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題材電影音樂的另類呈現

20世紀中期開始，反映革命歷史的軍事題材電影（如《紅日》《鐵道游擊隊》《地道戰(zhàn)》）就成為中國電影中的一個重要類型;其音樂也在中國電影音樂中獨樹一幟，尤其是其中那些概括影片思想主題或表達劇中主人公內心情感的主題歌和插曲（如《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毛主席的話兒記心上》等）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傳唱至今，成為20世紀名副其實的紅色經典。正是這些久唱不衰的電影歌曲，使得這種軍事題材電影呈現出一種以管弦樂為主體、以主題歌和插曲為亮點的基本樣態(tài)。

改革開放之初，反映軍事題材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雖有創(chuàng)新，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新中國成立后三十年來以歌曲為亮點的基本模式，如《挺進大別山》《小花》等電影的音樂既如此。但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隨著電影《孫中山》《開國大典》《開天辟地》《大決戰(zhàn)》等大型史詩性巨片的推出，反映這一題材電影音樂呈現出一種新的面貌：不再使用歌曲，而只有運用較大編制的管弦樂為主體。這種交響性配樂氣勢恢弘，頗有哲理，并給人一種基于“崇高”的美感，與影片的宏大歷史敘事和偉人的精神氣質吻合，極大地烘托和表現出了電影的思想主題。但進入本世紀，隨著革命歷史題材電影（如《建黨偉業(yè)》《建國大業(yè)》《建軍大業(yè)》等）的審美視角發(fā)生了變化：革命歷史的宏大敘事雖仍為主題主線，但又被分解為一些“微敘事”的組合;偉人雖然仍是政治家但又是普通人。基于這種電影審美的轉向，電影音樂也呈現出新的變化：雖仍用大樂隊的交響性營造基于宏大革命敘事的恢弘氣勢，并凸顯革命英雄主義的崇高感，但更多是一種用管弦樂托底、突出旋律和歌唱性的音樂語言，并打破了那種敵我的二元對立，著力刻畫人的內心世界、揭示人的內心矛盾，表現細膩的內心情感，或追求一種內斂式的戲劇性表達，或引用既有音調，或采用某些來自場景的有源音響。上述這些即本文所說的軍事題材電影音樂的“另類”呈現。這里說的“另類”（alternative）并非那種略帶貶義的“各色”，而是說軍事題材電影音樂具有“不同選擇”，呈現出不同的形式。相反，正是這種另類呈現拉近了反映革命歷史軍事題材電影音樂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并使之進入一個新的審美視界。近年來較為突出的就是居文沛為電影《血戰(zhàn)湘江》（2016）和《古田軍號》（2019）創(chuàng)作的音樂。

一、激戰(zhàn)中的浪漫與抒情

電影《血戰(zhàn)湘江》是2016年八一電影制片廠為紀念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而籌拍的一部電影，由柳建偉（執(zhí)筆）編劇、陳力導演，是第一部全景式展現中央紅軍長征血戰(zhàn)湘江的影片。眾所周知，血戰(zhàn)湘江是中央紅軍從江西于都出發(fā)開始戰(zhàn)略轉移后突破第四道封鎖時與敵的浴血奮戰(zhàn)。中央紅軍8.6萬人遭50萬湘桂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結果以犧牲五萬多人的慘重代價渡過湘江，完成中央紅軍長征途中第一個較大的突圍。此役之慘烈在中外戰(zhàn)爭史上都是罕見的，故展現此役的影片《血戰(zhàn)湘江》作為一部116分鐘的影片，幾乎從頭至尾都在緊張的戰(zhàn)斗，節(jié)奏十分緊湊，槍炮聲成為最主要的聲音。那么，怎么為這樣一部戰(zhàn)爭片配樂呢？作曲家并沒有選擇中國戰(zhàn)爭電影音樂的那些固有模式，而編配了一種相對較為“安靜”的音樂，一種抒情性的、長呼吸的、長線條的音樂，成為激戰(zhàn)中的休憩與抒情。

