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成都610066)
《道真契約文書匯編》[1](以下簡稱《匯編》)匯集了從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到1957年計200余年間的374 件契約文書。這批契約文書對區域社會史研究、區域經濟史研究和方言研究都具有重要價值,《匯編》編校者的初步校理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了可資利用的第一手材料。《匯編》內容豐富,專業性強,因此整理者不免百密一疏,留下些許瑕纇。楊繼光《〈道真契約文書匯編〉字詞校讀札記》[2]已對《匯編》中的部分俗別字、疑難詞、方俗詞進行了考辨。本文繼續揭橥《匯編》校注方面的疏漏,運用傳統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加以考辨,希望能為今后的研究和整理工作提供一些參考。
(1)官差到鄉,地鄰人眾念兩造俱屬戚誼,不忍坐視,參商從公臨堰剖論。校注:“‘兩造’,兩人。”(3頁)①“(3頁)”表示所引內容引自《匯編》第3頁。文中凡引自《匯編》的語句均以此方式注明。原文無標點,引例標點為筆者所加。
“兩造”是法制行業語,指訴訟雙方,即原告和被告。原告與被告并不限于各一人,因此“兩造”并非兩人。“兩造”先秦已見,如《書·呂刑》:“兩造具備,師聽五辭。”后代法制文獻中沿用不絕,如《明史·葉向高傳》:“今兩造具在,一訊即情得。”田北湖《與某生論韓文書》:“彼聽訟者,研鞫兩造之情偽,廉得其情,而后斷獄。”“造”義為“到”,上引《尚書》的例子孔傳云:“兩,謂囚、證;造,至也。”訴訟雙方須至公堂,因此用“兩造”指訴訟雙方。
(2)一首交清,諸事過割,并未少欠分文。校注:“‘過割’,方言,清楚。”(49頁)
“過割”是法制行業語,指因田宅買賣、典當或贈與而辦理過戶或轉移產權手續。如《元典章·戶部五·官田》:“兌田隨即過割,承佃人依數納租。”《文獻通考·征榷六》:“乞詔有司應民間交易并令先次過割而后稅契,凡進產之家限十日繳連小契……如不先經過割,不許投稅。”“諸事過割”中“過割”意義更為寬泛,可理解為“移交;交付”,整句意謂“所有的東西均已交付清楚”。
(3)凡事地土諸雜樹木,若倘那一房或當或賣,總要先頂·內,后頂·外,以體前人德澤。校注:“‘頂’,方言,所謂‘先頂內后頂外’,或讀作‘緊’,即先滿足于內部需要,再考慮其他人。下同。”(335頁)
“頂”為法制行業語,義為“轉讓或獲得(經營權、使用權等)”,在道真契約文書中多與“出”構成并列結構“出頂”表示出讓。如《龔偉氏頂當房屋與鄒裘格頂當約》:“今將……房子、牛蘭、園鋪憑中出頂當與鄒裘格名下耕種管理。”[1]11《徐永槐將谷會頂與鄒慶堂頂字》:“立出頂會文約人徐永槐。……,愿將自己所上李光行谷會一腳憑中出頂與鄒慶堂名下上搖。……自頂之后,鄒姓每年上谷五斗,搖獲還谷一石。……今恐人心不古,故出頂字為用。”[1]401道真契約文書中“出”后多接“出賣”義的動詞,構成“出當”“出賣”“出轉”“出并”①“并”表“買賣”,取其“兼并”義。其用例如《周錫璋將業地得買之地出賣與李棟樑賣契》:“今因無錢用度,情愿將自己耕食對分之業、得買亨泰之業地……請憑中證出并與李棟樑名下耕栽。”[1]51《周錫璋將得并之地出賣與李棟樑賣契》:“今因無錢用度,情愿將自己得并之地灰硁田菁一全股載種貳升、載糧貳厘憑中出賣與李棟樑名下承主耕栽。”[1]60等,這一搭配特點也透露出“頂”有“出讓”義。
