自抓。每次都從各個相關部門抽人組成寫作小組,這些人都由他一個個審定。通過了,讓他們分頭去寫。初稿出來,再把所有人找攏,親自主持扣一遍。所謂“扣”,就是通過集體討論的方式,把報告最后敲定下來。一人念,其他人聽,某一句應該刪去幾個字,或增加幾個字,某個標點應該是驚嘆號或是刪節號,邊念邊聽邊改。這是報告出爐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扣”報告往往是在夜晚。夜晚安靜,注意力集中。這就讓“扣”報告成為一樁苦差。最辛苦的是黃場長本人。他當小學老師教的是語文,念起文章來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見在原稿上改動,最后再讓一個字寫得端正的人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從頭到尾正襟危坐。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一個標點都不放過。不惜為伊消得人憔悴。
下面一幫人不是個個都有他這樣的好精神。陳志特不經熬,不一會兒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開,頭一下一下雞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滿滿一杯茶撞翻。
黃場長剛好在這時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要轉一下。說的是“轉”,聽著是“短”。
什么?還短了?
一夢方醒的陳志大叫起來,多半是為了掩飾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轉。
黃場長白了陳志一眼,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聽起來依然是:
短。
報告初稿終于“扣”完,不覺東方既白。
那些年,凡是黃場長把關的報告從來沒有出過一丁點紕漏,而且念報告的領導回回都很滿意。
四
黃場長膽小怕事,但是認準了的事也不容易改變。
陳志是縣里有史以來在省報發稿最多的筆桿子,特別是黃場長確定的幾個選題,陳志都寫成大塊文章發表在報刊上,擴大了縣里的影響,也讓他臉上有光。因而對陳志也漸漸有了好感,心里覺得的確是個人才。除了例行公事地反映意見,自己沒有明確態度。
熊組長有一回專門跟黃場長談到陳志的前途,黃場長不想深談,一句官腔堵住:農工不是前途?但話是這樣說,并沒有真讓陳志回江洲當農工。
陳志終于爬上人生最要緊的那個臺階,是涂書記一錘定音。
進縣機關幾年,陳志只偶爾在院子里遠遠看到過一把手。
一把手多數時候在鄉下轉,附近公社就蹬單車去,遠的公社才坐機關唯一的那輛老舊吉普。他的樣子像小人書上的李逵,大個子,濃眉,豹眼,高顴骨。院子里一群伢兒玩著,見他來了,四散奔逃,他就跟在后面“哇哇”追趕。早年剿匪受過傷,一條腿到現在還有點瘸。他面相惡,心比豆腐軟。
最看不得冤冤斗斗,你害我,我害你。機關分成兩派互相革命的時候,他急得在一邊跳腳:
你們這班憨伢兒!你們這班憨伢兒!
又說不出更多的話,只是一張黑臉變得更黑。
兩派都不斗他,都不反對他最早復職當一把手。
那年,根據上級文件,廠礦企業工人退休,子女可以頂替。沒有人頂替的指標,可以拿出來招工??h機關很多人去找黃場長,希望他這次高抬貴手,讓陳志過關。之前有過推薦上大學、代課教師轉正的機會,都因為政審,黃場長不敢擔責,錯過了。
李維甫自然堅決反對。但這一次,黃場長的態度很曖昧:
要不你直接跟涂書記講講。
已經上了吉普要下鄉的涂書記聽李維甫小嘴嘚啵了好久,沒搞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
請你簡單些,你說的那個陳志到底有什么問題?
他父親有問題。
他本人呢?
那倒……沒有……
開車。
涂書記對司機說。
對這個頭發梳得溜光的白面書生,涂書記多少有點看法。之前有好幾次,李維甫越過報道組、政治部,直接把稿子送他審閱,那些稿子標題大都是我們的“帶頭人”“火車頭”“好班長”之類。他起先蠻客氣,說,我文化淺,更不懂寫文章。你還是給黃主任、熊組長他們看。我只提一點:除非批評,絕對不要寫我。我一個農民的兒子,上級看得起,讓我擔了一個縣的責任,做牛做馬、累死累活是應該的。何況工作是大家做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做的。不要把功勞記到我一個人頭上。一個人就是一身鐵,能打幾顆釘?
李維甫以為涂書記是謙虛,下次又把這樣的稿子送去,他只有黑下臉:
我說你個后生家,做人要端正,莫討好賣乖。跟你說多次了,怎么就是聽不進!
拿到縣勞動局國營工人編制表格的那天,陳志大哭了一場。
不久,省里來了一個專案組。調查兩年前對江洲農場那個模范女知青的報道。
下令宣傳那個模范女知青的省首長受到清查,組織寫作組去農場采寫是清查內容之一。
涂書記很是不解:
那確是個好女兒??!也要清查?