這個音樂主題在影片一開始就得以呈示。此后多次重復但變化較小，尚不能視為“變奏”。這個音樂主題及其伸展、延長就構成了影片音樂的全部。很顯然，作為一種長呼吸、長線條的音樂主題及其延伸出的主題音樂，已不是戰(zhàn)爭的直觀描寫，而是戰(zhàn)爭悲壯和慘烈的感懷和詠嘆;也不再是敵我的二元對立，而是以毛澤東、周恩來為代表的紅軍高級將領內心的縝密、柔情和傷痛，也彷佛是一代偉人心中的定力。于是，這個悠長和寧靜的主題音樂與血戰(zhàn)湘江的激戰(zhàn)之間就構成了一種靜與動的統(tǒng)一。當然，這種寧靜也是相對應的。比如，在表現楓樹腳紅五軍團第34師與敵激戰(zhàn)時和表現光華鋪紅三軍團第4師與敵激戰(zhàn)時，銅管奏出了號角性音調，給人激昂向上、充滿希望之感。此外，在局部也有加入新材料的感覺。

還值得注意的是，在表現軍委縱隊的戰(zhàn)士們抬著幾十噸資輜重急行時，還運用了兩首閩西客家民歌：一首是作為“勞動號子”、由戰(zhàn)士們用一唱眾和形式唱出的《海棠花》;另一是林德水（林裁縫）唱的《一棵臘梅千朵花》。這兩首閩西的原生態(tài)民歌雖然都是作為“有源音響”出現的，旨在消除疲勞，鞏固和提高部隊戰(zhàn)斗力，既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表達，又表現出了紅軍官兵與閩西根據地的深厚情感。尤其是《一顆臘梅千朵花》的運用，與作為畫外音的管弦樂相得益彰，十分感人。

二、大處著眼，小處入手

《古田軍號》是2019年八一電影制片廠為紀念古田會議召開90周年而籌拍的一部軍事題材電影，其音樂與《血戰(zhàn)湘江》的音樂相比，有頗多相似之處。比如，都是從大處著眼，由獨奏大提琴呈現出的一種貫穿全片的悲情，成為我們把握影片的總基調。這個悲情主題就像是片中毛澤東憂郁的眼神和朱德的滿面愁容，具有一種濃重的滄桑感，與觀眾建立一種“共情”。但有所不同的是，《古田軍號》的音樂又是從小處入手的。正如創(chuàng)作者所說：“《古田軍號》音樂的前期創(chuàng)作構想是沿著從陳力導演的宏觀敘事和細節(jié)的逼真描繪去思考的，圍繞蒙太奇手法打破時間與空間所創(chuàng)造新的美學呈現，去思考音樂的起源與結構，音樂與影像的同步和不同步進行對位，結合具體的情節(jié)和意蘊，進行具體的創(chuàng)作。”①可見，這部電影的配樂旨在塑造多種音樂形象，并使之與多種視覺元素相對應。于是影片中還出現了“軍號”相關的號角主題（小號獨奏），有悠遠、空靈的無詞歌（民族男聲）以及熱鬧且作為民眾力量象征的板凳龍舞曲，小號手林有田（我爺爺）零星吹出的軍號（有源音響）等。這些語匯有時又融合在一起。比如，影片開始處的，以“影像元素進行音樂架構的思考，以民歌男聲和銅管聲起，映襯閩西大地的歷史遼闊，大鼓與管弦樂隊的熱烈昂然，富有客家色彩的旋律氣息，……架構一個跨越時空歷史與鋪陳細節(jié)微觀的音樂語境。”這正是其“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的結合。

