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軍



在我生活的多云鎮,有一個奇異的規矩:每個人必須在自己的十六歲成年禮到來之前,從天上獵取一朵屬于自己的云。這個奇異的規矩源于一個更詭異的傳說。傳說生活在多云鎮的每一個人,出生時只有半顆心,唯有獵取了一朵屬于自己的云,才能合成一顆完整的心,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個詭異的傳說還有一個最可怕的結尾,沒能在成年禮之前合成一顆完整的心的人,就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將會受到全體鎮民的驅逐,經歷數之不盡的災難。
所有人都嚴格遵守著這個規矩。多云鎮建鎮千百年來,還不曾有過一個破壞規矩的人。
多云鎮,鎮如其名,天上飄浮著很多不同品種的云,有的稀松平常,有的卻超乎想象。
獵云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而足。像棉花糖一樣柔軟的白云,是最容易獵取的。多云鎮的鎮北,有一片遼闊的敕勒川草原,那里白云密布,宛若穹廬,籠蓋四方。站在敕勒川草原上,只消折一根長長的竹竿,梢頭繞上幾個廢棄的蜘蛛網,輕輕往天上揮動幾下,便能牢牢地將最為低矮的白云粘住。遇到稍高一些的白云,踮一踮腳,或者是縱身跳一跳,也多數能夠抓下來。若是碰上飄浮得最高也最調皮的白云,深情地吹幾聲口哨,也能將它們吸引過來,然后果斷出竿,一擊制勝,粘牢凱旋。
相比較而言,獵取翻滾的烏云就艱難多了。首先,必須手腳并用,攀登到鎮西高高的未遮山之巔,然后從背上取下一張由鯨魚骨頭打造的大弓,奮力拉開,再是一只眼睛睜開,一只眼睛閉上,瞄得準準的,最后用力將一張由杜仲絲編織而成的巨網發射出去,方能將頑劣的烏云擒獲。還得將擒獲的烏云第一時間裝進一個密封的玻璃罐里,要不然它一定會大聲哭訴,不是一個驚雷把人劈得外焦里嫩,就是一陣傾盆大雨把人淋成落湯雞。
至于絢麗的火燒云、冰涼的積雪云、稀疏的馬尾云,都有截然不同的獵取方法,我就不先一一贅述了。
俗話說,人各有志,人也各有命。有的人尚在牙牙學語時,便擁有了一朵屬于自己的云;有的人一直到十五歲的尾巴尖兒,才趕上最后一趟末班車,追尋到了那片屬于自己的云。在我們多云鎮,獵云就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如若不然,我們鎮口高高的牌坊上,怎么會刻下那副“云心有我,云我有心”的對聯呢?
從三歲的時候起,我就暗暗下定決心,要獵取一朵獨一無二的云。可究竟什么樣的云才是獨一無二的云呢?關于這個問題,我的心里并沒有多少概念,想了好久好久,答案卻依舊比天上最高的壯志凌云還要縹緲無蹤。
每當我望著傍晚的夕陽發呆,母親便會端來一碗好喝的冰糖蓮子湯,摸著我的寸頭說:“你是個男孩子,不如就用涂了辣椒醬的桃木劍,去鎮西的火焰峰上獵取一朵火燒云吧。得到了火燒云,你未來的日子一定可以過得紅紅火火,就和鎮西賣燈籠的老諸葛一樣。誰都知道,老諸葛扎的燈籠個個都能氣死風,要不然也不會暢銷十里八村。”
這個時候,父親往往會提出反對意見:“好男兒志在四方,作為我的兒子,將來必須泛舟到夢馬湖上,用魔芋絲做的透明網,去打撈一朵因為淘氣而潛在水里憋氣的馬尾云上來。有了馬尾云相伴,他一定會有一顆千里馬般馳騁天涯的心,我希望他長大后能多出遠門,踏遍多云鎮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
然后,他們兩個便會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我,這讓我經常陷入不知所措之中。一個月全食之夜,他們兩個著急了,必須讓我在火燒云和馬尾云之間做一個選擇。我瑟縮地退到了墻角,第一次顫顫巍巍地說出了自己的宣言:“這兩朵云我都不喜歡,我要選一朵獨一無二的云。”