省里的專案組另外指定黃場長負責清查。
涂書記被調到地區另外安排工作。跟黃場長辦交接時,提到陳志,他說:
一個精靈伢兒,莫荒廢了。機關不能留,就在下面找個合適的單位。
黃場長說:
是,是,我也是這樣想的。
黃場長安排陳志去了縣文化館,一是可以發揮他的特長,二是縣機關有事,隨時可以叫來。
陳志離開縣機關后再沒有回來過。黃場長的仕途很順利,很快又調去了縣上面的專員公署當副專員。此后一直到這回黃場長突然來電話,他們再沒有打過交道。
陳志到縣文化館后成了家,看同事業余寫作有稿費收入,為了補貼家用,也重新操起在江洲農場寫詩的舊業,有一首詩居然被省刊重頭推出,隨即被調進省里當專業作家。
黃場長在專署當副專員——后來是設區市的副市長直到退休。這期間,跟陳志是兩股道上的車,互不搭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在任的行政官員不會拿文人當回事,落拓散漫的文人對官場也沒有興趣。
關于黃場長去專署之后的行狀,陳志都是這次在他的自傳上看到的。
五
專署的工作跟縣里比,一是責任大多了,二是范圍大多了,對干部的要求自然也就高多了。
黃場長首先做到的,是事無巨細,兢兢業業。
下去調研,本來是聽匯報,但往往從下車開始,黃場長便侃侃而談,直到要打道回府了,才想起還沒聽過下面人開口。陪同上級領導視察,他照舊是每到一地都大包大攬,別人幾乎沒有插嘴的機會。搞得有的領導不得不開口制止,說我想直接聽聽基層同志的介紹,他才意猶未盡地作罷。事后有好心的同仁提醒,你這樣會很容易讓人以為你想遮蓋什么,會壞了仕途的。他當時瞠目結舌,但過不多久,又一切如故,總覺得他不親自出馬,別人都會壞事。
其次,就是特別注意學習。
那時領導干部剛時興出國考察,個個既有特權感,又多少有些提心吊膽。黃場長頭一次參加,事先在家里做足了功課。一路上提醒同行的人,到了外國,要提高警惕,那是資本主義國家,千萬小心他們設陷阱,拉人下水。話里話外,開口閉口還“葉是”“嘍”,大家以為他精通了外語,很佩服,對他也就特別放心,卻不知道他上公共廁所總是走錯門。
事先帶團的人已經悉心關照過——不懂該國語言的人,只需記住該國的“男”字是三個字母,“女”字是五個字母,進廁所前先數數門上的字母。但黃場長總是記不住,有時候恰恰記反了。
真是怕鬼就有鬼。越怕人小看就越露怯。
黃場長特別怕人小看。剛進縣城上初中,總是搶著發言:物理課,女老師講到氖管的使用,他呼隆一下站起來問:老師氖管里的奶要是流出來怎么辦。美術課,老師教大家學習觀察,給大家看一張自己禮拜天在城里拍的照片——兩個小孩在噴泉旁打鬧,問:他們在干什么?他搶答:鴛鴦戲水。數學老師五十多歲,有點資歷,特別喜歡擺譜。一天在課上說:縣教育局很重視我的,總是請我去研究問題,每次都是車接車送。他脫口問:三輪嗎?結果,幾位老師以他特別搗蛋為由,一塊兒找到校長,說:要么他不上課,要么我們不上課。黃場長因此在這個學期結束前都被禁止上這幾門課。
其實都是誤會。黃場長就是認真得過頭了。他在山里老家最羨慕的是一位在城里當科長的人,科長回村跟大家說起他在城里出門,總是說有三輪車接送。
接受這些教訓,黃場長一下又變得特別謹慎。
班上一個調皮的同學一向喜歡惡搞。幾何課,為了加強大家的印象,老師問:學習函數,我們的目標是什么?他回答:沒有蛀牙。語文課,為了提高大家的興趣,老師說:科學家做過實驗,其實黃鼠狼是不吃雞的。曾經把一只雞和黃鼠狼關在一起,第二天你們猜怎么了?他回答:雞懷孕了。
全班笑翻。只有黃場長凝神端坐。反復想了一夜,第二天小心翼翼地去糾正那個同學:
我從小在山里長大,曉得黃鼠狼是不會跟雞交配的!