“頂”作“轉讓或獲得(經營權、使用權等)”解不僅見于道真契約文書,近現代小說和方言中也能看到它的身影。如《官場現形記》第五十回:“一注是在上海頂人家一爿絲廠,出股本三十萬。”茅盾《子夜》一七:“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閩語中有“頂人”一詞,義為“出讓經營權給他人”,其“頂”字意義同上。[3]3185
(5)a.經憑中借到陳昌宇名下銅錢拾阡文正。彼二家面議利息每年干恁谷子壹石伍斗,不得短少升合不誤。校注:“‘干恁’,當作‘干任’,方言。”(274頁)
b.借日二家面議利息每年每月每千干恁谷花壹斗六升行利,不得短少不誤。校注:“‘干恁’,當作‘干認’,方言,沒有任何條件地承擔和認可。”(301頁)
c.每年秋收風飏潔凈乾恁谷子捌斗,不得短少升合。校注:“方言,當作‘干任’,干脆獨自承認。”(369頁)
d.外批每年乾恁胞谷二斗不悟。校注:“‘乾恁胞谷’,即干脆單單承擔包谷。”(112頁)
e.每年秋收風楊□進乾應谷花叁旦肆小斗,不得短少升合。(249頁)
以上四處“干恁”(“乾”是“干”的繁體)是同一個詞,而三處校注各不相同,且均不切當。該詞即“干凈”。意義方面,《匯編》中“干恁”都修飾糧食,均指沒有雜質的糧食,上面所引四例即為明證。例(5)c中“乾恁”前面有“風飏潔凈”,即簸飏干凈,更能說明“乾恁谷子”即干凈的谷子。語音方面,該詞當讀作“ɡānyìn”(筆者所操方言(湖北當陽)即有此讀法),因此該詞又被記作“乾應”“干”等。“應”在西南官話中讀“yìn”;“”字《集韻》音於靳切,折合為今音也念“yìn”。“恁”在《匯編》中可借作“任”,如《劉開虎出當房屋土地與龔仕友當約》:“其有界畔,腳踏手指為界,有樹木恁(任)隨龔姓砍伐。”[1]8又如《劉開相出當房屋田地與龔仕友當約》:“自當之后,恁(任)意龔姓耕種。”[1]11如此之類隨處可見,此不贅舉。“任”讀“yìn”,即中古日母讀零聲母,這種情況在西南官話中有一定范圍的分布,主要為湖南的桂陽、臨武、道縣、永明、芷江、晃縣、寧遠、江華,湖北的天門、沔陽(仙桃)、長陽,廣西柳州、桂林,云南富寧等地。[4]41清代道真方言中“任”是否讀“yìn”,《匯編》并未提供直接證據,但清代貴州清水江文書為我們提供了旁證。清水江文書中“任”“恁”與“應”互借的例子屢見不鮮,這里各舉一例。“任”借作“應”,如《姜連宗母子賣山場杉木契》:“當日憑中三面議定價銀四兩六錢,親手收回任(應)用。”[5]8“5恁”借作“應”,如《龍長生斷賣山場杉木約》:“當日憑中議定價銀一兩六錢五分正,親手收回恁(應)用。”[6]卷1,1“4應”借作“任”,如《姜開元等斷賣園地基字》:“此園自賣之后,應(任)從買主管業。”[6]卷3,331
(6)a.外批每年乾恁胞谷二斗不悟。秋收□明,不得短少升合。校注:“‘合’,當作‘斛’。”(112頁)
c.不得短少升河。校注:“‘河’,當作‘斛’。”(377頁)