毫無疑問,“獨一無二的云”這六個字,無疑像一道金色的閃電,瞬間擊中了他們的心。他們歡喜地捧著我的臉,異口同聲地說:“果然是個好主意,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我顯然從他們的話中得到了鼓勵,獵取一朵獨一無二的云的決心,也變得越發堅定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我的六歲悄然而至。六歲的我,和很多小孩兒一樣,儲蓄罐里存滿了硬幣,房間的地上堆滿了玩具,嘴里也總是塞著甜絲絲的棒棒糖。唯一不同的是,在他們紛紛忙著準備蛛絲竹竿、鯨魚大弓,或是辣椒醬桃木劍的時候,我卻不為所動,只是思考著什么樣子的云,才是真正的獨一無二的云。
三月三日是我們多云鎮一年一度的“勝日”。傳說在這一天,無論我們做什么事,都能馬到成功,旗開得勝。今年的勝日,天氣也出奇地好,心情大好的老師于是收起了厚厚的試卷,帶著我們去了美麗的尋芳水濱,讓大家自由自在地游春。
草坪上的聚餐完畢之后,便是我們最為期待的自由活動時間了。我不怎么喜歡熱鬧,便起身離開了萬紫千紅的百花之園,獨自一人去了一片野草搖曳的荒蕪之境。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夠欣賞野草之美,但我可以。我知道我的這個喜好遠遠超越了我的年齡,但我發現自己確實可以讀懂野草的內心。它們沒有花兒香,也沒有樹兒高,它們默默無聞,無人知曉,但它們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堅強,我不得不為它們感到由衷的驕傲。
忽然,在一棵幾乎成了昆蟲樂園的野蘋果樹的枝頭,我發現了一朵白中帶粉的蘋果花云。它就像是一條粉白色的紗巾,靜靜地落在灰褐色的樹枝上。它輕輕地呼吸著,身體一起一伏,仿佛一個酣睡中的小嬰兒。這顯然是一朵非常害羞的云,也是一朵極其罕見的云。
我趕緊掏出插在腰間的水槍,將槍口對準了它。眾所周知,蘋果花一遇到疾風驟雨,便會迅速凋零。所以,由蘋果花的靈魂化成的云朵,也是十分畏懼水的。可就在扣動扳機的剎那,我忽然想道,很多年以前,偉大的科學家牛頓已經擁有了這種云。那一日,他盤腿坐在莊園的蘋果樹下,閉目養神之際,被一朵柔軟的蘋果花云砸中了腦瓜。于是,他靈感大發,想明白了日月星辰運行的規律,提出了萬有引力。
雖然十分稀罕,但它并不是一朵獨一無二的云!這么想著,我默默地嘆了口氣,垂下了手,將水槍放回腰間。但我隨即想到了坐在輪椅上的三三,因為生了一場大病而不能再行走,曾經性格溫順的他,變得暴躁而敏感。在敕勒川,我曾好幾次看到他高舉著竹竿,用力揮舞,但因為站不起身,他粘不到哪怕是最低的白云。然后,他會憤怒地將竹竿折斷,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低聲嗚咽。于是,我拔腿跑去了百花之園,將正兀自望著噴泉發呆的三三推到了野蘋果樹下。
“嗯,保持這個姿勢,放輕松,再放輕松,又放輕松,好,可以射擊了。”我耐心地指導三三如何使用我的水槍。
只聽噗的一聲,被淋濕的蘋果花云猛然驚醒,然后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從枝頭悠然飄落下來。我趕緊推著三三前進了三步,蘋果花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三三張開的手心。
很快,輕柔的蘋果花云閃爍了幾下淡淡的輝光,融化在了三三的手心。緊接著,我看到三三那張冰冷刺骨的臉龐上,似乎浮現出了一縷和煦的春風。
“謝謝你!”三三終于又會笑了,甜蜜得就像是一朵迎風搖曳的蘋果花。
七歲那年的七月初七,只比我大七天的七表姐來我家做客。七表姐是我們家族的驕傲,七姑八姨都夸贊她有顆七竅玲瓏心。事實也確實如此,任何紙片,任何草葉,任何泥巴,只要到了七表姐的手里,就會變成一些新奇的東西:會眨眼睛的紙狐貍、會振翅膀的草蜻蜓、會吐舌頭的泥老虎……一切都是那么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那天晚上,父母親也熱情地擺了一桌七子之宴來迎接她。分別是盛滿了蛇莓汁的杯子、裝滿了紫葡萄的碟子、穿著水果玉米的筷子、放著琥珀瓜子的扇子、切開來是彩虹七色的橙子、裝著鮮花餅的盒子,還有用冰糖煨過的蓮子。就在我們歡聲笑語、大快朵頤的時候,院子里忽然飄來了一朵極其陌生而古怪的云,它的形狀宛若一雙纖纖玉手,在星光下緩緩變幻。