黃場長自傳里的這些故事,讓陳志找到了黃場長凡事一絲不茍的原因:除了政治責任,還有他天生的稟性。
充分考慮到他之前的工作經歷,黃場長在專署的分工是文教口。
那時候,文藝園地重又百花盛開,形勢一片大好,演藝明星一出來,劇照和名字就深入到千家萬戶。黃場長在十分振奮的同時,也不免有一些憂慮,覺得有些明星的思想和行為過于超前。有天看報紙,他忽然驚叫:
她沒結婚就生了個伢子,叫“云云”。
黃場長說的那個“她”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一個來向他請示工作的干部趕緊湊過去,原來報紙上寫的是:
她在那個年代,就曾說過很超前的言論,比如一輩子單身,但不結婚也可以生個伢子云云。
黃場長講話有癮。一旦開口,就像開了水閘,若是沒有管水的把閘關上,就不知要流到什么時候。在江洲,黃場長就擅長作報告,特別是當上名副其實的場長后的那幾年,經常召集全場生產隊長以上的干部開會,又特別強調會議紀律,不準無故缺席,不準遲到早退。每次接到有他報告的會議通知,大家必定作好打持久戰的準備:若是上午,就一定要帶好午飯;若是下午,就一定要帶好夜飯和半夜回家的火把。要不然就要餓飯,栽跟頭。
到了市里工作以后,黃場長照舊保留著當年的江洲風格,把別人寫好的稿子擱在一邊,自己暢所欲言,洋洋灑灑,沒完沒了。
大約是不知不覺受到當年天、地、人三才李維甫的影響,黃場長上臺講話必先背古詩,然后一定讓聽的人回答:你們會不會?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黃場長一邊背誦一邊講解:
你們看看,這哪里是詩,跟聊家常一樣;這哪里是大詩人,完全是老農民。我們文化界的同志,就是要有這樣的文風……
多聽了幾次黃場長的報告,就會發現,古人的詩,他只會背那一首,多一首也沒有。背后有人笑他,他知道了,說,好詩曉得一首就夠了,關鍵是要懂。不懂曉得再多也沒有用。先前我在縣里,有一位正牌大學生,裝了一肚子唐詩宋詞,可是寫起材料來,就是寫不過一個初中生。
至于怎樣叫“懂”,怎樣叫“不懂”,黃場長接下來就展開長篇大論,每次都要談到他在江洲接觸到的“五句頭”,談到他教育城市下放青年陳志向當地勞動人民學習,寫出了一首很不錯的《新打腳車四步頭》,談到陳志因此現在成了省里有名的專業作家……聽得一屋子人呵欠連天昏昏欲睡。
不過,黃場長作報告的水平有很大進步,更有條理了,大綱細目,甲乙丙丁,一二三四,后來還搞洋派的ABCD,底下鬧成一片,像個菜場。他開始有些驚訝,想發火,忽然記起這是市里,干部個個一肚子墨水,有些看上去不三不四的年輕人,家里背景硬得很,根本就搞不清是哪家的公子千金。不比江洲,多是大字不認得一籮筐的洲巴佬,只好忍住。
市師專有個班請黃場長去講思政。開口沒說幾句,下邊就有人舉手:
領導請講普通話。
黃場長愣了一下,一句一句盡量清楚地說:
我講的就是普通話呀!
那個舉手的學生說:
行了行了,拜托饒了我們。您還是照原來那樣說話吧。
下面一陣哄笑。
那天很熱,天氣預報報的就是三十八度五。學生們把本子撕了擦汗,擦完扔了一地。黃場長實在看不過去:
同學們,看看你們弄得滿地都是衛生巾,像什么樣子?散了會,男同學全部留下來收拾干凈。
女同學拍手跺腳。
一個坐后排的女生在聽隨身聽,對她邊上人說:
頭兒過來告訴我一聲。
因為耳朵堵著,聲音很大。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黃場長也不例外,朝那邊看看,說:
我不過去。
也有忍不住的時候,只是盡量克制:
同學們說話可以,聲音小一點!
一個姐夫在省政府門房值班的毛頭小子曰:
領導,慢慢你就習慣啦!
他愣了一下,還是不甘心結束,說:
我最后再講一點……
那位接口大聲道:
強扭的瓜不甜!
全場寂靜。
黃場長鐵青了臉,卻有氣無力:
那就……散會吧。
六
黃場長在市教育界威信不怎么樣,就沉下心,著力抓文藝。比起教育界的思想復雜,文藝界單純多了。前任的老領導私底下給他傳經:我在這行搞了多年,太了解他們了。放心,文人無行,戲子無腦。一個酸,一個賤,多數見到領導就矮三分。個別嘴硬的,搞不好正是最想往你身上貼的。好弄!
話講得不一定合適,畢竟是肺腑之言。
當時,黃場長正在前任就要交出的辦公室辦交接。前任一邊卷起從墻上卸下的幾幅書畫,一邊說,都是當地幾位有點名頭的書畫家送的,一平尺都在五位數呢。一說起文化部門就說清水衙門,其實未必,不知道底細罷了。你等著吧,不用開口,自有人踏破門檻。他們有求于你,自然就會巴結你,攔也攔不住。你也不用跟他們講客氣,就算他們是賄賂,那也叫“雅賄”,跟那些管人、錢、物的部門比,零頭也夠不上。
前任漫不經心,黃場長心驚肉跳。
正式上任后,黃場長每到一處講話,首先就是跟下面約法三章:
一、絕對照章辦事。
二、不吃請,不收禮。
三、有話在辦公室或其他公開場合講。
其實就是一句話,不要指望他講情面,打擦邊球,搞私下交易。
這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見多了,沒人當回事,反而覺得黃場長是在暗示什么。
有個想在即將換屆的社團中坐頭把交椅的畫家,用特快專遞寄了幅自己的大作來,內中附了一紙說明,說他在本市,是唯一在全國叫得響的畫家,書畫家“唐宋元明清”五階段,他早到“清”也就是“畫”“款”當即兩清的階段,現在贈送的這幅,如果標價,在六位數到七位數之間。敬請領導雅玩并笑納。
是一幅染彩水墨。一只蘿卜,一棵青菜,題款四句話:“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人間有味是清歡,君子之交淡如水?!?/p>
黃場長對國畫一竅不通,隱約知道畫家的意思就是講一個“清”字,清淡、清廉、清高,可能是恭維,也可能是自命,或者兩者都是。只是畫上的顏色似乎太艷,紅的鮮紅,像城里女人的口紅;綠的翠綠,像鄉下女人的繡鞋。題款的那幾句話也不知是怎么湊到一塊兒的??傊幸稽c像他們山里過年的年畫,只是少了山里的樸拙。
這樣的畫,一張值價幾十上百萬元,不知道物價局管過沒有?
