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學強
摘 要:自然遺跡和風景名勝保護屬于檢察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范圍。對于違反法律規定,造成自然遺跡和風景名勝損毀,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檢察機關依法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訴請侵權人承擔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民事責任。訴請侵權人承擔賠償損失責任時,可以通過采用條件價值法并參考專家意見的方式確定賠償數額。
關鍵詞:名勝古跡 檢察機關 民事公益訴訟 條件價值法
自然遺跡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美學價值和經濟價值,加強對名勝古跡資源的保護具有重要意義。但近年來,諸如破壞甘肅張掖七彩丹霞地貌[1]、砸毀四百萬年“比翼鳥”鐘乳石[2]等類似事件屢屢發生。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損毀名勝古跡的行為多以行政處罰的方式加以懲處,較低的違法成本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上述行為。江西省上饒市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上饒市院”)提起的張某明等人故意損毀三清山巨蟒峰民事公益訴訟案,是全國首例保護自然遺跡和風景名勝民事公益訴訟案。該案的成功辦理對于發揮檢察民事公益訴訟在名勝古跡保護中的職能作用、增強民眾對名勝古跡的保護意識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擬結合該案,對此類案件相關問題加以探討。
一、基本案情和辦理過程
2017年4月,張某明、張某、毛某明通過微信聯系計劃前往三清山風景名勝區攀爬巨蟒峰。2017年4月15日,三人采用電鉆鉆孔、打巖釘、掛繩索的方式攀爬至巨蟒峰頂部。經現場勘查,三人在巨蟒峰巖柱體上打入巖釘26枚。三清山景區是世界自然遺產地、世界地質公園、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國家5A級景區。巨蟒峰地質遺跡點位于其核心景區,是具有世界級地質地貌意義的地質遺跡,于2017年8月22日被世界紀錄認證機構認證為“世界最高的天然蟒峰”。經地質專家論證,三人的行為對巨蟒峰巖柱體造成了不可修復的嚴重損毀。經委托專家評估,該事件對巨蟒峰非使用價值造成的損失最低閾值為1190萬元。
2018年4月18日,上饒市院在《檢察日報》發出公告。公告期滿,沒有法定的機關和組織提起訴訟,社會公共利益仍處于受侵害的狀態。2018年8月29日,上饒市院就該案提起民事公益訴訟。2019年12月30日,上饒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令三名被告在判決生效后10日內在全國性媒體上刊登公告,向社會公眾賠禮道歉;連帶賠償環境資源損失計人民幣600萬元,用于公共生態環境保護和修復;賠償公益訴訟起訴人上饒市院支付的專家費15萬元。張某明、張某不服,上訴至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年5月18日,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名勝古跡保護屬于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范圍
在三清山巨蟒峰一案中,三被告及其代理人首先對該案是否屬于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范圍提出質疑。
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范圍是法律規定的機關和組織享有民事公益訴權的領域,在立法目的上,其還被賦予了防止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減少公益訴訟對司法制度造成消極影響的期待。[3]根據民事訴訟法第55條第2款的規定,人民檢察院對破壞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首先,損毀名勝古跡行為屬于“破壞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行為。參照《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技術指南 總綱》等文件中的定義,生態環境損害是指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大氣、地表水、地下水、土壤、森林等環境要素和植物、動物、微生物等生物要素的不利改變,以及上述要素構成的生態系統功能退化。根據環境保護法第2條的規定,自然遺跡、風景名勝區是環境的構成要素,對自然遺跡和風景名勝區的損毀當然屬于對生態環境的損害。
其次,損毀名勝古跡行為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公共利益是典型的不確定性法律概念,很難對其內涵和外延進行規范性描述。一般而言,對公共利益的維護就是對不確定多數人需要的滿足。公共利益具有主體范圍的廣泛性、不確定性、公眾性,以及客體的價值性、整體性和補償性等特點。[4]公眾享有的環境權益不僅包括清潔的空氣、潔凈的水源,也包括優美的風景等。特別是具有珍貴性、稀缺性的自然遺跡和風景名勝區更具有保護的緊迫性和必要性。此外,根據《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序言以及第2條的規定,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OUV)”是評定世界遺產的主要標準。而根據《實施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規定,“突出的普遍價值”是指“文化和/或自然價值是如此罕見,超越了國家界限,對全人類的現在和未來均具有普遍的重要意義”。三清山景區作為世界自然遺產,巨蟒峰作為世界級的地質遺跡,均承載著突出的普遍價值。