“升合”本指一升一合,后用來比喻數量很小。如《三國志·蜀志·楊洪傳》“洪迎門下書佐何祗”,裴松之注:“使人投算,祗聽其讀而心計之,不差升合,其精如此。”宋曾鞏《救災議》:“一切棄百事而專意于待升合之食,以偷為性命之計,是直以餓殍之養,養之而已。”“升”與“合”均為容量單位,十合為一升。先秦文獻中已有明確記載,如《孫子算經》卷上:“十抄為一勺,十勺為一合,十合為一升。”又如漢劉向《說苑·辨物》:“千二百黍為一龠,十龠為一合,十合為一升。”“升合”又作“升角”。作容量單位的“合”普通話讀ɡě,西南官話中一般讀作ɡó,“角”與之同音,因此“合”又借同音字“角”來記錄。“合”又記作“河”,是將“升合”之“合”(音ɡě)誤讀為“合作”之“合”(西南官話多音hó),因此又寫作同音字“河”。
(7)荊界既名,毫無紊亂。校注:“‘荊界’,疑作‘邊界’。”(296頁)
“荊界”義同“邊界”,但“荊”并非“邊”之誤,而是“經”的借字。“經界”指土地、疆域的分界,先秦已見。如《孟子·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后世沿用不絕,如清鄭觀應《盛世危言·墾荒》:“謂宜通飭,邊疆督撫,將沿邊荒地派員探測,先正經界,詳細丈量。”
(8)倘若一季子立不楚,愿將自己兄弟二人分來之業息行作抵兄長慶堂名下或耕或佃。校注:“‘子立’,今作‘籽粒’。”(301頁)
“子立”并非“籽粒”,“籽粒”指糧食或谷物的種子,此處“子立”,當作“子利”,指利息。據道真契約文書中借字的格式,“倘若”(或“若倘”“如”等)后常常出現表示“某一季或某一年的利息無法還清”的語句。如《韓金林向鄒德高借錢借字》:“若倘一年利息不楚,韓姓愿將自己得賣周衢之山土水田悉行作抵。”[1]19《6韓金林向鄒德高借錢借字》:“如有一季利息不楚,韓姓將得買周伯渠之業地名老堰山土水田一并作抵。”[1]21《5鄒慶堂慶元弟兄向駱禮春借錢借字》:“如倘一年利息不清,愿將自己鄒慶榮房欄屋后頭園子乙全復作抵。”[1]29“4子立”與“利息”所出現的語境相同,二者意義當相同。因此,“子立”當作“子利”。“子利”有“利息”義,如宋蘇軾《論積欠六事狀》:“其產業估納入官,以所收子利,準折欠數,候足給還。”
(9)此系二家心甘意愿,各就便益,并無押逼之情。校注:“‘便益’,當作‘便宜’,方便,便利。”(312頁)
“便益”義同“便宜”,不必改。“便益”義為“方便、便利”,使用頗廣。如《元典章·戶部六·偽鈔》:“如準所言,立法禁治,誠為便益。”《水滸傳》第四四回:“潘公道:‘……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西游記》第八回:“行者道:‘你那嘴長,馱著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儒林外史》第三二回:“我家太老爺拿幾千銀子蓋了考棚,白白便益眾人。”
(10)自賣之后,恁隨鄒姓耕管,駱姓再不得稱言阻滯。若倘有人來業內茲擾,一應有賣主承擔。校注:“‘茲擾’,當作‘擾’。”(138頁)
“茲擾”即“滋擾”,義為“制造事端進行擾亂”。如清俞正燮《癸巳類稿·緬甸東北兩路地形考》:“(緬)與我師相尾,滋擾永昌、騰越之間無寧日。”道真契約文書中確有作“擾”者,如《周福品父子將得并之地出賣與鄒德盛賣契》:“自賣之后,恁隨鄒姓世代子子孫孫永遠耕管,周姓父子再不得業上擾生端。”[1]78但“”字除《中華字海》外,其他工具書均未收錄。《中華字海·手部》釋云:“yí 音儀〗義未詳。見《篇海》。”音義與此處的用法完全無關。此處“”字實為受“擾”的影響而產生的類化字。字的類化,指“人們書寫的時候,因受上下文或其他因素的影響,給本沒有偏旁的字加上偏旁,或者將偏旁變成與上下文或其他字一致。”[7]23如“息婦”中的“息”本指兒子,該字受“婦”的影響而加上“女”旁,從而變成了“媳”。“茲”變為“”與之同理。因此,“茲擾”當作“滋擾”,校注所改不確。