黃場長疑惑著,小小心心地把畫重新疊好,放回信封,交給專署辦公廳,請他們回一個公函:感謝畫家的好意;畫作原璧奉還;下不為例。最后祝畫家身體健康,創作豐收。
事情做得很絕。有說好的,有說做古卵正經的。說后面這種話的日后給黃場長帶來了許多麻煩。
文革十年,文教口留下的都是爛攤子。要錢沒錢,要物沒物:
市師專的房子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市博物館的文物,泥巴燒的都剩了殘片,金屬造的早沒了蹤影;市圖書館本來就沒有什么像樣的藏書,書架上的那些,不是撕了就是燒了;最絕的是市里唯一的影劇院,臺上的幕布剩了幾塊稀爛的布片,據說半夜能聽見市劇團先前的頭牌花旦千嬌百媚的唱腔。之前她被剃了陰陽頭,不準唱戲。她不認罪,死也要死在戲臺上。半夜爬上臺后的天橋,一頭栽到臺上。
頭一次以副專員的身份下基層,午飯前到了行程的第一站。在縣招待所安頓下來,縣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來領他們用餐,站在黃場長門口跟專署司機小郎閑聊,等著在里面用衛生間的黃場長。快到餐館,趁辦公室主任先走一步張羅點菜,小郎跟黃場長嘀咕:剛剛他跟我打聽——我們何時離開這個縣,如果還要吃晚飯,那就有些麻煩。他們請這頓中飯的錢,是他們局里臨時賣了一堆過期報刊才湊齊的。
黃場長當即站?。?/p>
糟糕,這是我的責任!下面的困難,我事先應該知道的。這樣,你去喊住他,莫讓他點菜了,也轉告縣里的其他同志不用來陪。下午上班時間,我去縣文化局。回頭我在招待所小賣部買兩包方便面等你,你回來我們一塊兒泡面。
小郎跑去一說,縣里一幫人憨了。縣委書記不在家,縣長副縣長、縣文化局領導班子全體,呼呼啦啦一大群,跑來招待所賠罪,又是點頭又是作揖??h長把那個“不懂事”的縣文化局辦公室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
黃專員上任頭一個就來我們縣,這不光是我們縣文化系統也是全縣人民的榮幸啊……
縣長你說得不對。這位辦公室主任做得對!我要謝謝他幫我避免了犯錯誤。我們是下來工作的,不是來吃請的,吃公款就更不對了。以前下基層工作,吃飯都是自己掏錢掏糧票?,F在為什么變了?有文件依據嗎?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該聽,還是不該聽??h長更是惶惶然,臉上的笑凝固在那里,比哭還難看。
黃場長端起剛剛放下的泡面,說:
你們都回家吃飯去吧,我們下午見。
下午的匯報會開得很僵。分管的副縣長、縣文化局長、幾個下屬單位的頭頭一字不差地念著事先準備的打印稿,念完了,一句不多講,齊齊地看著黃場長,等待指示。
聽匯報的時候,黃場長一直在認真記錄,忽然發現會議室鴉雀無聲,很奇怪:
就這些?沒有別的了?
沒有。
回答很整齊。
不會沒有的。我在基層工作了一二十年,還能不知道?你們有什么具體困難,有什么具體要求,只管講。我能解決的盡量解決,解決不了的,負責報告專署,將來有條件了,統籌解決。
看看一會議室的人一個個還是板著臉,一言不發,黃場長又說:
大家自由發言,想說什么說什么,想到哪里說到哪里。比如,我就知道,你們縣文化館恢復以后,還在借用民房,連個辦公的房子也沒有??傊蠹逸p松點、隨便點,好不好?
響應他的是幾聲茶碗響。
對這位新上任的副專員,在座的誰也不摸底細。初來乍到,人家飯也不肯吃你一口,你還好意思提要求?吃了人家的嘴軟,不吃就是防止嘴軟。
看看大家實在無話,黃場長不好勉強:
今天就到這里吧,有什么話回頭想到了,可以寫成書面材料上報。
匯報會只開了半個下午,黃場長決定趕回市里,晚上還可以批幾件公文。
回到招待所收拾好行李,小郎幫著提下樓,順便報告:下午各位領導開會的時候,縣文化局的幾個人拿來了幾盒當地產的茶葉,說他們領導交代,是用中午沒有吃的餐費買的,一點小意思,這是慣例,人之常情,不成敬意,莫見笑……
你收了?
收了。
茶葉呢?
