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是“民間口頭流傳的歌,多不知作者姓名”。這說明民歌大都不是個人獨創的作品,而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民歌作為一種群眾的聲音,定義了時代所具有的文化氛圍,是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與大眾的情感緊密相連,與民族的審美趣味相契合的一種精神塑造。民歌因其感情真摯的親民性而廣泛流傳,特別是陜北民歌,以高亢嘹亮的音調,迂回婉轉的語言,自由豪放的性格,成為各地民歌的典型代表,在新的時代呈現出新的面貌,煥發出新的光彩。中央音樂學院創作中心集合17位中青年作曲家,以陜北民歌為創作素材,創作了17首新民歌,由俞峰院長執棒,中央音樂學院交響樂團、合唱團聯袂黃華麗、王傳越、謝天、紅都組合等15位歌唱家及延安當地著名歌手,于2020年10月18日在延安大劇院上演了一場精彩紛呈的“新時代·新民歌”作品專場音樂會。接續歷史與感懷當代,這場音樂會通過新民歌歌頌了新時代黨的英明領導,贊美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體現了音樂藝術在新的時代扎根于人民,面向大眾的質樸與輝煌,是中華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集中寫照。
對民歌特征性音調的發展與運用
自古以來,以陜北民歌為素材進行的音樂創作就非常多,包括民歌改編曲、器樂獨奏曲、小型器樂合奏以及大型管弦樂曲等等。陜北民歌種類多,尤以信天游風格深得人民喜愛,也成為藝術家創作的不竭源泉。此次新民歌創作中,作曲家對信天游所包含的我國漢族西北地區典型的地方音樂風格特征性旋律——雙四度音調框架?譺有很深的理解和集體共識,對以re—sol?和la—re兩個極具有變化潛力的四度音程所形成的結構力關系進行了豐富的變化,并加以re—la和sol—re的五度關系穿插,使其具有穩定的情感心理基礎。《船·旗》(魏巍詞,常平曲)開始部分的民歌主題采用了反復強化上行re—sol的音調,加之八度跳進的旋律框架下骨干音多次回到re上的重復,表現了壯闊中堅定不移的信念;《幾回回》(賀敬之詞,周娟曲)一開始便在弦樂構成的re—la—re基礎上由豎琴和木管鋪墊了一層地域特色鮮明的琶音背景,之后的獨唱主題旋律完全再現了這種關系的變化,使用了陜北民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的曲調,運用了re—sol的拖腔手法,使“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表現得細膩而婉轉,突出了內心抑制不住的激動。《東風來》(單奕翔詞,代博曲)的主題,無論在舒緩的主歌部分,還是歡快的副歌部分,都完全建構在上行re—sol和下行re—la的四度骨架基礎上,并加以五度支撐,情緒對比則來自于節奏和速度的變化,核心音調關系上保持了相對的穩定;《夢回延安》(高博詞,陳欣若曲)利用了民歌中的“色彩音”和同主音大小調式中明暗對比強烈的和聲語言,加之主題發展過程中樂句落點在g—d—g音之間的穿梭,形成了西洋和聲與民族調式(商和羽)的交疊,結束句中降E大調的莊嚴贊頌和c小調的抒情敘事使作品在音響上體現出雙重性格。
此外,在旋法上,新民歌普遍運用圍繞核心音的“環繞式”(如re-mi-re,sol-la-sol)或“補充環繞式”形成對民歌音調的藝術性加工,凸顯了民族風味兒,同時,八度大跳的頻繁出現體現了豪放的陜北民族氣質,跳進之后的“中間環繞”和二度關系的“平穩著陸”也是非常典型的民歌藝術化手法。比如在《壯美延安》(陳雷詞,郭小虎曲)的主題中,八度跳進所體現的“壯”和“中間環繞”所表達的“美”相結合,非常簡潔地塑造了作品的性格,“補充環繞式”(la—sol?mi?la,mi—la?sol?mi)作為主題樂句的收束,聽起來十分瑯瑯上口,用豎琴撥奏出的上下四度、五度相結合的類似琶音的進行,恰到好處地渲染了和諧的美。
民歌音調與樂隊交響化音響的交融
此次新民歌之“新”在聲音上最重要的特征是,每一部作品都從不同方面體現了民歌特征性音調與樂隊、合唱交響化音響的交融,是一種單聲線性敘事與立體化音響裝飾相結合的創作思維,其中“補充強化”“對比發展”“音色呼應”和“音響渲染”是主要表現手法。
