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地虎
一、基本案情
2020年5月17日21時許,為教訓被害人趙某某并敲詐錢財,犯罪嫌疑人王某某、肖某某、黃某某在知悉被害人當晚于浙江省樂清市某KTV里喝酒的情況下,與在保險公司上班的朱某某共同預謀設局碰瓷,由朱某某指使游某某(某修理廠人員)駕駛寶馬車在KTV附近的非機動車道上等待,伺機“碰瓷”。2020年5月18日凌晨2時10分許,被害人趙某某酒后駕駛捷豹車駛入樂清市旭陽路機動車道,犯罪嫌疑人游某某駕車尾隨其后,在旭陽路與千帆東路交叉路口捷豹車準備左轉調頭時,游某某駕車從后方故意加速撞上捷豹車,制造追尾事故,被害人趙某某因擔心酒駕被交警查獲離開事故現場。事后,被害人趙某某通過王某某等人聯系到游某某,游某某以告發酒駕威脅,向被害人趙某某索要7萬元,后因價格太高趙某某未予以給付。2020年5月29日,被害人的捷豹車的損失經鑒定達人民幣23327元。
二、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構成牽連犯,應以實際刑期較重的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共同預謀實施了故意毀壞他人財物和敲詐勒索的犯罪行為,且都達到刑事立案標準,但故意制造事故“碰瓷”的行為是手段行為,敲詐勒索錢財是目的行為,兩個行為之間存在牽連關系,應當以牽連犯從一重罪處罰。故此,對本案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偵查機關持該意見。
第二種意見認為,本案構成牽連犯,但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并罰。從作案手段來看,犯罪嫌疑人蓄意制造撞車事故,是為實現向被害人敲詐錢財的目的,制造撞車事故是為敲詐勒索制造借口和提供便利,二者是基于一個犯罪目的的手段行為和目的行為,構成牽連關系。但由于本案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法定最高刑均為3年有期徒刑,處于同一量刑幅度,該案也不屬于刑法分則規定的從一重罪處理的情形,在刑法尚無明確規定從一重罪處罰的情況下,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并罰更為合理。
第三種意見認為,本案不構成牽連犯,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并罰。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在共同預謀時主觀上即存在兩個犯意,分別是撞車損毀他人財物的故意和向他人敲詐勒索錢財的故意,且分別實施了相應的犯罪行為,侵害的客體雖然都是被害人的財產性權益,但屬于兩個獨立的法益。從犯罪構成來看,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分別涉嫌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本案的特殊之處在于,犯罪嫌疑人實施的故意毀壞財物行為,是為敲詐勒索制造借口和提供便利,二者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敲詐勒索錢財,也就是說兩個犯罪行為的目的是相同的,具有目的和行為的關聯關系。但具有相同目的的關聯關系,并不必然成立牽連犯,需要根據法律的規定予以確定,而現行刑法并無相關規定。因此,本案不夠成牽連犯,應當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并罰。
三、評析意見
本案爭議的焦點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對牽連犯是從一重罪處罰還是數罪并罰,第一種意見和第二種意見的分歧即為此;二是本案是否構成牽連犯,認定牽連犯的標準為何?其中,對是否構成牽連犯,存在爭議最大,這也是第三種意見與前兩種意見最大的分歧。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即本案不構成牽連犯,應當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并罰。具體分析如下:
(一)從一重罪處罰無法解決同質牽連犯罪的量刑問題