這種“微觀架構”的呈現手法，顯然與女作曲家和女導演的細膩相關。正如評論家王一川所言，《古田軍號》呈現出了一種“微宏敘事”：“一種由微細處入手而傳達宏大題旨的敘事范式”，也就是“敘述視角小而宏大、只寫古田會議前因、追求今昔對視效果、蒙太奇手段的高頻率運用、細節(jié)的儀式化及塑造各具鮮活脾氣和獨特個性的領袖群像等”。②影片的音樂具有這樣的“微觀架構”特征。以“板凳龍舞曲”為例。這段音樂在影片中出現了三次。首尾都是今天閩西地區(qū)玩大龍的場景，用這種歡樂、靈動的音樂，表現今天的幸福生活正來自當年共產黨人的初心。片中的一段則是毛澤東在紅四軍“七大”上未能當選前委書記到上杭姣洋當“教書先生”的一場戲中。在蜿蜒的山嶺上，在一條古老的鄉(xiāng)村街道上，民眾舞起板凳，一路歡呼雀躍，奔涌向前，猶如一條巨龍，勢不可當。此處的《板凳龍舞曲》成為民眾力量的象征。這彷佛就是毛澤東人民戰(zhàn)爭思想的藝術表達，也似乎成為《古田會議決議案》中毛澤東認為紅軍的任務不僅是打仗而更重要的發(fā)動群眾、宣傳群眾這一觀點的注腳。可見，板凳龍舞曲作為一種從小處著眼的“微宏敘事”，也具有以小見大的藝術功效。

此外，從小處入手還在于用細膩的音樂刻畫人物形象，如毛澤東、朱德、陳毅、劉安恭等人。正如作曲家說的，伴隨這些人物的出場，音樂則“以打擊樂節(jié)奏的沖擊力，展現出青春力量以及人物之間矛盾沖突的激烈、分歧和共同的信仰，同時也傳遞為信仰而戰(zhàn)的青春熱血和對歷史進行反思及一往無前的創(chuàng)造力。”③可以說，音樂中的這種青春活力，作為劇中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寫照，也有別于既有類似題材（古田會議題材）影片中那種對偉人氣質的刻畫，用一種充滿內在張力的節(jié)奏和律動進行“音色建構”，襯托出革命低潮時期領袖人物內心的憂心忡忡和忐忑不安，也揭示出了古田會議之前紅四軍黨內存在分歧的事實。

三、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

電影《血戰(zhàn)湘江》和《古田軍號》的音樂創(chuàng)作具有共性。這個共性就在于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筆者注意到，居文沛在談及《古田軍號》音樂后期制作時曾提出“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這一范疇。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第一，這種“微觀架構”大多都一種感性的呈現，它來自作曲家對電影音樂的理解，對影片中人物性格、內心情感和影片中一些微觀視覺因素的把握。這種理解和把握，作為一種與導演創(chuàng)作理念相吻合的處理手法，其中不無超現實的的處理方式和直覺把握的成分。這就是作曲家所說的“直覺主觀的音感聯覺”④。故對于《古田軍號》的音樂而言，“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無疑是一個統(tǒng)一的理論范疇。換言之，在《古田軍號》的音樂創(chuàng)作和后期制作中，作曲家實現了“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的統(tǒng)一，即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第二，這一理論范疇也適用于《血戰(zhàn)湘江》的配樂。同為軍事題材電影，前者反映中央紅軍長征途中的湘江之戰(zhàn)，后者反映中央紅軍的種子部隊紅四軍出井岡開赴贛南、閩西實行政治建軍的斗爭經歷，均是反映土地革命戰(zhàn)爭的，其拍攝的主體單位都是八一電影制片廠，且都出自女導演陳力之手，故二者構成了“姊妹篇”。值得注意的是，如同兩部同片中部分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如林裁縫）保持著聯系，其音樂也具有一定的連續(xù)性。這不僅在于主要音樂主題的呈示都采用了獨奏大提琴，保持著一種基于戰(zhàn)爭和歷史的厚重感，而且還在于《古田軍號》中還多處沿用了《血戰(zhàn)湘江》的音樂。此外，閩西的原生態(tài)民歌《一顆臘梅千朵花》在《古田軍號》表現東江戰(zhàn)役的片斷中也作為“有源音響”再度出現。這些都意味著，無論是兩部電影本身還是它們的音樂，既是“姊妹篇”又是“互文本”，最終都表達出影片音樂追求理性與感性統(tǒng)一的審美特征，即“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的統(tǒng)一。

