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噢,溫柔的入殮師,在幽靜夜半,
用他那體貼而仁慈的指尖,
合上我們時而抑郁,時而歡樂的雙眸,
讓光芒消逝,隱匿在神圣的遺忘之間……”
讀完濟慈的詩歌《致睡眠》,喬恩·克萊恩合上了手中的皮面書,書中的字句令他陷入了沉思。他特別喜歡詩里的這句“噢,溫柔的入殮師,在幽靜夜半”,字里行間充斥著殯儀館般的陰森和大理石般的冰冷,但“用他那體貼而仁慈的指尖”一句,他也喜歡。
克萊恩仔細端詳著雙手,心想著自己的雙手到底會有多么仁慈。他把書擱在真皮躺椅旁的轉(zhuǎn)角茶幾上,拿起一杯威特基威士忌。他啜飲著杯中柔滑而熾烈的美酒,回憶起當初自己第一次聽說睡神,也就是死神的兄弟時的情景。
那是高中的一節(jié)英語課,老師在課堂上講授了希臘神話故事。那時,克萊恩對文學興趣盎然,雖然他記住了老師授課的大部分內(nèi)容,但課下他把故事又讀了一遍。
在希臘神話中,似乎有兩位神總遭眾神嫌棄,他們便是夜神的兩個兒子—睡神和死神。眾神根本不把兄弟倆放在眼里,甚至拒絕讓他們棲身于奧林匹斯山上,因為這是眾神快樂的家園。睡神只能居住在遙遠的洞穴里,希臘神話中幾乎找不到他的蹤跡。
很顯然,要不是有事需要他幫忙,眾神想都懶得去想起他。
關(guān)于睡神,克萊恩記憶尤深的便是在一則神話故事中,某人因某些緣由必須死,究竟什么原因,他記不清了。這個人在埃涅阿斯執(zhí)掌的船舶中擔任舵手。眾神派睡神去殺他。睡神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但他—哦,對,他叫巴利紐拉斯,克萊恩終于記起來了—恪盡職守,始終不愿放開手中的舵盤。
睡神顯然還是從自己的兄弟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最終把巴利紐拉斯推下了死亡的懸崖。
巴利紐拉斯雖然掉進了汪洋大海,但雙手仍死死抱緊脫落的舵盤,不離不棄,但睡神總算大功告成了。
克萊恩對睡神的這點執(zhí)著欣賞不已。
老人的臥室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惡臭,像是人嘔吐的氣味。克萊恩敢打賭,隔壁小浴室里的廁所肯定有一個月沒打掃了。
床頭柜上有一盞臺燈,卻只裝了二十瓦的燈泡。燈光照射下昏暗的殘影,讓屋子籠罩在陰沉的黃暈之中。
這對克萊恩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屋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角落有一把大椅子,上面散落著一周左右都未清洗的衣物—床單、睡衣等。也許這就是惡臭的根源之一。
抽屜柜的上方放著一臺電視機,克萊恩保證老人有很長時間未打開來看過了。在他看來,老人這樣的身體狀況看不了什么節(jié)目。
在暗淡燈光的籠罩下,克萊恩只看見老人的腦袋從邋遢的被單下伸了出來,有點像兒時電影里木乃伊頭顱上的裹尸布被人拆下后的樣子,又像吸血鬼德古拉在日光中暴曬一分鐘后,身體變得又干又皺,布滿了路線圖似的線條。
腦袋下的整個身軀蜷縮成一副丑陋的姿勢,克萊恩隱約看到了被單和輕質(zhì)保溫毯下老人的身體輪廓。哎喲,他比木乃伊還難看,這具木乃伊好像剛從健康水療中心回家似的。
老人的呼吸太淺,被子幾乎沒有起伏。克萊恩看見他的嘴角冒出一個清晰的唾沫泡。
老人維持這樣的狀態(tài)估計有幾個月甚至一年了,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尊嚴。他早就該死了,卻硬生生地活到現(xiàn)在。
他的房間臭烘烘的,角落里堆滿了塵土。他兜著尿布,像嬰兒般時常更換。如果自己的女兒進來了,他甚至會認不出來。
他需要一個人把他從死亡的懸崖邊推下。
克萊恩正是上天派來完成這項使命的人。他并非自愿,但也沒選擇逃避。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喬恩,”達娜·蘭德爾對克萊恩說,“我太需要那筆錢了,只要他還在世上一天,我就休想得到。”
兩人坐在折疊式躺椅上,遙望著泳池和網(wǎng)球場那頭蘭德爾莊園周圍的樹林。陽光灑在紅木平臺上,一旁的山核桃樹高大挺拔,樹上的葉子在平臺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要維持這個莊園,錢肯定是夠的。”克萊恩說著,偷偷瞄了一眼達娜曬黑的大長腿—這或許是他見過最漂亮的長腿。20世紀50年代,女演員會為自己的“美腿”買上百萬元的保險,甚至會為這樣的美腿赴死。