“真是一朵前所未有的云啊,它不會就是傳說中天下只此一朵的弄巧纖云吧!”母親驚呼起來,正在舀蓮子羹的勺子也差點兒落到地上。
“兒子,快把七表姐給你編的芒草一百單八將拿出來。有道是英雄惜英雄,弄巧纖云見到了如此巧奪天工的東西,一定會飛撲過來的。”父親的反應極快。
我趕忙跑回自己的小屋,從抽屜里取出了珍藏的芒草一百單八將,回到了院中。可我并沒有將它們高高舉起,向這朵弄巧纖云展示,而是鄭重地將它們放在了七表姐的手里。于是,這朵前所未有的云立即如飛蛾撲火一般,撞入了七表姐的眉心,化作了她眉頭的一顆美人痣。七表姐朝我莞爾一笑,剝起了橙子。很快,橙皮在她上下如飛的手里變成了更加美妙絕倫的金陵十二釵:“表弟,謝謝你,等了這么久,我終于擁有了最適合自己的云。這是給你的禮物,你一定要收下。”
父親和母親并沒有責怪我,反而向我豎了豎大拇指,連連夸我做得對。
從此以后,我的抽屜里不僅有了威武的一百單八將,還有了美麗的金陵十二釵。
到了八歲的時候,我越發貪玩了。多云鎮是如此之大,大得我總想去這里走走,那里逛逛,終于有一天,我迷路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迷路了。我誤打誤撞地走進了比廣寒宮還清幽幾分的寬窄巷子,那本來是一個連大人都需要結伴而行才敢去的地方。在一扇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遙、向右無限遠的大門前,我終于再也承受不住內心的惶急和害怕,放聲大哭起來。號啕的哭聲引來了一朵罕見的云—一朵喋喋不休的古人云。
難得看見大活人,古人云也顯得異常興奮,它圍著我上下翻飛,還不停地問我各種問題,當然都是些古人的問題。諸如:李白是什么星座?杜牧的幸運數字是幾?愛吃荔枝的楊貴妃有幾顆蛀牙?王昭君從大漢來到匈奴一共走了多少步?
老實說,它問的這些問題,水平著實有些一般,完全無法與博學多才的孔子云相提并論。《獵云手冊》上記載過孔子云問的問題,單單一個“何陋之有?”就勝過這朵古人云問的一切問題。既然珠玉在前,這朵難得一見的古人云,也不是一朵獨一無二的云。
古人云雖然沒能成為我的另外一半心,卻成了我的朋友,它一邊問我問題,一邊變化成為各式各樣的箭頭,引我走出迷宮般的寬窄巷子。
十歲那年的暑假,班上的同學有一半已經找到屬于自己的云了。
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最簡單易得的白云。得到了白云之心的他們,一個個都變得百依百順。和我下跳棋,每一步都讓著我;與我比賽釣魚,故意沒在鉤上放餌料;跟我賽跑,成心跑掉一只鞋……
至于獵取了烏云的心的同學,則相較往日冷漠了許多。想和他們勾肩搭背一起上學,會被他們甩脫;打開書包分他們一點兒零食,也會被他們丟進垃圾桶;給他們講一個有意思的笑話,換來的也只是他們的一個白眼……
他們看上去雖然和從前一模一樣,卻讓我感到如此陌生,簡直比陌生人還陌生。
這種原本嬉笑打鬧慣了的同學間的突然而至的疏離感,讓我很是難過,我于是去了鎮西南的黃昏之海,想散一散心。事實上,黃昏之海并不是一個適合散心的地方,由于空間的曲率太大,這里的每分每秒都在落日。一天看了四十四次日落的小王子,都難受得欲哭無淚,更何況是一天日落十萬八千次的黃昏之海呢?奇怪的是,看了一千零一次日落后,我忽然不傷心了。有什么好傷心的呢?至少我的意志還是那么堅定啊!這就足夠了。
在一塊猴子造型的石頭邊上,我看到了一朵正在翻筋斗的云。它時而向前翻,時而向后翻,時而側著身子翻,一副活潑好動的樣子。見我沒有搭理它,它甚至徑直撲向了我,碰碰我的鼻子,撓撓我的胳肢窩,或是扯扯我的耳朵,試圖引起我的注意。然而,我卻并沒有將它作為獵物的意思,就連手心里捏著的蠶絲網兜,也沒有絲毫要張開的意思。
筋斗云確實是朵法力非凡的云,但齊天大圣已經擁有過了,它也算不上獨一無二。