從對牽連犯的處斷規則來看,傳統刑法理論一般認為,對牽連犯應從一重罪處罰,也有人認為應從一重罪從重處罰。“牽連犯是裁判(處斷)上的一罪,應從一重處斷。”[1]從司法實踐來看,對重罪與輕罪適用從一重罪(從重)處罰,尚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在面臨幅度相同的牽連數罪時,即重罪與重罪或者輕罪與輕罪牽連時,如何選擇重罪,就缺乏統一的可操作性的標準,易引發爭議。如本案就是如此,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的法定最高刑均為三年有期徒刑,偵查機關僅以敲詐勒索罪未遂就認定該罪為輕罪,故意毀壞財物罪為重罪,實際上是一種先入為主的主觀判斷,于法無據,也不合理。因為從主觀惡性來看,本案中敲詐勒索的主觀惡性和社會危害性可能更大,且無法量化比較。此外,僅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會導致刑法對犯罪行為評價不完全的問題,難以體現對敲詐勒索行為的刑法評價,與罪責刑相一致的原則相違背。而且,還極易導致向涉案人員及社會公眾傳遞一個錯誤信息,在此種情況下,敲詐勒索未遂就不用被處罰,這無疑是在放縱犯罪。同樣,僅以敲詐勒索罪定罪處罰亦會出現上述問題。
(二)現行法律對牽連犯的處斷規則并未統一
從法律規定來看,我國現行刑法典總則雖未對牽連犯作出一般規定,但分則部分條文對一些具有牽連犯罪形態的犯罪分別規定了不同的處罰規則。具體有:一是從一重罪處罰。通過條文直接規定從一重罪處罰,或者選擇“目的行為”“手段行為”中的一“行為”設定為一罪而處罰。前者如刑法第399條第3款規定,司法工作人員既存在收受賄賂行為,又存在枉法行為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后者如刑法第241條第2款規定,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強行與其發生性關系,依照第236條的規定以強奸罪定罪處罰。二是從一重罪定罪且從重處罰。如刑法第253條規定,郵政工作人員私自開拆或者隱匿、毀棄郵件、電報(法定刑為2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且又竊取財物的,依照第264條的規定以盜竊罪從重處罰。三是從一重罪定罪且加重處罰。如刑法第263條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搶劫公私財物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但存在“入戶搶劫”“持槍搶劫”等行為的,加重處罰至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四是數罪并罰。如刑法第120條第2款規定,犯組織、領導恐怖活動組織罪,并實施殺人、爆炸、綁架等犯罪的,依照數罪并罰的規定處罰。
(三)僅僅主觀上的“同一目的”不足以認定牽連關系
通說認為,“牽連犯,是指犯一罪(或以犯一罪為目的)而其方法或結果行為觸犯他罪的情形。”[2]牽連犯在司法實踐中廣泛存在,理論界的探討較多,司法實踐中的適用也較為普遍。成立牽連犯,有學者認為必須具備四個條件:有數個犯罪行為的存在(行為的復數性)、數個行為必須是刑法分則上具備獨立構成要件的犯罪行為(行為的獨立性)、方法行為或者結果行為與目的行為必須觸犯不同的罪名(行為的異質性)、犯罪行為之間必須具有牽連關系(行為的牽連性)。[3]也有學者認為有三個特征:必須處于一個犯罪目的、手段行為或結果行為又觸犯了其他罪名、數行為之間存在手段與目的、原因與結果的牽連關系。[4]無論“四要件說”還是“三特征說”,都不難看出來,犯罪行為之間存在牽連關系,都是成立牽連犯的必要條件。
對于牽連關系的認定,理論界也存在三種觀點:主觀說、客觀說和折衷說。主觀說認為,只要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將某種行為作為手段行為,或者將某種行為作為結果行為的意思,就存在牽連關系。[5]簡單地說,就是數個行為具有統一的犯罪目的。客觀說主張,只需要客觀上構成牽連行為即可,不需要考慮犯罪行為人的主觀意識。折衷說(也稱為主客觀統一說)認為,認定牽連關系,既要考察行為人的主觀心態,又要求行為的客觀方面。本文認為折衷說更為合理,認定牽連犯必須堅持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綜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因為,“如果只注意行為人的主觀因素而置行為人的客觀因素于不顧,就會將不具有牽連關系的數個犯罪也按牽連犯加以認定;同樣,如果只注意行為人的客觀因素而置行為人的主觀因素而不顧,就會將同時發生但主觀上并無聯系的數個犯罪以牽連犯加以認定。”[6]“主客觀統一說是我國目前判斷牽連關系的通說”[7],在認定牽連關系方面更為合理,理論界和司法實踐中更易接受。