居文沛曾說：“在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中，所對應的是一個情感與理智并行的過程，是以直覺的主觀與理性思考的客觀來架構的音樂與影像的互映關系，并從微觀視覺元素當中找到創(chuàng)作音樂所需要的音樂元素的源流，由此思考音樂的融合與影像的情感聯系給電影帶來更深的內涵，使音樂的敘事和電影的深層意識合而為一，探索影音藝術的創(chuàng)意所搭建的抽象深層結構上的革新。”⑤不難發(fā)現，這些正說明了其“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的統(tǒng)一，即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如在《血戰(zhàn)湘江》和《古田軍號》（尤其是后者）的音樂中，這種理性就在于作曲家宏觀把握住了革命歷史題材電影音樂那種基于宏大敘事（中央紅軍長征、紅四軍政治建軍）的“正大氣象”，具有那種由堅定的革命信念和遠大革命理想所鑄就的“主旋律”（如《血戰(zhàn)湘江》主題音樂中具有崇高美感的高潮部分;《古田軍號》中的號角主題）;其感性則在于那種作為“有源音響”的既有音調（如《血戰(zhàn)湘江》中兩首原生態(tài)民歌的運用）和一些充分內在張力的因素（如《古田軍號》中那些關于人物內心情感的細膩刻畫及合唱中那些“眾生的聲學幻覺”“猛烈的鼓節(jié)奏”和“混合民歌男聲”等）。也正是這種“微觀架構”的因素及其“直覺主觀的音感聯覺”，為凝重、嚴肅的戰(zhàn)爭電影音樂帶來了靈動，最終使這兩部電影真正成為那種能夠打動人的“靈魂藝術”。

居文沛對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的哲學思考來自她將電影作為“靈魂藝術”的藝術表達、作為“夢境現實的關系”的藝術語言的電影藝術觀，得益于她曾作為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節(jié)目主持人的經歷。但同時也不難發(fā)現，這種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也來自《血戰(zhàn)湘江》和《古田軍號》本身的敘事特點和風格，來自導演陳力的創(chuàng)作理念。陳力作為一位資深部隊電影導演，在談及電影《古田軍號》時曾提出了“對重大題材進行藝術表達”的范疇：“藝術表達不是單純的再現，而是創(chuàng)作者審美意識的全面呈現。對重大題材進行藝術表達，可能比其他影片要下更大的功夫。你得時刻意識到，要運用電影語言刻畫人物、講述動人故事，而不是單純復現歷史過程。要用藝術手段尋找切入點，把整個戲串起來。這一代偉人在當年除了有政治使命，他們同樣是熱血青年。要講透他們作為有智慧、有能力的一群熱血青年的所思所想，不要把他們當成在我們概念中的政治家來拍。”⑥正是這種“對重大題材進行藝術表達”的理念帶來了陳力導演電影中理性和感性的統(tǒng)一。這種理性就在于“重大題材”，即“革命”的宏大敘事，其感性則是“藝術表達”，即“微宏敘事”的呈現以及表現“微宏敘事”所需要的那種以“蒙太奇”為主要表現手段的電影藝術表達方式和導演陳力獨特的影像語言。《血戰(zhàn)湘江》如此，《古田軍號》更是如此。

居文沛的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正是基于“對重大題材進行藝術表達”這一藝術理念，體現出“重大題材”與“藝術表達”的統(tǒng)一，即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也就是“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的統(tǒng)一。應當承認，理性與感性的統(tǒng)一，對于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也包括革命歷史題材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都是一條必須遵循的藝術法則。但對于居文沛的軍事題材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而言，這種“宏觀理性與微觀架構”及其內在的統(tǒng)一性，就是一個“另類”。這種“另類”就在于，她既超越了既有反映革命歷史的軍事題材電影音樂那種革命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模式，又摒棄了一般動作片音樂的那種卑瑣性，在宏大敘事和小型敘事之間、在崇高與平凡之間、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找到了一個新的平衡點。這正是居文沛電影音樂的審美特征。

① 居文沛《人類的心魂仰望宇宙的光芒——〈古田軍號〉電影音樂創(chuàng)

作思考》，《電影藝術》2020年第1期，第154頁。

② 王一川《〈古田軍號〉：今昔對視中的微宏敘事》，《電影藝術》2019年

第5期，第42頁。

③ 同①，第155頁。

④ 同①，第153頁。

⑤ 同①，第152—153頁。

⑥ 賈秀琰《重大題材的藝術表達》，《解放軍報》2019年9月11日第12版。

王如意? 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軍事文藝創(chuàng)演系副教授

（特約編輯? 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