“補充強化”不僅體現在民歌旋律本身因為歌詞的襯詞關系容易形成句尾補充,是一種拖腔的變化形態,而且在管弦樂與合唱加入之后,還常常通過配器的聲部音色進行變化重復補充,成為新民歌樂句收尾的主要方式,也是推動音樂向前發展的動力。比如《信天游永世唱不完》(尚飛林詞,郝維亞曲)中的合唱,在對旋律音調進行補充的過程中,不斷推動音樂情緒的發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船·旗》在開始、中段和結尾中都用合唱隊的襯詞和樂隊的層層推進式音響強化了民歌手的“吆喝”;《東風來》的第二部分中,樂隊對歌唱的每一句都進行了變化重復補充,并加緊節奏,采用更活躍的音高跳進,強化了喜慶歡騰的氣氛。《夢回延安》的尾聲中,樂隊以(F—G—A—G)的三連音句式對聲樂的結束句(F—G)進行了裝飾性補充強化,將全曲推向高潮。
“對比發展”主要表現在激情昂揚的樂隊音響與民歌獨唱的銜接與轉折關系上。原生民歌一般采用上下樂句形成對比,或用起承轉合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結構,而新民歌因為有樂隊及合唱的加入,在對比發展上形式和手段都更加靈活豐富,常常形成引子與尾聲相呼應,帶來再現性質的結構印象,或在主題發展過程中產生回旋性效果,這些都體現了現代創作思維對傳統民歌因素的拓展。表現上常用的手段是,先以樂隊的宏大音響(標志性的大鼓與合唱聲勢的助推)拉開序幕,隨后轉入民歌的抒情敘事,之后樂隊與民歌聲部形成循環對比。比如《大河之水》(向北詞,張帥曲)的開始,大鼓、樂隊與合唱火力全開,掀開了對黃河進行贊頌的宏偉氣勢,隨后民歌手的豪情抒發與樂隊音響此消彼長,逐漸積蓄能量,最后再回到初始的雄壯;《延安戀曲》(向北詞,史付紅曲)采用樂隊音響單位拍中套三連音的行進風格,與信天游自由奔放的男高音穿插進行,表現了凱旋式的勝利和連綿悠長的抒情之間的對比發展。
“音色呼應”利用了民族樂器特有的音色表現力,與人聲形成多線條的織體,是對單一民歌音調的一種立體化音色豐富處理,比如嗩吶在幾部作品中的運用都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家鄉變了樣》(曹軍民詞,陳永剛曲)在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均為抒情的謳歌,其間嗩吶的音色具有非常強烈的風俗特性,與男聲獨唱和樂隊構成了三個織體層次,仿佛代表了來自個體、群體與社會的幾個不同層面的聲音角色,在贊美家鄉的變化中走到一起。
“音響渲染”也是新民歌創作中很能體現樂隊效果的典型配器手法,它既有補充強化的功能,也有對比發展的意義,還有音色呼應的效果。比如《追尋》(向北詞,鄒航曲)利用大鼓與合唱隊形成輝煌的氣勢,特征性節奏型從一開始就具有主導性功能,合唱隊“大風吹過”的多次重復,在音響上產生了壓倒一切的力量。《千山萬水外》(吉狄馬加詞,董立強曲)用合唱對民歌聲部進行了補充,樂隊用豐滿的音響進行情緒渲染,推動了音樂的發展。《果花開了的時候》(曹軍民詞,徐之彤曲)在豎琴撥奏的琶音背景中,長笛飄揚出一串串上下紛飛的音符,巧妙的臨時變化音形成了很強的畫面感。《沿河岸上的今夜》(安久詞,張征曲)用弦樂的長持續音和鋼琴的間歇性流動勾勒了繁星點亮的夜空,獨唱美得醉人的聲線,與合唱在高潮部分適當的引入,構成了由簡入繁,逐層推進的能量積聚。
民間鄉土氣質與藝術審美體驗的碰撞
方言是陜北民歌的靈魂。民歌的魅力來自于歌詞受地域和文化的熏染而形成的獨特風味。新民歌依據這樣的歌詞特征進行創作,保留了許多原始民歌歌詞語言的鄉土味兒,比如具有代表性的各種襯詞的運用。陜北民歌中的襯詞不光是語言符號,也是表達情感的符號。藝術家對這些情感的符號還作了體現現代詩歌語言格律的藝術加工。在《信天游永世唱不完》中,歌詞完全保留了“喲”“哎咳哎咳喲”“咿兒呀兒哎咳喲”這樣的民歌單音節、五音節、七音節襯詞,過去這類襯詞運用在情緒歡快的段落以表達對豐收的喜悅和偉大人物的贊頌,今天仍然通過這些襯詞表達著新時代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贊美,襯詞沒變,歌詞內涵隨著時代的發展發生了變化。