達娜慢悠悠地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來。“當然,這方面的錢肯定夠了,但我還有很多其他的花銷。”
達娜所指“其他的花銷”涵蓋了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汽車、派對、衣服、珠寶—這些都是她的生活必需品。
“他不可能一直活下去。”克萊恩說。他認識達娜快一年了。為了在繼承遺產(chǎn)前打發(fā)枯燥乏味的時光,達娜在大學里報名參加了克萊恩的浪漫主義詩歌課程。
克萊恩很快發(fā)現(xiàn),他為達娜提供的“服務(wù)”已然超出了教授的職責范圍。下課后,他在辦公室輔導(dǎo)她,之后又到了她家里。沒過多久,就變?yōu)檫_娜輔導(dǎo)克萊恩了—在臥室里。
這樣的“輔導(dǎo)”,克萊恩早就翹首以盼。克萊恩孤身一人,寂寞難耐。雖然他常常聽說其他教授和適婚女青年“有一腿”,但這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簡直是天方夜譚。達娜的出現(xiàn)也算是個小小的奇跡吧。
達娜甩了甩她那頭烏黑的秀發(fā),看著克萊恩。“有一次,你在課上說什么來著,就是拜倫在等待遺產(chǎn)時說過的一句話。”
克萊恩回憶道:“我一直得不到遺產(chǎn),就是因為老太太一直活著。”
“對,像我老爹這樣的人,總是賴著不死。喬恩,他是死不了的,還會繼續(xù)賴上十年,存心和我過不去,我老了,這筆遺產(chǎn)就無福消受了。這不公平。”
克萊恩算了算,十年后達娜三十六歲,自己比那時的她還要大十歲。
達娜在椅子上轉(zhuǎn)了過來,用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望著克萊恩,這雙眼同她烏黑的頭發(fā)和黝黑的皮膚十分相稱。
“你可以幫我,”她說,“我會給你一萬美元。”
老人在床上輕輕地挪了挪身子。挪得不多,他似乎也不能有太大動作。
克萊恩朝老人走了過去,低頭看著他。他想知道瀕臨死亡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他想起濟慈的一句詩:“多少次,我?guī)缀鯋凵狭遂o謐的死亡。”
也許老人想死,只是說不出來罷了。換作克萊恩,他肯定會這么想。唉,再拖下去也無濟于事,就讓老人在午夜沒有痛楚地停止呼吸吧。
克萊恩從床上拿起一個薄薄的枕頭,準備按在老人的臉上。
達娜向他保證,此事不會節(jié)外生枝。“人們在這樣的地方去世再平常不過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不會有尸檢。我也不會讓他們尸檢。”
這就是達娜把老人送到快樂山療養(yǎng)院的原因之一。老人擁有豐厚的資產(chǎn),本該給他安排一家更好的療養(yǎng)院,要是這樣,那里的工作人員會給他更加悉心的照料,她就更難把他弄死了。達娜向克萊恩坦白,她從一開始就是這么盤算的。
克萊恩俯下身子,燈光在老人的床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讓他的臉隱藏在黑暗當中。
克萊恩慢慢放下枕頭。
這時,老人突然睜開雙眼,發(fā)瘋似的盯著克萊恩,盯著即將按下來的枕頭。他也許已經(jīng)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但還是能夠判斷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扯著被子,使勁掙扎,好不容易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想要保護自己的臉。
克萊恩猶豫片刻,沒有繼續(xù)往下按。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達娜之前告訴過他,她父親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是誰。
老人高舉手臂,用瘦削的指頭纏在枕套里,用盡力氣想要推開克萊恩。他一點勁兒也使不上。
克萊恩移開枕頭,俯下身子。此時,他聞到了老人呼出的鼻息,又臭又熱。
“什……?”老人說,“為……為什么?”