(11)自賣之后,系是周姓心甘意悅,毛非中證逼押。校注:“‘毛’,疑作‘并’。”(289頁)
“毛”非“并”之誤字,而是“毫”的俗字。“毛非”即“毫非”,義同“毫無”,意謂一點也不是。該詞產生于明清時期,如明陳懿典《陳學士先生初集》卷三四《許少薇副院》:“具疏乞告,毫非矯飾。”明沈一貫《敬事草》卷八《言朱選郎揭帖》:“至于選郎陞太常少卿亦歷年舊例,毫非有所優假也。”“毛”是“毫”的俗寫,道真契約文書中常見。如《周長流將得當之地轉當與鄒德高轉當約封》:“錢十五千文,糧七厘五毛。”[1]19《2周長流將得并之地出賣與鄒德高賣契》:“其業在糧七厘五毛。”[1]194兩處校注均認為“毛”為“毫”的俗寫。甚確。道真契約文書中作正字“毫”的例子也不鮮見,如《駱芳珌將山林出賣與李棟樑賣契》:“今因無錢用度,將自己受分之山林地名……憑中出賣與李棟樑名下世守為業。載糧二毫。”[1]6《5周福祿將得并之地出賣與鄒慶堂賣約》:“隨紀籽種貳升,并載條糧伍毫。”[1]288
(12)每年秋收風楊□進乾應谷花叁旦肆小斗,不得短少升合。校注:“‘風楊□進’,當作‘風揚簸凈’。”(249頁)
(13)界內次草寸木寸石寸土樹木息行少賣,并無則·留。一賣永賣,永不回頭。校注:“‘則’,疑作‘折’。”(199頁)
“則”與“折”在遵義方言中同音,但“折”在此語境中卻難以講通。我們認為,“則”并非“折”之借字,而是“擇”之借字。“擇”有“選取”義,道真契約文書中習見。如《周福祿賣地與鄒慶堂因前契未揭所立承認文約》:“有前契文約一時未能擇揭。”[1]290《楊清河退當土地與鄒慶堂退當約》:“其有原當約失遺,未能擇出。倘日后子孫擇出,以為故紙。”[1]402“擇揭”即挑出來揭回,“擇出”即找出。“擇留”義同“刁留”,如《周伯福父子出賣業地與鄒裘格賣契》:“界內山土并無寸土刁留,歸鄒姓耕食。”[1]35“刁”在西南官話中有“挑選”義[3]146,“刁留”即挑選出來留下。
(14)告狀人鄒慶蘭……為獨賣難甘,叩懇差提訊斷,存歿沾感。校注:“‘獨賣難甘’,疑是方言,無可奈何之意。”(500頁)
“獨賣難甘”并非方言詞語,其意義也非“無可奈何”,該短語意謂“一方獨自賣掉雙方或多方共有財產,財產共有者難以甘心”。該糾紛狀書后文交代:鄒慶蘭之父為長兄,鄒慶云之父為老二,鄒慶銘之父為老三,鄒榮炳之父為老四。四位長輩在世的時候,并未分家。如今長輩去世,兄弟四人才商量分家。不料二房鄒慶云乏嗣戶絕,其產業卻被鄒榮炳獨自賣掉。原告鄒慶蘭認為:“此二房絕業,義等亦有其分,而今鄒榮炳獨賣。”根據上下文,我們可以斷定“獨賣難甘”當為上述之意,校注不確。
任何古代文獻的整理都離不開漢語言文字研究者的參與,法制文獻也不例外。法制文獻的整理研究是我國古代法律制度史和法律思想發展史研究中一項極其重要的基礎工作。張伯元先生指出:“法律文獻的整理研究,包括法律文獻數目的分類、版本的搜集和鑒別,以及運用文字、音韻、訓詁學知識對法律文獻進行校勘、考辨。”[8]1本文所揭示的在法制文獻整理中的疏漏正印證了張先生的意見,同時也進一步提醒我們:法制文獻整理者在具備法制史方面的專業知識外,更需要具備傳統語言文字學方面的專業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