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之美

姚文冬

我不喜歡命題作文、演唱比賽，還有正規的酒席。我喜歡的是：靈感突來、抑制不住的創作沖動;興之所至、毫無雜念的演唱;與朋友不期而遇，然后拉他進小酒館對酌。我稱此為“偶然之美”。

東漢文學家蔡邕在《筆論》中說：“欲書先散懷抱。”這句話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欲書”，就是突然有興趣想寫一幅書法;第二種是“先散懷抱”，就是拋開雜念，包括去除功利心。我認為，這種理論論述的就是偶然之美。

古代書法中的許多名帖，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種便簽。比如，現存最早的書法真跡《平復帖》，原是陸機寫給朋友的一封私信，信中說病體“恐難平復”，故后人稱之為《平復帖》。如此珍貴的書法，只是一封私信而已。試想，若當初陸機書寫此信時，一心想讓它流芳百世，還會寫這么好嗎？

不會的，用一個類似的實例即可證明。著名的《蘭亭序》是王羲之喝醉后，隨意打的一張草稿，中間還有幾處涂改。王羲之酒醒后，感覺這帖有些潦草，就想重新再寫一遍。于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強迫自己寫認真點、再認真點，然而，再怎么寫，也無法超越第一張草稿了。何以如此？因為，地點變了，心境變了，目的也變了。草稿《蘭亭序》是一種偶然之美。越是偶然之美，往往越會成為永恒之美。

多年前，有一家雜志向要我一張照片給文章配圖。我非常重視，穿上最好的衣服，請單位最懂攝影的老孫給我拍照。關上門，在辦公室反復拍攝，拍到剩下一張膠卷時，我倆坐下來歇息。這時，老孫的司機進來了，那時相機是個新鮮物，他很好奇，就端起來擺弄，還煞有介事地朝我按了一下快門。去洗相時，照相館的師傅說，最后這張自然、隨意、傳神，比前面的都好，建議我選用這張。連老孫都承認，司機只是隨意地按了一下快門，就勝過他一個下午的努力。當然，如果再讓司機重拍一次，那結果難以想象。我和老孫都犯了同一個毛病，就是太想照好了，心里布滿了雜念。

我的電腦里收藏了許多這種照片——集體旅行時，或是參加活動時，不經意被人拍攝到。這樣的照片，不是特意拍我，或是一個群體的場景，我在其中;或是在給別人拍照，我恰好走進鏡頭，或者被遠遠地捕捉到。這種照片上的我，就像上面說的那張一樣，皆是自然、隨意、傳神，處處顯露出偶然之美。在互相交換照片時，這種照片別人可能不要，或者會刪除，但我都收藏了。它們比我煞有介事地站在風景里，打著V型手勢或嘴里喊著茄子拍的“正經”照片更有美感。

類似的事在生活中很常見。比如我正走在街上，不經意一瞥，發現不遠處的一個人很美，那輪廓、模樣、神態，都與自己的審美吻合。這與地點、心境和視角有關，是一種偶然呈現的美，如果被相機無意中捕捉到，偶然之美就能成為永恒。但是，眼睛不能定格所見，倘若再去仔細看，甚至想走近看個仔細，極有可能令人失望。所以，我從不去看第二眼。

我唱的最好的戲，是在不想錄音的狀態下唱的。有時，被別人無意中錄下來了，我一聽，覺得挺有味，還納悶，也沒過于認真地去唱，只是想先溜溜嗓子的，卻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又覺得，這樣的錄音有點隨意，有的瑕疵完全可以抹掉。于是，就像王羲之寫字一樣，我就想認真地再唱一遍，并錄下來永久留存。結果往往不能如愿。偶然之美不能復制。即使再發生一次，也是另外一種了。

（編輯 ?余從/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