雖然老人的聲音比耳語還輕,克萊恩還是回頭瞧了瞧,確認門已經(jīng)關(guān)死,便又轉(zhuǎn)身盯著老人。
“因為……”克萊恩感到自己已經(jīng)大汗淋漓,“因為你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了,你必須死,你應(yīng)該想死。”他把枕頭按下去的時候,感受到了老人手的壓力。
“不,”老人喘著氣,“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為什么?克萊恩很好奇。為什么有人會愿意住在這間臭氣熏天的黑屋子里?他已經(jīng)僅剩軀殼,毫無生氣。
他屏住呼吸,將枕頭狠狠地按了下去。
克萊恩需要那一萬美元。雖然他在大學任教的工資不至于太低,但由于他在石油危機爆發(fā)前剛剛做了幾筆倒霉的投資,退休計劃也被迫延遲了五年。更糟糕的是,由于急需現(xiàn)錢填補其中一項投資虧空,他借了很多外債,現(xiàn)在連房子和車子都可能保不住了。
“你并不是去要他的命。”達娜說。他們那天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海鮮餐廳,這里的自助晚餐相當豐盛。兩人享受了一頓螃蟹、蝦和秋葵湯的大餐,飽得再沒有任何胃口了。“他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了。”
“但他并沒死,”克萊恩指出,“這差別大著呢。”
“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完全認不出我,”達娜邊說邊叉起一只蝦,放進紅唇之間,“他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了,臭得不就和死了一樣?”
克萊恩并不愿意如此輕易地答應(yīng)達娜,但那天晚上,達娜終究在床上讓他屈從了。
“你就當幫他一把,”達娜說,“畢竟,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問題是,沒有人向老人做任何解釋。他在被子里拼命地扭打,用盡力氣抓著克萊恩的手,“固執(zhí)”的求生欲讓克萊恩既吃驚又害怕。
克萊恩不依不饒,直到老人停止了抵抗。
他把枕頭從那張被蹂躪的臉上挪開,扔在床上。要是不收拾干凈,警察保準找上門來。老人把床邊和腳邊的被子踢得凌亂不堪,床墊下的橡膠墊也扭得不成樣子。
老人凸起的眼球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
克萊恩盡量把屋子收拾干凈,盡可能讓人感覺老人是在睡夢中安詳?shù)仉x去的。一切就緒,他合上了老人的雙眼。
他從沒來過快樂山療養(yǎng)院,但從這兒出去也并非難事。進院的時候,他穿一件厚花呢運動夾克,戴著一頂貝雷帽和一副又黑又大的太陽鏡,徑直走過前臺,裝出一副對到訪房間了如指掌的樣子—他確實了如指掌,達娜把每一步都指點得明明白白。出來之前,他把夾克搭在胳膊上,貝雷帽和太陽鏡都揣進口袋里。
這好像有點多余,因為前臺女接待員壓根就沒有抬起過頭。
次日清晨,太陽從窗簾的縫隙間斜射進屋子里,灑在了早餐桌上,此時,克萊恩正翻看著報紙。
他期待著在頭版看到老蘭德爾的死訊。畢竟,他也曾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在金融界赫赫有名。
然而,頭版一個字也沒提,他又仔細翻看了訃告欄,想知道蘭德爾的尸體是否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快樂山療養(yǎng)院的管理的確很松散,但也不至于松散到這個程度。
突然,“快樂山”的字眼映入了他的眼簾,那是一篇關(guān)于格雷戈里·麥卡錫離奇死亡的報道。
“哎呀!”克萊恩叫道。他接著往下讀后得知,麥卡錫兒子托馬斯傍晚時分去快樂山看望父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尸體。他叫來了療養(yǎng)院里的監(jiān)護員,監(jiān)護員隨后報了警。前臺接待員指證一名神秘的訪客到過麥卡錫的房間,警方也在核實這個說法。來訪者的特征被描述得非常詳細,連眼睛的顏色都記錄在案,和克萊恩的形象高度吻合。警方還下令進行尸檢。
“狗娘養(yǎng)的!”克萊恩叫道,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
托馬斯·麥卡錫和達娜·蘭德爾是同班同學,而且是一名運動員,雖然在班里表現(xiàn)并不好,但克萊恩承認他確實很帥—肩膀?qū)掗煟活^卷曲的金發(fā),一雙碧綠的眼睛,笑起來能迷倒不少人。
再看看克萊恩自己,腦袋光禿禿,體型瘦懨懨,倒霉的時候還容易長頭皮屑。他有時想不明白達娜怎么會喜歡上他,后來覺得是因為自己學富五車。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她看上他是另有所圖,而絕非因為自己的學識。
克萊恩把報紙擱在桌上。桌上的咖啡涼了一半,培根和雞蛋也沒吃完,他使勁琢磨這里面的來龍去脈。
為什么達娜會誘騙他殺害別人家的父親?