本案三被告故意損毀三清山巨蟒峰的行為,損害了公共生態環境,侵害了不特定社會公眾的環境權益。因此,檢察機關有權依法就該行為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三、損毀名勝古跡侵權責任的認定
近年來,刻劃、涂污、損毀景物、設施的事件時常發生,實踐中對此類行為多進行道德譴責和行政處罰,而像本案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方式追究行為人民事責任的尚屬首次。在三清山巨蟒峰一案中,三被告認為其行為是對名勝古跡的合理利用,是人類利用自然、挑戰自我的積極行動,三人不應承擔侵權責任。上饒市院認為,行為人故意實施了損毀名勝古跡的行為,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依法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根據環境保護法第64條的規定,因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造成損害的,應當依照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承擔侵權責任。侵權責任法第8章規定了“環境污染責任”,其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本案作為生態破壞案件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包括加害行為、損害事實、因果關系和過錯。本案中,三被告抗辯的焦點在于:一是三被告打巖釘的目的是為了攀爬而非損害,其不具備損害環境資源的故意;二是三被告的行為未造成損害后果,相關地質專家出具的意見不能采信,且該專家意見所描述的損毀結果并非必然會發生,而重在強調一種“將然”的可能性。
(一)關于過錯問題
過錯是行為人應受責難的主觀心理狀態。侵權責任法確立了以過錯責任原則為主的侵權行為歸責原則體系。過錯責任原則要求行為人善盡對他人的謹慎和注意義務,努力避免損害后果的發生,也要求每個人充分尊重他人的權益,從而為行為人確定了自由行為的范圍。過錯責任原則是“個人自由”和“社會安全”的平衡器。[5]此外,還有一項獨特的制度也發揮著調節名勝古跡保護和行為人自由之間平衡的作用,即對地質遺跡、風景名勝和自然保護區實施的分級保護制度。以三清山為例,根據《江西省三清山風景名勝區管理條例》(以下簡稱《三清山條例》)的規定,該景區保護等級分為特級、一級、二級、三級保護。在三級保護區內,在景物或設施上刻劃、涂污以及其他破壞景觀、植被和地形地貌的活動均被禁止。在特級保護區內,游客的進入也被明令禁止。由此可見,在不同的保護等級內,社會公眾的自由空間有所不同,保護層級越高,行為自由越受限制。巨蟒峰處于三清山一級保護區。三被告事前查閱了《三清山條例》,且從三人的微信聊天記錄來看,三被告在明知使用巖釘等破壞性方式攀爬巨蟒峰為《三清山條例》所禁止的情況下,仍然實施該行為,主觀上具有明顯的侵權故意。
(二)關于損害后果問題
損害后果是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和他人合法權益在客觀上遭受的不利后果,既包括直接的損害后果,也包括造成的危險狀態。本案中,一方面,三被告在巨蟒峰巖柱體上打入26枚巖釘,客觀上已經造成了該處地質遺跡點自然性、原始性和完整性的破壞,而該三性的破壞對于一處世界級地質遺跡點來說,其損害程度已屬嚴重。另一方面,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條和第18條的規定,對于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重大風險的行為,可以訴請行為人承擔環境民事侵權責任。所謂風險,是指某種特定的危險事件(事故或意外事件)發生的可能性與其產生的后果的結合,由“危險概率”和“危險事件發生后所產生的后果”兩個因素共同作用組合而成。[6]在本案中,上饒市院提交了張百平等四位地質專家出具的《關于4·15三名游客攀爬三清山世界級地質遺跡點巨蟒峰損毀情況的意見》(以下簡稱《損毀意見》),并申請其中兩位專家出庭接受質證。根據專家論證,三被告打入的26枚巖釘會直接加重風化,形成新的裂隙,加快花崗巖柱體的侵蝕進程,甚至造成花崗巖崩解;在最脆弱段打入巖釘,則會加重巖柱體的脆弱性。《損毀意見》所提到的“風化”“侵蝕”“崩解”是危險事件發生后將產生的后果,而“加重”“加快”是確定性的描述,即增大了該危險發生的可能性。由此,三被告破壞性攀爬行為已對巨蟒峰的損毀造成重大風險。
四、名勝古跡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訴訟請求的提出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15條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8條至第22條的規定,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可以提出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恢復原狀、賠禮道歉,賠償生態服務功能損失、為訴訟支出的合理費用等責任承擔方式。在三清山巨蟒峰一案中,上饒市院提出了賠償損失、賠禮道歉和賠償專家評估費三項訴訟請求。
(一)賠償損失