放在后備廂了。
黃場長加快步子下樓,走到車子邊上,也不跟等在那里準備送行的縣里人打聲招呼,徑直對小郎說:
打開后備廂,把茶葉拿出來。
領導……
小郎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
照我說的做。
黃場長不由分說。
一切停當。黃場長才轉身去跟縣里人一一握手: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同志之間,用不著這些多余的人情世故。這是我做人做事的一個原則。頭次見面,不怪你們,下次你們就知道了。
縣里一幫人還來不及反應,黃場長就擺擺手,上了車。
領導……
車子出了招待所院子,小郎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就說吧。
您把他們搞得很難看。縣文化局那個辦公室主任都快哭了。
為什么?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縣里的頭兒會說,是他把您得罪了。
這我倒沒有想到。
黃場長沉吟。
我開車也有些年頭了,跟過的領導不止您一個,但您這樣的是第一個。
不會吧?
我就不相信,領導您革命那么多年,就沒有一點人情世故?
你是指利用職務收禮?
就算是吧。
沒有。
黃場長斷然說:
我工作過的那些單位,沒有這樣的風氣。
小郎不吭聲。明顯是不相信。
那個縣的人的確是誤解黃場長了。不到半年,他們申請的縣文化館辦公用房基建資金就到款了。他們打那個申請報告,原本只是例行公事,以為只要是黃副專員管這事就完全沒有指望。不知道黃場長在見到他們報告的第一時間就明確批了支持的意見,上會討論的時候,又很動情地講了他們賣過期報刊招待送禮的故事。
黃場長是根直腸子,吃什么拉什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來不玩假的虛的。那個縣的人自然是不了解的。
當年念私塾,黃場長課間見幾個同學撲蝴蝶,趕緊跟幫。一幫人興奮過頭,沒聽見先生的喊叫。上課好幾分鐘后,他們才滿頭大汗跑進教室。先生很氣:我就是喊條狗,它也會搖尾巴?。〈蠹叶疾蛔髀?,只有黃場長認真說:我們都沒有尾巴……正在氣頭上的先生也忍不住露出漏風的黃板牙“撲哧”一笑。
黃場長處事,總是頗有喜劇色彩,有時候卻讓人笑不起來。
除了親戚朋友,黃場長不吃請不收禮的習慣堅持了一輩子。每次出差,對方有食堂就自己交錢在食堂吃;沒有,就在附近快餐店解決。考慮到小郎工資低,回回都是他買單。
自古當官的不打送禮的。有人打死也不相信,一個人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都能把這樣的油鹽不進、抹面無情堅持到底,背后說動小郎,讓他不聲不響把禮品帶回市里。回到家,等黃場長下車上樓后,再把后備廂的東西給他直接搬到樓上。
見到那些東西,黃場長老猴子樣的臉很可怕地猙獰起來,把小郎嚇一大跳。接著,他彎下腰,把小郎放在地上的不管什么包裝搬到陽臺上,三下五除二拋了下去。好在下面是院子的死角,沒有人經過。
當了副專員,有了專車,許多小事,小郎就幫著辦了。比方上醫院,小郎就先幫他掛號,免得他排隊。小郎問掛什么科,他要看內科,又想做針灸,就說:
內疚科吧。
小郎靈泛,干脆把各科都掛上,他想上哪兒上哪兒。
黃場長很喜歡小郎,差不多看得跟兒子一樣。但是,這個兒子卻接受不了這樣的父親。把那些土特產拋下樓,他是廉政了、干凈了,小郎卻覺得受了侮辱,回到單位就請求換個領導或是換個工作。搞得黃場長一兩個星期沒有司機,只好蹬自行車上下班。
七
從黃場長的自傳看,他當副專員之后,并沒有像縣里人想象的那樣飛黃騰達,仕途上好像早就有誰插了塊牌子:就此止步。
一個人過于高調,不給別人留一點余地,看起來自己的空間很大,但最終有可能讓自己的處境越來越狹窄。相反,一個人有適度的寬容,反而會有相應的松快。古人說的“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惜黃場長不講這些道理。凡事都一板一眼地死摳文件,不越雷池半步。其他部門和單位,平日里常有飯局和派對招待上級領導和相關管物管錢手握實權的辦事員,逢年過節還有紅包打點。年終總結評比的時候,各種獎狀獎旗塞滿了櫥窗,掛滿了墻壁。到他這里,鐵公雞一毛不拔。正常的公務接待,不論同級還是上級,一律照規定標準執行,他從不上桌作陪——那個祖傳的老肺病是最現成最充分的理由。大家看他始終一本正經,也就不指望他活泛。也有像那位“唯一在全國叫得響的”畫家那樣心眼狹窄的,碰了釘子,有了怨恨,想方設法讓他不得安寧。從當副專員到后來的副市長,關于他的舉報從未斷過:應的是親戚的飯局,舉報他公款請客;碰到的是老同學,舉報他搞女人;給下面批錢,舉報他吃了回扣。卻偏偏有報必準。隔些時就有人下來調查,談話、查賬、筆錄,翻箱倒柜,搞得他苦不堪言。
黃場長在官場上被看作另類一絕。沒接觸過的人根本就無法相信;接觸過一回的人,以后就盡可能敬而遠之。問題是他一個人做絕了不要緊,他分管的單位也跟著倒霉。關照是自然得不到,許多時候正常的撥款都不能及時到位。下面的頭頭腦腦都有怨氣:社會潮流如此,非要逆潮流而動,是跟誰過不去呢?只顧自己清白,不管單位死活,其實也是一種私心,結果都是讓公家吃虧。更難聽的直接就說:有人貪財,有人貪名,都是貪!