這或許與他愿意謀害達娜父親的動機是一致的。
錢。
這是達娜下的套,克萊恩自投羅網(wǎng)。他反思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掉進達娜的圈套的。她慢慢地經(jīng)營著雙方的關(guān)系,使之越來越親密,最后再引出父親的病情。
他從來沒想過核實真?zhèn)危皇菃渭兊匦帕怂闹e言。
“白癡!”他大聲說道。他一直被當成笨蛋耍了。老蘭德爾很有可能還在世,也許在某個熱帶島嶼上,也許在科羅拉多州的農(nóng)場里,也可能是在舊金山的公寓里享受生活。這都不要緊。他肯定還掌握著家族的所有財產(chǎn)。有一件事達娜肯定沒撒謊—她確實身無分文。
但托馬斯·麥卡錫有錢,或者,在父親遺囑生效后會有錢。確實有人要鏟除自己的父親,只是那人不是達娜而是托馬斯罷了。
托馬斯和達娜在課上相識,兩人一拍即合,為了弄到那筆錢絞盡腦汁。他們得找個“幫手”。克萊恩覺得,用“替罪羊”這個詞形容自己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他不能去找警察。難道他要告訴警察老麥卡錫的死與自己無關(guān),這純屬一場誤會?這肯定讓警員捧腹大笑。
即使他選擇報警,也不會有任何出路。達娜曾向他保證,事后不會有任何調(diào)查,他對此深信不疑。老人的屋子里全是自己的指紋。他相信前臺接待員會從一排嫌疑人中認出自己。這個接待員肯定會受人精心指導(dǎo),還會得到一張克萊恩的清晰照片。達娜只要矢口否認一切就行了。
動機?他殺死格雷戈里·麥卡錫的動機是什么?完全沒有。警察難道不知道這一點嗎?
也許他們會知道,但是指紋、證人的描述以及前臺接待員的指認,比無動機的說法更具說服力。警察才不會關(guān)心這個,陪審團可能也不會。
克萊恩此時全身冒冷汗,就和當天在老人房間里的情形一模一樣。他起身走到電話機前。也許他之前的推理全是錯的,有可能完全是自己的想象力使然。他必須搞清楚。
克萊恩拿起了電話。
還沒接起電話,達娜就知道那頭是誰了。她就等著這個電話。
“喂?”
“達娜?”克萊恩的聲音異常微弱。
“誰啊?”她右手拿著電話,邊說邊檢查自己的左手指甲,食指的指甲油有點破損。
“你明明知道我是誰,我是喬恩。”
“喬恩?”
“喬恩·克萊恩,該死的!”
“哦,對,那個大學里的教授,什么事嗎,克萊恩博士?”
達娜的聲音冷靜而冷漠。克萊恩知道,他根本無力和她對抗。他掛了電話,不想多說一個字。
他知道再追問那一萬美元也是白搭。
那天,克萊恩沒有回學校上班。他給系主任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點不舒服。他花了一上午的時間,翻來覆去想自己究竟是怎么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的,他到底應(yīng)該如何是好。
克萊恩的問題在于,他并不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也從來沒有想過會被一個美女耍得團團轉(zhuǎn)。
對于警方的調(diào)查,只要他保持緘默,就可以永遠免受懷疑。那些指證中有關(guān)他體態(tài)特征的描述,也可以在同齡的其他人身上找到;屋里的指紋對于警方來說也毫無價值,因為克萊恩從未參過軍,也沒有任何案底。
恰恰是當下的情形讓他忍無可忍。他自詡是一名知識分子,一個崇尚精神和靈魂的人,現(xiàn)在竟然淪為一名殺人兇手。
但在某種程度上,他明白過度強調(diào)自己的智力有點自欺欺人。他極度追求物質(zhì)生活,還貪圖享受。對一萬美元的迷戀,對達娜的癡迷,正好印證了這兩點。
還有一個問題,他現(xiàn)在完全處于達娜的控制之下。對于她來說,自己目前可能派不上用場,但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對,喬恩,”她以后也許會這么要挾自己,“我要你替我再殺個人……啥?你不想干?那快樂山的接待員碰巧在路上認出了你,怎么辦?你不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吧,喬恩?”
