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磊 蔡佳桐
摘 要:量刑建議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應用是檢察機關發揮刑事訴訟主導作用的重要體現,更是實現認罪認罰控辯合意的應然要求。實踐中雖然量刑建議已經廣泛應用,但依舊存在一些問題。通過對兩個認罪認罰量刑建議未被采納的典型案件進行分析,發現當前尚存在控審量刑標準不統一、量刑建議約束力不明朗、缺乏量刑建議出現爭議后回轉程序等諸多問題。建議從認罪具結與量刑合意的應然邏輯出發,以刑事訴訟法教義學基本觀點,建構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必要的量刑爭議協調和處理程序,以保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價值的真正實現。
關鍵詞:量刑建議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抗訴案件 訴判關系
伴隨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全國范圍內推開適用,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中,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從法律規定上對裁判結果具備了“一般應當”采納的特殊約束力。這種約束力來源于對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合意的尊重。然而量刑建議制度一定程度上引發了控審權力沖突,其主要原因是:檢察機關不斷提高對量刑精準度的要求,使得幅度量刑建議逐步轉向為確定量刑建議,壓縮了審判機關的裁量權,以至于使審判機關產生了裁判權被侵犯的不適感。這種沖突直接導致了在實踐中出現了審判機關對于尚未達到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的明顯不當的量刑建議不予采納,因而引發被追訴人上訴和檢察機關抗訴,二審裁定事實上加重刑罰的情況。這種情況明顯不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順利推進,更背離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的初衷和刑事訴訟基本的法理精神。
本文通過對兩個認罪認罰量刑建議未被采納的典型案件的分析,以量刑建議的約束力為邏輯起點,采取法教義學的基本觀點,構建在控審機關就量刑產生異議時的回轉程序,對解決控審機關量刑爭議問題提出建設性意見。
一、問題與提出
[案例一]張某某危險駕駛案[1]
2019年5月16日,被告人張某某醉酒后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其行為已構成危險駕駛罪。案發后,張某某投案自首,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愿意接受處罰,在審查起訴階段同意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被告人張某某有犯罪前科,且在駕駛證被吊銷期間仍醉酒駕駛機動車,酌情從重處罰,其對指控其犯危險駕駛罪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同意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經公訴機關履行相應程序后在值班律師見證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檢察機關依法提出了對張某某判處拘役4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8000元的從寬量刑建議。人民法院經審理認定量刑建議基本適當,卻未采納量刑建議,判決被告人張某某犯危險駕駛罪,判處拘役3個月15天,并處罰金人民幣7000元。
檢察機關提出,法院經審理后雖然認為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適當,但并未采納,且未就量刑建議調整與檢察機關進行溝通,直接作出判決,該行為違反了刑事訴訟法關于認罪認罰制度的相關規定,提出抗訴并獲上一級檢察機關的支持,上一級檢察機關認為審判機關應當采納量刑建議。
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在審理過程中雖然違反了刑事訴訟法有關認罪認罰的法定程序,但一審判決量刑適當。本案不存在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必須發回的情形,故抗訴機關提出本案違反法定程序,要求發回重審的抗訴意見不能成立不予支持。
[案例二]馬某危險駕駛案[2]
2019年8月20日21時許,被告人馬某酒后無證駕駛無牌證輪摩托車。在審查起訴階段張某某同意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公訴機關建議判處被告人馬某拘役1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元。一審判決認為,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不當,不予采納,判處拘役1個月10日,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元。公訴機關抗訴認為本案違反了認罪認罰案件程序規定,導致實體錯誤、量刑錯誤,提出抗訴,上級檢察院支持抗訴。二審法院認為,判決書未采納量刑建議,違反相關法律規定,抗訴機關之理由符合法律規定,但原審之量刑亦在法律規定的范圍之內,且現已實際服刑完畢,故也可維持。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定罪準確,審判程序合法,故維持原判。