一轉眼,我已經十二歲了。我的獵云技術雖然非常不錯,但依舊沒能如我所愿,獵到一朵獨一無二的云。在鎮東的衰草坡上撿拾落葉做標本時,我曾用一只犀牛的號角吹了一曲《滿庭芳》,曲調迂回婉轉,成功吸引到了一朵心事重重的山抹微云。這朵云看似輕柔,實則沉重,很快就浸透了我的衣襟和袖口。更重要的是,我總覺得,這朵云似乎在某本書上見過,算不得一朵獨一無二的云,便趁它還未鉆進我的耳朵,將它放走了。在鎮南的紅葉塘邊收集零落的紅葉準備作為點年糕的染料時,我用兩支大鳥羽毛使勁地撓了撓一朵叫作一舟云的癢癢。這云好輕,輕得好像一片帆,它還說要把我帶到天上去,見一見它的主人。在我離地三尺高的時候,我松手了。有主人的云,怎么會是獨一無二的云呢?
見我遲遲沒有得到自己另外的半顆心,父母親不禁一改曾經的自豪,為我擔心起來。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已經有一大半擁有屬于自己的云了。就連住在兩不厭灣左岸,一直被認為智力有些問題的阿樹,半個月前也用洗菜的竹籃逮住了一朵游移不定的浮云。還有家里開紅燈籠綠茶館的童子,天天忙著幫家里干活,連學校都經常請假不去,卻用兩條在指尖上旋轉的抹布,罩住了一片紅綠相間的祥云。至于浣花溪邊的啞女霓裳,雖然呼喊不來輕柔的白云,卻用一件輕舞飛揚的羽衣引來了西天的彩云。
“孩子,趕緊去獵一朵云吧,別再挑三揀四了,要知道,天有不測風云。萬一到時候無云可獵,你的十六歲成人禮怎么辦?”父親拍了拍我的肩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孩子,快點兒去獵一朵云吧,別再好高騖遠了,你以為,你能獵到三十三重天上的壯志凌云嗎?”母親凝視著我的眼睛,眼角已經流出了淚水。
“傳說,在極北之地的黑洞里,有一片不知所云,恰好適合不知所云的你,你趕緊去獵吧。”老師遙指著夜空中瑟瑟發抖的北極星,連連瞪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但我還是不為所動,如果現在就改變心意,之前的一切堅持,豈不是失去了意義?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我終于等來了一朵獨一無二的云——詩云。那是一朵由詩歌組成的云,沒有大小,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聲音,有的只是詩歌的豪邁、詩歌的婉約、詩歌的朦朧、詩歌的恬淡。顯而易見,我獵不到這朵無限美好的云。我也敢打賭,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捕獲這朵云。詩云在我身邊逗留了好幾個小時,給我講了很多很多詩人的故事,他們的躊躇滿志,他們的懷才不遇,他們的隨遇而安……然后,在我安然入睡的深夜,它連最細微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便從我的眼前,從我的耳邊,從我的腦海,從我的心中消失了。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消失,就像它沒有來過一樣。
這無疑是我生命中最傷心的一個生日,我錯過了一朵真正獨一無二的云。
在我十五歲的最后一個傍晚,我又回到了神秘莫測的寬窄小巷。外面天寒地凍,我則心事重重,肩頭仿佛壓了一萬座山,在一個遠看無限大,近看無限小,有光的時候看上去無限黑,沒有光的時候看上去卻無限白的窗子之前,我又遇到了一朵奇怪的云。表面上,它和最普通的白云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它只會重復別人說過的話。
“再獵不到云,你將成為我們家族的恥辱!”它重復著父親最近時常說的氣話。
“再獵不到云,你將來可要怎么辦呀?”它重復著母親最近經常說的傷心話。
“再獵不到云,你不能說是我的學生!”它重復著老師最近說的特別嚴厲的話。
我總算明白過來了,這朵云的名字是人云亦云。別人說什么,它就說什么。雖然這個世界上只有一朵人云亦云,但我依舊不認為,它是一朵獨一無二的云,它連自己的想法都沒有,談什么獨一無二呢?