是的,他不想這樣任她擺布。
他走進書房,從書架上翻出那本濟慈的詩集,打開了一瓶威特基,邊喝酒邊看著書。
酒精讓他變得分外清醒。
他沒有錯,僅僅是結(jié)束了一位老人的生命而已,而這位老人也將不久于人世。即使他還茍延殘喘,那又怎樣?克萊恩讓他從沉重的生存負擔中解脫出來,難道他不應(yīng)該心存感激嗎?
品讀著濟慈的詩句,克萊恩覺得,世上肯定會有人感激自己,因為他能將人從苦楚、疾病、煩惱中解脫出來,而面對這些痛苦,人們往往只能坐以待斃,聽著彼此的呻吟。
這是一項值得死神的兄弟—睡神完成的任務(wù)。老人緊緊地握著舵柄,克萊恩只是將其從船舷邊上推進海里,僅此而已。
一切的過錯都歸咎于達娜,是她利用了克萊恩的弱點和對她的感情,讓他鑄此大錯。要懲罰的人應(yīng)該是達娜,還有她的情人托馬斯·麥卡錫。
克萊恩自然不能去報警。要是那樣,就正中了達娜下懷。
他必須采取行動。喝完最后一口酒,克萊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竭盡全力地回憶自己喝了多少。也許,多得記不起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傍晚,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書房待了一整天,酒幾乎一滴不剩。
他走進臥室,在壁櫥里來回倒騰,不一會兒便找到了一把手槍。這是一把五六年前買的點38左輪手槍,那時候附近經(jīng)常發(fā)生盜竊案。他還到附近一所社區(qū)大學的射擊場上過課,學過手槍的使用方法,盡管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當時為了防身,他把槍往床頭柜里擱了幾個星期,而后放進盒子里,一直擱在壁櫥中。
手槍沒有上膛。克萊恩之前曾把子彈從槍內(nèi)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他在黃綠色的子彈盒里找到了子彈,取出五顆,笨拙地推進彈倉中。
他吃力地套上一件休閑外套,把槍塞進口袋里,然后離開了屋子。
達娜的屋前停著一輛紅色米亞達跑車。
克萊恩早就知道這兩人在屋里了,但仍然驚訝于麥卡錫居然已經(jīng)開始揮霍老爸的遺產(chǎn),還多花了兩三千美元買了一輛“玩具車”。
克萊恩將自己的轎車停在一邊。這是一輛車齡三年的雪佛蘭邁銳寶,非運動款,但好歹也是美國產(chǎn)的。下車的時候,外套口袋里的槍輕輕碰著髖部。
他走了一圈,繞到了屋子后面,不用想,這兩人要不是在游泳,要不就是坐在平臺上享受著晚飯前的白葡萄酒時光,晚飯肯定也是選在鎮(zhèn)子上最時尚的餐廳。
他倆果然在那兒,就坐在那把自己和達娜曾經(jīng)呢喃擁抱過的椅子上;達娜就在這兒給克萊恩編造了整個弒父陰謀。兩人都穿著泳衣。達娜婀娜多姿,仿佛剛從《體育畫報》泳裝特刊里走出來一樣;麥卡錫身姿矯健,就像花崗巖雕刻出來似的。西斜的太陽灑在了他們的完美身軀上。
克萊恩伸手摸著槍,誰知準星卡在了口袋的內(nèi)襯里,但他還是掏出了槍,內(nèi)襯上只扯出了個小口子。
他雙手哆嗦,連槍都拿不穩(wěn),心想肯定是威特基喝多了。
他的腳在平臺的木質(zhì)階梯上蹭出了聲響,不巧被麥卡錫聽著了。
“我的天!”他邊嚷邊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顧四周,“那個該死的‘面具復(fù)仇者’來了。”
克萊恩覺得麥卡錫給自己的“封號”有點粗魯,而且也不準確。他根本就沒有戴面具。
達娜扭頭看見克萊恩,叫道,“喬恩,別犯傻了!”