時間長了,黃場長自己也有了愧疚。在會上,對大家的意見他很誠懇地明確表示要好好反思。但反思的結果是:決不跟風!要相信人總是好的多。我們可以以情動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黃場長為此提出了很具體的建議:讓各單位去省城各相關上級單位辦事,盡最大的努力打親情牌。打聽清楚誰管事、誰經辦,不論對方是廳級、處級、科級還是小辦事員,都可以去他們家當臨時保姆,做飯、拖地、接送小孩。人心都是肉長的,讓他感動了,他自然就會幫你。
不光是要求下屬,黃場長自己也身體力行。
省里管文教口撥款的財神爺路過,在市政府的接待賓館跟大家見面。賓館是這幾年隨著開發區新建的,標準很高。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桌子上不設煙灰缸,禁止吸煙。但財神爺是老煙槍,怎么也熬不住煙癮,又要講話,起不了身,暗自糾結了好久,終于還是從褲兜里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好一陣吞云吐霧。很快就有一大截煙灰彎彎地在煙頭上顫抖,隨時要掉下來。桌上沒有煙灰缸,地上卻有羊毛毯,財神爺是文明人,不能做野蠻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旁邊的黃場長傾過身子,輕輕說:
煙灰缸在這里。
財神爺顧著說話,手往那里一伸。繼續聲若洪鐘,繼續吞云吐霧,繼續看也不看,憑著感覺不斷把煙灰敲進桌沿下黃場長端著的煙灰缸里。直到那支煙吸差不多了,把煙頭在煙灰缸用力一撳,才聽到黃場長一聲猝不及防的慘叫。
那只煙灰缸原來是黃場長朝上窩起的手掌。
小黃你怎么這樣!這不是讓我不仁不義嗎?
財神爺惱羞成怒。
沒有事沒有事。
黃場長一個勁賠笑。
會后,財神爺為自己的一時激動再三向黃場長道歉。
黃場長用手心的一個小傷疤加速了市里新建的文化中心的省財政撥款。
那個小傷疤,成為黃場長從政生涯的一個大驕傲,一枚小小的卻含金量最大的獎章。
本市市長雙規,位子一直空著。黃場長已經是常務副市長,主持市政府工作。都以為在明年市人大會上,他當選市長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性格決定命運。黃場長栽在自己一輩子改不了的性格上。
那些年,干部中出了更改出生年齡的亂象。許多人為了不退休,或是不超過提拔的年齡杠杠,把出生年份往小里一改再改,惹得雜文家在報上發表文章奚落:往年怪事少,今年怪事多:妹妹比姐老,弟弟大于哥。
為了整肅亂象,從中央到地方都發了紅頭文件:重新進行干部履歷登記,對干部出生時間的認定規定得極為嚴格、極為細致、極為明確——必須以出生證的記錄為準;沒有出生證以參加工作的原始履歷為準;原始履歷不清晰或已遺失,由所在單位和當地公安部門聯合調查作出結論??傊辉试S擅自隨意填寫。
黃場長直接分管的一個市局就出了一樁這樣的麻煩:一位副局長把原始履歷上填寫的出生時間先后改了幾次,每變動一次工作就減去一歲,只要有機會重新填寫履歷,就逆生長一回,越活越小。這一次,市級組織部門已經內定她升任局長,但按照她已經改寫過多次的年齡推算,屆時還是超過了提拔規定的年限。正好遇上重新進行履歷登記,她又一次減了年齡,這一次還特別提高了幅度,不是一歲,而是兩歲。她所在的單位不敢給她蓋公章,寫了個說明,請上級組織部門認定。組織部門請示市委書記。市委書記把黃場長請去商量。
黃場長主持的是政府工作,對干部任免除了參與討論,并沒有決定權。他自然清楚市委書記是想讓他分擔一點責任。
多年來,關于這位市劇團的“七仙女”跟省里某位大佬的相好,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七仙女”為了愛情,拋夫棄子,一直等著“董郎”離婚。但她想得太簡單了,一個有頭有臉有職有權的“董郎”,僅僅為一個“七仙女”哪會那么輕率。最多就是給下邊打招呼,一再給她提升職務,作為補償。
對市委書記來說,這差不多就是一個政治任務。處理得好不好,直接關系政治前途。他正當年,前途還遠著呢。
黃場長對官場上下的這類八卦,從來不感興趣。不打聽、不議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F在,市委書記把這當作一個政治任務跟他商量,他不好不去,但去之前心里就拿定了主意:絕不蹚這攤渾水。
請您來,想跟您談談市政府明年換屆的事。
市委書記和顏悅色。他的年紀比黃場長小一輪,對老同志很尊重。
黃場長隔著辦公桌坐在市委書記對面,眼睛盯著桌子角上插著的兩面小紅旗:
這是上級組織的事,你我私下交談不合適。還是說正題吧。
黃市長您還真痛快。也好,那就先把這件小麻煩解決掉。
市委書記指指桌上的一個檔案卷宗:
我看,就按她本人填寫的認定了吧?組織部門新造的干部表格已經采用了。
既然已經決定了,用不著跟我商量吧?