(四)認定牽連關系應以“犯罪構成要件”為客觀標準
如前所述,認定牽連關系應綜合考慮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對于行為人主觀因素的認定,應以“一個犯罪目的”作為標準。對此,理論界和實務界基本沒什么爭議,因為“正是因為有了這個犯罪目的,行為人主觀上才有牽連意圖。”[8]但在客觀因素的認定上,因缺乏統一的認定標準,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爭議較大。第一種觀點認為,根據行為關聯的緊密程度,以牽連各行為是存在通常的、必然的聯系,還是只存在偶然的、特定的情況下發生的牽連關系,可以將牽連犯分為純正牽連犯與非純正牽連犯。[9]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客觀上,數行為只要求事實上具有手段與目的的關系、原因與結果的關系即可,無需限定為具有“通常的”或者“類型化”的方法或結果關系。[10]這兩種觀點都存在較為明顯的缺陷,一方面極易導致對牽連犯認定的肆意擴大化,將不具有牽連關系的數個犯罪按牽連犯加以認定,出現刑法評價不完全的情形,有悖于罪責刑相一致的原則;另一方面由于“通常”等概念含糊不清、歧義較大,既不符合刑法規范化的要求,也不便于司法辦案操作。對此,有學者提出了以“犯罪構成要件”作為認定牽連犯客觀因素的標準。即在客觀上,只有行為人的方法行為和目的行為或原因行為與結果行為在法律上包含于一個犯罪構成客觀要件之中,才能作為認定牽連犯客觀因素的標準。[11]如在嫌疑人偽造公文證件實施詐騙犯罪中,主觀上具有一個犯罪目的,客觀上嫌疑人偽造公文證件的行為,與詐騙罪“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客觀要件相符合,即作為方法的偽造公文證件行為完全被作為目的的詐騙行為構成要件中的客觀要件所包含,因此成立牽連犯。反之,則不能認定為牽連犯。
四、結論
從主客觀相統一的角度來看,限制牽連犯概念的關鍵,是要從客觀方面從嚴把握“犯罪構成要件”的標準。本案中,犯罪嫌疑人朱某某等人經預謀蓄意制造撞車事故,造成被害人車輛損失較大的后果,并以告發酒駕相威脅,向被害人敲詐勒索較大數額的錢財。從主觀目的方面看,犯罪嫌疑人的犯罪目的是相同的,主要是為了敲詐勒索錢財,故意撞車的行為和敲詐勒索行為具有主觀意圖上的關聯性。但從敲詐勒索罪的客觀構成要件來看,主要表現為行為人采用威脅、要挾、恫嚇等手段,迫使被害人交出財物的行為。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威脅、要挾的手段是告發酒駕,并不是作為手段行為的“碰瓷”,“碰瓷”僅僅是為敲詐勒索犯罪制造便利或借口。因此,本案是典型的主觀上基于同一目的,客觀上不具備牽連關系的情形。對于本案中犯罪嫌疑人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和的敲詐勒索行為,應根據犯罪構成要件分別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和敲詐勒索罪(未遂)定罪處罰,實行數罪并罰。
注釋:
[1]路軍:《移植與限度:牽連犯教義學理論引入之反省》,《法學雜志》2019年第6期。
[2]同前注[1]。
[3]參見劉憲權:《我國刑法理論上的牽連犯問題研究》,《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2001年第1期。
[4]參見汪雷:《論牽連犯的處罰原則》,《人民司法》2011年第17期。
[5]參見牛忠志、秦立超:《我國牽連犯定罪處罰規則的立法完善》,《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
[6]同前注[3]。
[7]同前注[5]。
[8]同前注[1]。
[9]同前注[4]。
[10]同前注[5]。
[11]同前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