傻。好吧,這就是達娜對自己的定義。這就是他倆心目中的克萊恩。但是,他們大錯特錯。
“婊子!”他吼道。他竭盡全力想要吐清楚每個字,結(jié)果聽起來像是“婊哧!”。
麥卡錫笑道,“這頭老驢喝醉了。”
“回家吧,喬恩,”達娜說,“這兒沒你想要的東西。”
“利用我,”克萊恩含含糊糊地說道,“利用我。”
“是啊,沒錯,”達娜坦白道,“你想要什么呢?托馬斯和我只是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而你正好是我們想要找的人。”
“對極了,”麥卡錫說,“你以為她和你上床是因為喜歡你?”說罷站了起來,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胸膛。“瞧瞧這性感的胸肌,她怎么可能喜歡你。”
克萊恩真想把麥卡錫一槍歸西,還好酒精并沒有讓他大腦短路,他沒想過殺人。“你之前不是說他硬不起來嗎?”他對達娜說,“不是說硬的時候,比你的腳指頭還小嗎?”
“混蛋!”麥卡錫罵道,穿過平臺朝克萊恩走來。
“別,托馬斯,”達娜說,“他是在故意激怒你。”
“確實把我惹怒了,”麥卡錫邊說邊伸手搶克萊恩手中的槍,“老子讓你把這玩意兒吃了,克萊恩。”
克萊恩想扣扳機,可怎么也抓不穩(wěn),手指仿佛沒有任何力氣。
麥卡錫的手粗壯有勁,一把抓住了克萊恩的小手,捏得他的骨頭嘎吱嘎吱直響。克萊恩的手指就像雞骨頭似的,眼看就要折斷,刺穿皮膚。
“槍給我。”麥卡錫說。
克萊恩頑固地抓著不放,麥卡錫用網(wǎng)球拍大小的手抽了他一巴掌。
這一掌甩得克萊恩的頭往后一仰,無意識扣動了扳機,子彈射了出去。他踉蹌地退到院子里,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麥卡錫盯著自己的右肩,鮮血在胸前直流。
“你沒事吧,托馬斯?”達娜喊道,但還是沒有站起來。
“我要把你這狗娘養(yǎng)的給撕了。”麥卡錫邊說邊從平臺上下來,順著克萊恩的方向追去。
克萊恩暈得腦袋直晃,站也站不起來。他四處張望想找剛才丟掉的手槍,卻怎么都找不到。此時酒開始起反應(yīng)了,胃里火辣辣的,接著感覺一陣惡心,稀里嘩啦全吐出來了,擋也擋不住。
“真惡心!”麥卡錫看著克萊恩把威特基全吐到草坪上,他顯然覺得很惡心,但根本沒有放慢速度,而是飛起右腿在克萊恩的胸口來了一腳,這架勢都能在五十五碼外的位置射門得分了。
克萊恩向后翻倒在地,胸口撕心裂肺地疼。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麥卡錫上去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到了臉上,只聽見鼻骨破碎和牙齒斷裂的聲音。
麥卡錫俯下身扯住一小撮克萊恩本來就稀疏的頭發(fā),把他拎了起來,對著肚子和胸口就是一頓猛揍。
拳頭砸在克萊恩的肋骨上,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刺穿他的內(nèi)臟。他正想張口哀號,麥卡錫直接給了他的嘴邊一拳,下巴立馬脫臼了。
“我下邊比你的大多了,該死的!”麥卡錫說道。
在絕望的狂亂中,克萊恩拼命地扭頭往后躲避,麥卡錫手上留下了一小撮頭發(fā)和一點頭皮。血慢慢滴進了克萊恩的眼睛。
克萊恩的兩膝晃個不停,顯然不是因為醉酒。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清醒過,這是疼痛使然。他寧愿自己現(xiàn)在還沒酒醒。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撤,使盡渾身解數(shù)逃出麥卡錫的魔爪。此刻,他透過蒙眬的眼睛,看見達娜在門廊里冷眼旁觀的樣子,似乎毫無不安與激動的情緒。
麥卡錫則恰恰相反,血液沸騰,憤怒已沖昏了他的頭腦。他追上克萊恩,一把抓住他的左臂。克萊恩又一次摔倒在地,麥卡錫把他的手臂往下壓到自己彎曲的腿上,像折枯藤條似的折斷了他的橈骨和尺骨。
克萊恩痛苦地尖叫起來,險些暈了過去,但是麥卡錫還沒完。
他又把克萊恩提了起來,用膝蓋猛撞克萊恩的下體,而后把他抬離地面一英尺。克萊恩想尖叫卻叫不出聲,只發(fā)出干巴巴的呱呱聲。
“大有什么用,又用不了。”麥卡錫說道。
他又踢了克萊恩兩腳,鞋尖擊中了他的肚子,幾乎挨到了脊骨。
克萊恩躺在地上,吐得死去活來。麥卡錫還沒喘一口氣,便往克萊恩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蠢驢!”他說著,轉(zhuǎn)身準備回到平臺上。