我的意思是請您在單位意見一欄簽個字,畢竟是您直接分管的單位,單位的頭不簽,您簽是一樣的。
黃場長把眼睛一點一點抬起來,最后停留在對方明亮生動的臉上:
一個人一生——我指的是全世界所有的人——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他是何時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絕沒有兩個、甚至好多個。不錯,事物都是相對的,但也有絕對性一面——這個答案就是絕對性的。就像這間房子在中國,中國在亞洲,亞洲在地球,地球在……
黃場長被勾起的講話癮一下洶涌起來。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
黃場長不便旁聽,站起來,走了出去。
八
“兩會”前,一位省委領導的秘書空降來市,在“兩會”上高票當選新市長。那位“七仙女”很順利地由副局長轉了正。幾年后黃場長退休,聽說她是擬議中接替自己職務的人選之一。
黃場長最寬慰的是自己安全著陸。跟他一撥的地廳級好幾個坐了牢,有一個處了極刑。
家里老人都走了,兒女都大了,成家立業了,黃場長把深山溝里的老太婆和精神失常的黃梅子接到自己身邊。他一個人在城市過了這么多年,從沒有什么花花草草的傳聞。雖說他那副尊容很難讓女人喜歡,但愿意上領導的床或是愿意讓領導上床的女人,有幾個是因為看上了領導的長相?
離開市政府大院那天,黃場長很是傷感。一個人獨自在院子里轉了好半天,淚流滿面。
為了帶動開發區的人氣,市里幾套班子在開發區興建了幾幢聯排大樓,形成了一個巍峨的建筑群。環繞著建筑群,開挖了一條寬闊的環河,成為一個隔開新城的獨立大院。院子大而無當,樹林茂密,一個人在里面轉,外面還真不容易發現。
這個建筑群,從項目申報,到動工基建,到最后裝修,黃場長就差沒有把老命搭進去。先是隔三岔五往上級跑,后是隔三岔五往工地跑??偹阏絾⒂?,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接到退休文件。
黃場長在自傳里很真實地記錄了這一刻突如其來的心理失衡:
幾十年光陰真的是恍若一夢,最不好受的是,夢到最后會是那說不出的苦澀。按慣例,他這個級別到點退休,會安排一個人大或政協的二線職務,他沒有。讓人覺得是他在位時的那些有影沒影的舉報起了作用。
辦理完退休手續后,黃場長的精神和身體好像就在眨眼間垮了。如同小時候一幫細伢拿泥沙堆的屋子,一個不小心就碰倒了。多少年的老肺病一直硬撐著,忽然就撐不下去。
陳志看到這里很感慨。早年年輕氣盛,覺得當官的一個個都神氣活現。見多了才知道,其實誰都不容易。一篇談論干部退休的文章,筆鋒凌厲,對領導干部的戀?,F象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以前他會認為是好文章,用心也良苦,現在他覺得難于心平氣和地接受。
寫自傳,成為黃場長的一根拐杖,支撐他走在黃昏蕭瑟的風中。他也顯然從中得到了一種松弛。他在自傳第一部分的最后說:
一個深山溝里長大的農家子弟,何德何能?何怨之有?能有今日,應該謝天謝地才是!
這話是真誠的。
認真說起來,父親早年的交代,三句他就有兩句沒有做到:頭一句,“鬧熱的地方不要去”。官場不是鬧熱的地方?二一句,“萬貫在手不如薄技在身”。他雖沒有“萬貫”又有什么“薄技”?只有三一句,還算說得過去。“有燒香的心才有吃飯的命”就是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照本宣科,照葫蘆畫瓢,不投機取巧,更不偷奸耍滑。
讀黃場長自傳關于個人經歷的第一部分,陳志對他有了更多了解,也有了不少好感。
一個人的人生歷程走到了一個階段的盡頭,有留戀、有不適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過分變態,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別人需要援手的時候伸手搭一把,使之安然渡過人生的某一個溝坎,于人是一種溫暖,于己是一種厚道,不是更好嗎?