我揮了揮衣袖,告別了這朵被夕陽染成五光十色的人云亦云。而那朵我的故友古人云,又從不知哪個地縫里鉆了出來,指引著我走出這個令人不辨東西的古怪巷子。一路上,不停地有白云和烏云在我頭頂盤旋,仿佛在說:“來獵取我吧,快來獵取我吧!”
我的心里當然也有擔憂,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但我還是沒有動手。
終于,黎明來了。明亮的曙光刺破了黑暗,于我,卻是無邊的黑暗。
這個時候的我,本該站在鎮中心的歡呼廣場之上,迎接自己隆重的十六歲成人禮。我卻黯然神傷地踱步到了多云鎮最為偏僻的葬云之淵,感受著最為蝕骨的孤寂。
那個詭異的傳說終于迎來了它的第一次破例,我成了神秘的多云鎮上,唯一在自己的十六歲成人禮到來之后,依舊沒能獵取到屬于自己的云的人。
按照規矩,我必須接受懲罰,迎接我的,是一段糟糕透頂的流放生活。
有多糟糕呢?我想我還是不說為妙吧。因為一旦說了,你們也一定會傷心難過的。其實,身體上的傷害算不得什么,監禁也好,毒打也罷,哪怕是禁食或者禁睡,忍忍也就過去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真正可怕的是,就連最親愛的家人,也不認可我是個真正的人了。可我明明還是我呀,關心著三三、理解著七表姐、牽掛著你們的我呀!
被流放以后的每一天,對我而言,都像一個紀元那么漫長。是的,不是世紀,而是紀元,奧陶紀、泥盆紀、三疊紀那樣漫長的紀元。
日子一個紀元一個紀元般地過去,應該是在我八十歲生日那天吧,一朵比獨一無二還要獨一無二的云落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經很老了,眼睛也模糊了,耳朵也不靈敏了,手腳也不方便了,但我依然聞出了它身上獨一無二的味道。它圍著我轉來轉去,不肯遠離,似乎等待著我去捕捉它。然而,我所有的獵云工具都被沒收了,眼前唯一的東西,只有一小段正在努力啃食的蓮藕。是的,我已經吃不了太多東西了,就連清甜可口的脆生生的蓮藕,也只是放在嘴里含一含,就吐掉了。
但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它真的被我抓住了,僅僅是用幾根蓮藕中未斷的絲。是呀!與其說是我獵取了它,不如說是它選擇了我。
可你能想到嗎?這朵比獨一無二還要獨一無二的云,居然就是傳說中可以逆轉時間的神奇之云——時光之云。
時光之云化作了我的另一顆心,帶著我穿越時間的長河,回到了我三歲的時候。
“今天是你的三歲生日,你有什么心愿嗎?”燭光搖曳里,父親和母親笑呵呵地問我。
“我想要獵取一朵獨一無二的云。”不知為什么,經歷了糟糕透頂的那段人生后,重返童年的我回答得依舊是那么果敢,那么堅定。
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的我不再迷茫,而是有了一個十分清晰的目標:我要獵取一朵能夠驅散一切千奇百怪的云的萬云之云——萬里無云,我要讓多云鎮的荒唐規矩消失,我要讓你們永遠是你們,我永遠是我。那樣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它肯定并不完美,但一定足夠美好!(本文原載于《十月·少年文學》,獲首屆“小十月文學獎”童話組佳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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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云》以輕逸又沉郁、明快又感傷的筆調講述了個體生命“成長禮”的多種可能性與獨一無二性,重申了個體生命在孤寂與苦痛的成長過程中夢想和意志的光芒。作者借助于既循環往返又變幻莫測的故事情節,神奇、冒險的童話想象力,不同凡響的敘事風格,營造了奇幻與現實相統一、具有現代隱喻性質的童話世界,進而以童話的形式確證了童話不可替代的意義,以及童話創造力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