同時,民間歌手的方言語音也使新民歌保留了較濃的鄉土氣息。比如在《再唱山丹丹》(楊歡詞,劉思軍曲)這首作品中,作曲家用了藍調和聲與爵士節奏把民歌演繹成了非常現代的流行風格,但是地方歌手演唱時的咬字吐音有著很強的陜北味兒,使作品在時髦的現代審美中透著可愛的鄉土氣,淳樸而率真,把民間的活潑俏皮和流行的詼諧幽默很自然地交織在一起,成為一首風格非常獨特的新民歌。值得一提的是,創作團隊的每一位藝術家都在吸取陜北民歌精華的同時,體現著現代人的審美意識,并根據作品所要表達的情景進行創作,歌詞也會在很多方面體現出對民歌因素的再理解和再創造。比如《大河之水》的歌詞,在本應該采用疊詞(一道道)的語言中卻沒有把“一道道”作為疊詞使用,而是用了更簡單直接的語言,用排比句式來表達黃河的氣勢,“天下黃河九道灣,頭道窄來二道寬。三道灣里能跑馬,四道灣里能行船……”,而在表現黃河給人多情的另一面時,則用到了“一汪汪淚水”“一股股暖流”這樣的語言,使作品在恢弘的氣勢中蕩氣回腸。該作品由三位延安當地的民間歌手演唱,他們在抒發情感時的自由豪放、肆意揮灑,與作曲家創作中的用心考究、精雕細琢,構成了質樸情感與藝術化豐富的音響之間強烈的藝術張力,這正是新民歌的魅力所在。
結??語
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開辟的敵后戰場在整個抗日民族解放戰爭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帶領人民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勝利。延安時期的陜北民歌,起著鼓舞軍民生產、凝聚人心、推動革命取得勝利的作用,反映了百姓歌頌黨、歌頌美好生活的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新時期,中國正處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征程,音樂家們如何用他們的體會向新的時代致敬,我們應該唱什么樣的歌?
俞峰院長說:“這需要藝術家們進一步深入生活,更需要人民群眾參與表達新時代、反映新生活的活動。我相信人民群眾旺盛的創造力和作曲家們深入生活、為人民創作的精神,一定會涌現出更多反應時代、生活、情懷的優秀作品。”的確,新民歌專場音樂會作為中央音樂學院—延安10·15藝術節系列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是藝術家勇于肩負時代使命,與延安人民一起共同創造新時代新聲音的寫照。作曲系主任郝維亞教授在采訪中說:“民歌是一代代老百姓對自己生活和所處時代的真切感悟,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生活的變化,民歌的創作也處在一個動態的發展變化中。新民歌的“新”主要體現在歌詞‘新、創作手法‘新合作模式‘新三個方面,新的時代,民歌呼喚著新的表達,本場新時代·新民歌音樂會十分契合我們當今的需要。”
新民歌的聲音,超越了藝術歌曲中器樂與聲樂相對單一化的情景搭配,又區別于流行歌曲從頭至尾的節奏鼓點與伴奏模式,而是把旋律性主題通過各種形式的聲部層次處理作交響化發展,在有些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與流于表面的“下里巴人”之間達到了新的平衡,使新民歌聽起來既不失群眾性和親民性,又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藝術家對傳統民歌素材的理解有很強的集體共識,但在音響創造上卻又體現著不一樣的多元化風格。藝術家們用各自獨特的審美體驗裝點了根植于人民生活的民族音調,在樸實自然的情感表達中融入了藝術化手法,同時,美聲、民族、通俗以及民間歌手用各自不同的聲音特點與藝術家的作品實現了完美合作,這種創作與表演同時多元化的風格也正是新時代新民歌的特征。
此次新民歌創作過程中,中央音樂學院作曲家們專門委約了延安當地著名詞作家(如向北),以及其他詞作家(如陜西音協主席尚飛林)共同就延安題材創作歌詞,為新民歌提供了重要的文字材料。
高拂曉??中央音樂學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