因為對名勝古跡的損害價值評估尚未被納入司法鑒定的范圍,所以,如何確定損害賠償數額是本案辦理中遇到的最大技術性難題。在辦案過程中,上饒市院根據民事訴訟法第79條、《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5條的規定,聘請江西財經大學專家以條件價值法對巨蟒峰受損價值進行評估并出庭提出意見。
條件價值法(CVM)也叫意愿價值法或權變評價法、或然評估法,是在假想市場情況下,直接調查和詢問人們對某一環境效益改善或資源保護措施的支付意愿或者對環境資源質量損失的接受賠償意愿,來估計環境資源效益改善或者環境質量損失的經濟價值。CVM是環境價值評估方法的一種,是應用最廣、影響最大的陳述偏好價值評估技術,在西方國家得到日益廣泛的應用。[7]
《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Ⅱ版)》和《生態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技術指南 總綱》提出在“由于某些限制原因,生態環境不能通過工程完全恢復”的情況下,“推薦采用環境價值評估方法評估環境的永久性損害”,并列出了各種評估方法的適用條件和選擇原則,其中也包括條件價值法,并指出條件價值法“特別適用于選擇價值占有較大比重的獨特景觀、文物古跡等生態系統服務價值的評估”。本案中,根據地質專家的論證意見,三被告釘入的巖釘不能通過工程修復方式進行修復,三被告對巨蟒峰造成的損害是永久性的。因此,可以使用條件價值法評估巨蟒峰的受損價值。
此外,使用條件價值法存在假想偏差、支付方式偏差、部分-整體偏差、投標起點偏差等可能性偏差,這些偏差成為影響條件價值法評估效果有效性的可能因素。[8]考慮到上述可能因素的影響,在三清山巨蟒峰受損價值評估中,評估專家采用以支付意愿(WTP)而非受償意愿(WTA)為評估標準,對三清山巨蟒峰及其受損事件作出詳盡介紹,開展敏感性分析等方式對受損價值作了最為保守的估計,從而得出評估值1190萬元。同時,考慮到上述因素,一審法院根據《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23條的規定,以《三清山巨蟒峰受損價值評估報告》為參考依據,酌定賠償數額為600萬元。
(二)賠禮道歉
賠禮道歉主要適用于人身權益被侵害的案件,對單純財產權益受到侵害的案件不予適用。三被告對上饒市院該項訴訟請求提出抗辯。但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會導致環境生態服務功能的損害,該損害便包括社會公眾享有的美好生態環境精神利益方面的損失。[9]《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8條規定了賠禮道歉的責任承擔方式。同時,訴請三被告賠禮道歉也能夠起到引導民眾增強環境保護意識,提高文明素養的作用。據此,要求三被告公開賠禮道歉具有事實和法律依據,亦有現實需要。
此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第19條規定了消除危險的責任方式,并規定為消除危險采取合理預防、處置措施而發生的費用,可以訴請被告承擔。本案發生后,三清山管委會對包括巨蟒峰景點在內的若干核心景物建設了智能監控系統,其中巨蟒峰一處花費51萬余元。有意見認為,根據地質專家的意見,被告釘入的巖釘不能取出,由此,他人可以借助三被告打入的巖釘再次攀爬巨蟒峰,這在客觀上降低了他人非法攀爬的難度,增加了巨蟒峰再次受到損害的風險。因此,三清山管委會為消除此種危險而建設智能監測系統的費用應當由三被告承擔。
筆者認為,該筆費用不應由三被告承擔。消除危險責任的構成要件包括兩點:一是危險是客觀存在的;二是危險的存在是由侵權行為造成的。本案中,存在他人借助被告打入巖釘再次攀爬巨蟒峰的可能性,但是目前并無證據證明在無需再次鉆孔打釘的情況下,單純的攀爬行為是否會造成巨蟒峰的損害。因此,難以證明巨蟒峰進一步受損的危險在客觀上必然存在。其次,他人借助被告打入的巖釘攀爬巨蟒峰,進一步造成損毀巨蟒峰的危險,是加入了他人的非法攀爬行為,而并非三被告的行為直接造成的。再次,加強對景物、設施的保護,原本就是三清山管委會的職責,與本案的發生無必然關系。因此,為建設巨蟒峰智能監測系統支出的費用不應由本案三被告承擔。
注釋:
[1]參見崔琳:《破壞張掖七彩丹霞地貌2名涉事人員已自首》,中國日報網http://cnews.chinadaily.com.cn/2018-08/29/content_36837508.htm,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0月16日。
[2]參見楊文:《四百萬年鐘乳石被破壞 景區稱幾乎無修復可能》,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2019-04/29/c_1124434176.htm,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0月19日。
[3]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2012民事訴訟法修改決定條文釋解》,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
[4]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廳編:《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實踐與探索》,中國檢察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
[5]魏振瀛主編:《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49頁。
[6]參見(2020)贛民終317號民事判決書。
[7]參見張志強、徐中民、程國棟:《條件價值評估法的發展與應用》,《地球科學進展》2003年第3期。
[8]參見劉向華、馬忠玉、劉子剛:《意愿調查法在環境經濟評價中的應用探討》,《生態經濟》2005年第4期。
[9]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