陳志一改最初的輕視,打算在序言里好好地寫出這番感慨。
很可惜,這番感慨卻被自傳第二部分的“著作”,一下瓦解了:
黃場長所謂的“著作”,都是他任職期間手下包括陳志在內的筆桿子寫的各種領導報告和講話,以及他當時審閱批改的所有文字。
看著那些經黃場長改過、自己重新抄過、他又一件不落地收回、仔仔細細地鎖進文件柜的稿子重見天日,陳志仿佛一下回到幾十年前,哭笑不得。
換了別人,陳志會毫不客氣地說出一堆損話。但這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真心實意地拿自己當回事,真要那么尖刻,有點說不過去。他把一堆損話強壓在肚子里,冷靜了兩天,口氣和緩地給黃場長去了個電話。大意是那些報告講話等等是不是可以不收進自傳?審閱批改過并不等于就成了自己的著作啊。
黃場長耐心聽完,很堅決地說:
為了審閱批改那些公文,我不知熬了多少夜,費了多少心思。這么多年,世事千變萬化,那些批改內容直接就是各個時期上級的方針政策、領導的指示精神。當年報紙或文件用出來的時候好多地方被刪掉了,那我就更有必要不但好生保存,還要通過自傳正式公布,證明自己從來就是不折不扣忠于職守,上對得起組織的培養,下對得起自己的責任。
陳志默默地聽著。在他看來,這樣的念頭說好聽些叫不可理喻,說不好聽些就是愚昧。但他沒有必要爭論。
你要是實在覺得為難,那個序就不寫了吧。
黃場長的感覺依舊敏銳,立刻就發現了陳志情緒的變化,先放下了電話。
九
黃場長的自傳正式出版發行的儀式相當隆重。出版社請了高校教授、社科學者、文評專家舉行研討,研討文章紛紛在各種報刊發表,一時好評如潮。又讓黃場長在電視上跟讀者對話。他自己的看法倒是相對清醒,頗有自知之明:
我寫自傳,有人講是附庸風雅。我承認。但是附庸風雅,總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吃喝拉撒睡等死要好吧。
陳志之前脫口而出的揶揄,被記得很清楚:
再說,附庸風雅這種事,就是皇帝也不能免俗。清朝的乾隆,操持一個兩三億人的國家?;实郛數煤煤玫?,卻寫詩上癮,自己說是“每天必作數首”?!度圃姟肥珍泴⒔辉娙说脑姴挪坏轿迩?,他一個人的《御制詩集》就將近五千首。他活了八十九歲,折合成天是三萬兩千多天,刨去吃奶念書的幾年,能用來寫詩的也就不到三萬天,他卻寫了四萬多首詩,平均下來,一天的確不止寫一首,搞得有人猜測很多詩是臣子幫他作的。寫得好不好不講,光這數量就夠嚇人。
不管怎樣,一個皇帝這樣看重詩名,也是難得。
我這輩子,雖然說不上有多么大的酸甜苦辣,但也不是一杯寡淡白水。把這輩子吹過的春風、曬過的夏日、淋過的秋雨、迎過的冬雪,點點滴滴記錄下來,算是給自己作一個總結,也給后人留一點經驗和教訓。
電視上的黃場長挺精神,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可能是因為陳志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那么又老又瘦,沒有再瘦余地了的緣故。
黃場長把那個寫著他終生座右銘的筆記本在鏡頭前打開。它真的伴隨了他快一輩子。從中學生、中學教師、校長、公社干部、農場場長,一直到縣級地市級領導干部,幾十年過去,許多金貴東西丟失了,這個筆記本始終在。
蘇聯作家保爾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那段話說得多么好?。?/p>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它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已經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了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現在,他又把這段名言作為了自傳的篇首語。
黃場長說到這里,昏花的老眼里泛起點點淚光。
底下的讀者們交頭接耳,挺敬佩:這把年紀的人,不是誰都會活得這樣硬氣。
如果對話就此結束,會是一個完美的節目。但電視臺主持人突然說:
黃老爺子,我要糾正您剛才的一個小錯誤:我沒看過那個小說,但知道保爾是小說里面的名字,不是作者的名字,作者叫……
那個小說就是個自傳體,說保爾是作者也算不上什么“小錯誤”。要不特意挑出來,誰也不會注意?;仡^稍作處理再播出就沒事了。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奶油小生顯然是想搞笑。
莫扯了,這本小說我讀了一輩子,會連這也不知道?
黃場長眉毛立起,斬釘截鐵說:
保爾就是作者,作者就是保爾!
看電視直播的陳志忽然明白,黃場長寫自傳,跟那些淺薄無聊俗不可耐卻又不甘寂寞、恨不得天下風光占盡的老官僚根本不是一回事。他要的不是虛榮,是一種人生的證明。他真是把自傳當悼詞寫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犟人,決不容許對這種證明有任何質疑。
陳志眼前跳出一個深山溝里念私塾的伢子,課間見幾個同學撲蝴蝶,趕緊跟幫。一幫人興奮過頭,沒聽見先生的喊叫。上課好幾分鐘后,他們才滿頭大汗跑進教室。先生很氣:我就是喊條狗,它也會搖尾巴啊!大家都不作聲,只有那伢子認真說:我們都沒有尾巴……正在氣頭上的先生也忍不住露出漏風的黃板牙“撲哧”一笑。
作者簡介
陳世旭,男,著名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80年代以《小鎮上的將軍》一舉成名,30年來筆耕不輟,“日寫五千文字”,被稱為中國文壇的“常青樹”,江西文壇的“領袖”。近年其作品對“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靈魂漂泊、精神成長進行了精當描述”,“表達了消費時代中國知識分子人性割裂與精神‘沙化的深切憂慮”。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