(一)量刑標準不明確
實踐中,各地量刑多在參考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以下簡稱《量刑指導意見》)的基礎上,加以不同程度的細化固定,該量刑指導意見存在罪名少、情節不全面等問題,且《量刑指導意見》制定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推開之前,司法實踐中對于23個罪名以外的案件具體如何量刑還是以辦案人員經驗為主。此外,《量刑指導意見》中對附加刑的量刑方式、刑罰的具體執行方式等問題沒有比較具體的規定,也給量刑建議造成一定困難。若要解決確定量刑大背景下控審雙方的量刑爭端,制定統一科學完善的量刑標準,以同一標準制刑較為適宜。
(二)量刑建議的約束力沒有得到體現
量刑建議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刑事訴訟法雖然采用了較為婉轉的“一般應當”的論述,但在第201條中列明不采納的具體情形,該規定實則已經規定了基于認罪認罰具結產生的量刑建議對審判機關存在的約束力,即除五種法定情形、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被追訴方提出異議外,審判機關原則上應當采納公訴機關基于認罪認罰合意的量刑建議。而且縱觀法定五種不采納的情形,實則已經不再屬于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方提出異議也已經否定了認罰,審判機關面對量刑建議時應起到對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條件進行形式審查的作用。
反觀上述案例中的量刑建議是否達到“明顯不當”的程度呢?基于法律文書認定的情況看并非明顯不當。上述案例中,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與審判機關的最終判決之間只差10~15天,很難說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明顯不當。因而,在上述案例中審判機關并沒有完全尊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量刑建議的約束力。
(三)缺乏行之有效的量刑爭議處理程序
在上述案例相關法律文書中并沒有反映出審判機關與公訴機關,就量刑建議的爭議進行過溝通與處理,這也與現行法中尚未明確說明量刑爭議處理的相關程序及細則有關。如上文述,刑事訴法第201條中雖然規定了在審判機關認為量刑失當情況下的處理,但用詞略有模糊性,保留了很大的空間,這種不明確性不利于量刑出現爭議時的處理,因而構建行之有效的量刑爭議處理程序,同時劃定運行原則和方式十分必要。
二、 量刑建議約束力的應然邏輯
(一)量刑建議的理論依據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公訴機關應當與被追訴人就認罪認罰相關情況進行協商,并依據協商結果就主刑、附加刑和是否適用緩刑等情況制作專門的量刑建議書,隨案移送審判機關。認罪認罰具結書本身是控辯雙方基于認罪認罰合意簽署的“認罪協議”。[3]
簽訂認罪認罰具結書應當滿足以下條件:其一是被追訴人自愿認罪,包括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被指控的犯罪事實予以認可;其二是被追訴人自愿認可刑罰處罰,在協商的基礎上接受來自公訴機關的量刑意見;其三是簽訂的現場需要適格主體見證。[4]因此,認罪認罰具結簽署的過程就是控辯雙方達成“認罪合意”的過程,量刑建議是在具結書基礎上對量刑情況說明的法文件。此時的量刑建議書已經不僅是公訴權運行產生的求刑權,而是在充分考量控辯意見基礎上形成的互動式量刑合意。[5]
雖然在實踐中,部分檢察官尚未擺脫“大控方”立場,加之在審前程序中檢察機關主動權威導致的實力失衡,[6]當前的量刑協商中協商性未能完全發揮,但已經獲得被追訴方認可的事實是不可否認的;作為認罪認罰具結書派生的法律文書,獲得被追訴方認可的事實也是不可否認。量刑建議被尊重更有利于樹立司法權威,因為在充分進行協商溝通并認罪的基礎上,被追訴人已經基于法律對刑罰有了清晰的心理預期,此時對量刑協商結果加以形式審查并確認,能得到來自控、辯、被害三方的信賴和支持,進而提升司法公信力。有鑒于上述論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下的量刑建議從法理上具有約束力。
(二)量刑建議的法定效力
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除法定五種情形和明顯不當以外,審判機關“一般應當”采納,從文意解釋的原則看,是以采納為原則,以不采納為例外的。即便是屬于明顯不當的情況,按照法律的文意看也應當履行對公訴機關的告知調整義務,唯有當公訴機關不作調整,或調整后仍屬于明顯不當的情況下,才能逕行判決。故此,我們不難從法律原文中理解出“告知調整”程序前置的要求。[7]這一點也清楚的表明,依照法律的規定,量刑建議雖屬于求刑建議,但對審判機關的裁判具有一定的約束力。之所以賦予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以對裁判的法定約束力,根本原因也在于上節論述的量刑建議所具有的“合意”性質。立法本意讓裁判權受到基于合意產生的量刑建議約束,是為了實現減少空耗司法資源,確保控辯雙方意愿都得到尊重,這一目標也是設計并推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初衷。可以想見,量刑建議的法定約束力能否實現,直接關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存亡興衰。
