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回去

我的家鄉在云南一個邊遠小縣城。我從小在藍天白云的水邊長大，那里四季常青花朵不斷。

我的家在一個公園里，里面種滿了各種各樣靠老天爺賞臉就能長得很美的花。我家門口還有一棵大大的緬桂花樹。在我們那個沒有冬天的家鄉，它的花期很長，開的花很甜很香。

我和我妹放學后會在緬桂花樹下擺好桌椅一起寫作業。一陣微風吹來，一朵朵白玉色的緬桂花輕輕落下，有的剛好落在我們桌上。我們拿起來聞一下，然后把它別在耳朵背后。我們一邊繼續寫作業，一邊暗暗比著誰的花會先掉下來。

廚房里媽媽在做飯，飯菜的香味和緬桂花的香味不知不覺就交織在了一起。那是記憶中關于食物，最難忘的媽媽味道。

在緬桂的旁邊有一個龍潭，爸爸每天早上會拿個小板凳坐在那里看書。他有時哈哈大笑，有時眉頭緊鎖，有時沉默不已。我靜靜地看著他，覺得書里的世界真大啊。

這一池龍潭水承載著我們整個縣城的日常飲用，經過水廠的引進過濾流入千家萬戶的水龍頭。而我們是沒有水龍頭的，守著的這一潭龍泉就是我們的直接飲用水。其實除了這個龍潭，還有一個連接它出水口的四方井。那是給大人們取水的地方，要喝水我們只認龍潭。

我和我妹每次都會從龍潭外的欄桿翻進來，然后趴在龍潭邊輕輕舀起幾只蝦米來玩。玩完后我們會把這瓢有蝦的水倒回去，再趴在龍潭邊用水瓢撥弄半天讓蝦米們躲開，重新舀起純凈的龍潭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那沁人心扉的清涼甜美了我們的整個夏天。

那些龍潭里的錦鯉在白天和我們是沒有任何交集的。但是到了晚上明月當空、夜深人靜時，只要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躺在床上也能聽到一條條錦鯉從平靜的水里蹦起來，蹦得很高，高得快要掛到樹梢上。我會忍不住想，它們會不會變成一群猴子，一個鉤著一個的尾巴，從那棵歪脖子大樹倒掛下來從龍潭里撈月亮呢？

想著想著我就從家里偷偷溜出來，很遺憾我沒看見錦鯉變成猴子去撈月，但是我看見了月光下站在龍潭邊念詩的爸爸。他剛剛寫了一首新詩。

這又是一個多么美的夜晚。我悄悄站在一旁看了好久。

十幾年后爸爸因為糖尿病并發癥失明，看著他即使身處黑暗中，仍然摸索著在紙上寫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詩句，我很難過也很感動。一個心中有所摯愛的人，他是永遠都不會寂寞的。

后來我遠離家鄉上大學再工作，跌跌絆絆幾番折騰后，遇見了想結婚的人，和他有了一個小孩。在懷孕時我看了宮崎駿的《懸崖上的金魚公主》，那天晚上夢見我又溜出門去看蹦出水面的錦鯉，那是一條大大的紅錦鯉。我大聲叫了它一聲“波妞”。

兩天后我順利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男孩，白白的皮膚，黑黑的頭發，大大的眼睛。我沒有叫他“波妞”，我把我的名字放在了他的名字里。那名字是爸爸給我取的。我們一起看過月光下蹦出水面的錦鯉，那些我們共有的美好時光，它需要被好好紀念。

“用我的美好思念和你的過去相逢/在下一個時間。”寫下這些文字時，電腦里雷光夏唱起一首歌叫《我的80年代》。

突然間發現，人越長大對生活越多的渴望，其實都是關于童年。我的家被我刷成了藍色，那是童年天空最多的顏色。家里的院子種滿了花，里面有童年時最愛的緬桂。我買得最多的東西是書，那是童年家里最多的東西。我不愛喝任何甜飲料，我早在童年喝過世上最甜美的水。我最愛的季節仍是夏天，那是童年中過得最漫長無憂的時光。

（張百合薦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