這時,克萊恩感覺右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金屬物體。對,是自己的手槍。他抓起手槍,用胳膊肘把身體撐了起來。
“麥卡錫!”他想要吼出來,但被打得稀巴爛的嘴說出的幾個字聽起來就像“麥嘎踢”。麥卡錫轉(zhuǎn)過身來。
克萊恩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扣動扳機了,但他還是開槍了,連射三發(fā)。
第一發(fā)沒射中,嚇得達娜從椅子上翻了下來,摔在平臺上。如果克萊恩還能笑的話,他絕對會笑出來。接著射出第二發(fā),這一次,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子彈打中了麥卡錫的腹部,麥卡錫的面部立刻繃緊,然而這個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因為第三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嘴部,從后腦勺穿出,在頭骨后部形成了一個平整的小口,崩出了血液和腦漿。
麥卡錫僵直了一秒,死神便宣布了他的死亡。
他像石頭般重重地栽倒在地。
手槍掉在地上,克萊恩又一次癱倒在草地上。
達娜起身,走過平臺,來到了麥卡錫身旁,站了一會,低頭看著他的尸體,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遺憾之情。
她走到了克萊恩身邊。“我知道你還是靠得住的,喬恩。”她說。
他看著達娜,面露懇求的神色,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老爹給我的錢就沒有夠花的時候,”她說,“這是事實。他老人家像匹馬一樣強壯。連醫(yī)生都對他的體檢報告表示驚訝,活到一百歲完全不是問題。”
“但……但……”
“我原本就想要托馬斯的錢。我們在一起十個月了。這么長的時間,也足夠讓他為我立遺囑了。對,他老爸就是絆腳石,還好你替我解決了他。”
達娜的視線轉(zhuǎn)向遠方。太陽馬上就下山了,一頭黑發(fā)在漸漸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烏黑。
“后來啊,托馬斯成了我的絆腳石。我不再需要這個人了,喬恩,就像我不需要你一樣。而你還替我解決了他,不是嗎?”
克萊恩看著她,驚恐萬分。自己的胳膊、胸膛、肚子、腦袋,沒有一處不疼,所有的疼痛聚在一起,幾乎把他撕裂。
“嫉妒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不是嗎?”她說,“你殺了托馬斯的老爸,天知道是因為啥。現(xiàn)在又跑到這兒把他殺了。”她順著自己肩膀的方向看著托馬斯的尸體。“這是你干的,但最后你也沒活下來,對吧?”
克萊恩的熱淚從眼里流到臉上。

“我聽到你們搏斗的時候,正好在房間里,”達娜說,“但出來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我看著你開槍打死托馬斯,而后你轉(zhuǎn)身把槍對準我,但你此時已耗盡體力,我從你手上奪過了槍。”
她彎下腰,撿起了手槍。“四發(fā)。槍里至少還有一發(fā)吧,喬恩?”
接著,她用槍指著克萊恩的臉。
稀爛的嘴還想說出幾個詞,結(jié)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喬恩?”達娜說。
疼痛像一團火焰貫穿他的全身,里里外外燒得滾燙。腦袋里像有教堂的鐘在響。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痛苦,自己馬上就要爆炸,甚至粉身碎骨。
我想死。這三個字在他腦袋里徘徊。
但話到嘴邊時,他如夢初醒。“我……我想活下去。”他終于開口說出了這幾個字。
達娜把頭向后一仰,笑了出來,聲音是如此悅耳。
她像天使一般彎下腰,在克萊恩兩眼之間開了一槍。
達娜把槍扔在草地上,回到房間里,盤算著如何揮霍即將到手的財富。
(朱江甫:國防科技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研究生,郵編:2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