從目前的司法實踐看,公訴機關在個別情形下將“一般應當”作應當考慮,而審判機關處于“以庭審為中心”原則和獨立行使審判權的規定,傾向于審查量刑建議后作出獨立裁決。雖然審判機關有可能在事實上“將自由裁量權部分讓渡于檢察機關”,但畢竟審判權(包括但不限于刑事審判權)由其依法獨立行使,且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量刑裁決權作為刑事審判權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應由審判機關來行使,只是在行使的過程中多了一個有約束力的參考而已。[8]
三、 構建量刑建議協調和異議處理程序路徑
(一)法檢機關協調出臺量刑指導規范
為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高效適用,公訴機關應該適當淡化“控訴人”思維,不僅注意追訴情節,更應該注意減輕或者從輕情節,樹立審判意識,注重量刑客觀、公證。為避免法檢機關出現內部矛盾,做到類案類判,推進量刑規范化工作。兩高有必要聯合在既有《量刑指導意見》和《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基礎上,聯合出臺新的《量刑指導意見》。并且新《量刑指導意見》應在較強的約束力的基礎上賦予檢察官和法官一定程度的裁量區間,并且建議地方各級檢察院法院根據當地實際進行細化、補充,確保各地因地制宜開展工作,避免量刑僵化。筆者建議,新的《量刑指導意見》至少應當包括以下內容:
其一,基準的從寬幅度。“根據比較法研究,對認罪的被告人量刑從寬的幅度一般控制在30%以內”[9],如意大利、德國、英國等。我國不少地方法院也發布了本地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幅度的規定, 如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規定,“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5%以下;選擇適用速裁程序的可以再減少基準刑的15%以下”;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規定,最高可依法減少基準刑的30%,越早認罪從寬幅度越高。結合國內外的實踐經驗,基準的從寬幅度以15%為宜。只要被追訴人作出有罪答辯,并作出總體上接受懲罰的表態,即可適用基準的從寬幅度。而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探討具體的從寬幅度不影響確認其“認罰”,以免歪曲協商的本質,使檢察官成為事實上的糾問式法官。
其二,在基準從寬幅度之上制定相關因素的影響幅度。例如,規定不反對適用速裁程序的增加5%從寬幅度,獲得被害人諒解的增加5%從寬幅度,在偵查階段已認罪認罰的增加5%從寬幅度,認罪認罰不穩定的減少5%從寬幅度,不愿意積極賠償被害人及其家屬損失的減少5%從寬幅度等。
其三,明確認罪認罰從寬幅度和其他量刑情節合并后的幅度。例如,規定認罪認罰的不再考慮坦白情節,但如果有自首情節,可以增加10%從寬幅度。對于無法定減輕或加重刑罰情節的,增減幅度應在法定刑檔之內,對于同時有法定減輕或加重刑罰情節的,增減幅度可以突破法定刑檔。
(二)加強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保障
需要注意的是,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應當更加注重對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保障。公訴機關往往注重訴訟效率和基于所謂“認罪答辯”帶來的便利性,要注意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量刑建議環節對于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尊重。同時,審判機關要對基于認罪自愿產生的量刑建議的真實性審查。因此,有必要從程序正義角度出發,在設置量刑建議調整程序中注重控辯協商這一基本語境,在對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基礎之上探索進路。
本文所述之量刑調整是在公訴權的使用范疇內,其基本運行邏輯是求刑權的自我變更,該調整將直接導致被追訴方權益變動。在前文中,本文已經就認罪認罰具結后量刑建議承載的控辯合意進行了說明。控辯合意本身是具有司法公信力的,且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重要的正當性來源,因而量刑建議在調整之時應當履行一定的協商程序,公訴機關不能“任性”地做出決定,應當再次就擬調整的量刑情況和理由征詢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的意見。目前,這種調整量刑前的二次征詢意見程序尚未出現在相關規范性法文件中,只是控審機關的協商和調整,這種情況也造成了公權力一定程度上對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漠視。因而,在擬建立的量刑建議調整程序中應當考量被追訴方的意見,在程序上進行二次協商,對被追訴人意見予以實質上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