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一座城就如人有了眼睛,就有了靈氣。
杭州的靈氣,一半在于西湖,在于那一片白凈的水,在于水上水袖輕揚的斷橋,在于婉約的白堤、優美的蘇堤,在于三潭印月,在于無邊的蓮葉。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西湖,就如杭州的眸子,使得杭州低回婉轉,使得杭州眉目多情。去杭州,無論山寺月下尋桂子,還是獨臥高臺看潮頭,杭州,都如一傾城女子,一笑傾人,再笑傾魂,都是因為有了西湖一片水。
因此,蘇軾在詩里說:“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1
西湖之美,美在清新之態。
江南,是青花瓷里的世界,天青色煙雨里,高樓那畔,長笛一聲;寺廟影里,鐘聲悠揚。這,是文化使然,也是風俗使然。因而,杜牧在詩里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樓臺掩映,五湖依然。清新之態,西湖領先。
在古詩詞中,西湖一直如一個剛剛梳妝的女子,在珠簾翠幕后,一臉的清純,一臉的潔凈。因此,白居易的詩中寫道:“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西湖早春,理當如此,岸柳無數,吐綻鵝黃;一片柳絲,隨風如煙。此時,斷橋蘇堤,掩映其中,隱隱約約。湖水,因為柳影沁染,成為一片翠嫩的水,脈脈含情,濃釅斷魂。
綠色中,有桃,有杏,此時花開如霞;有梨,白色堆雪。
這些,與翠煙綠色相映,夾雜,讓人一見就有一種和諧美好蕩漾心中。
記得小學的時候,有一篇課文名《燕子來了》,開頭就說,“春天來了,小燕子又飛回來了”,其中有一幅彩色插圖,里面是一片嫩綠的柳色,是無邊的白水。遠處是淺淺淡淡的綠色和紅色,隱約在一片迷蒙里;近處,是一只只的燕子,蘸水而飛。時光一揮,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那幅畫面仍然清晰地嵌在記憶的深處,如同昨天才翻開書看過一般。
西湖,就應該如此。
西湖的一片水,一片煙雨樓臺,是煙柳紅花的最好背景。
綠一多,空氣就水潤,嫩中透白,白中透亮,亮中透凈。這樣的天空,給人一種一彈出水的感覺。在這樣的天底下,人的身子,人的心,甚至人的靈魂,都十分潔凈,潔凈得如一朵荷,在陽光下,飽滿成一朵花骨朵兒,最終,“噗”的一聲開了,散發著無言的歡喜。
天底下,水面上,不時有鳥飛過。鳥鳴圓潤,清亮,如一顆顆露珠,反射著青山綠水的影子,反射著七彩陽光的影子。這些鳥鳴,落下地去,仿佛就會化為一棵棵草芽,嫩嫩的,凈凈的。
夏天呢,柳老了,可是,荷葉卻開始圓滿起來,如擦洗過一樣。
西湖的夏,應是荷的世界,是綠的世界。在遙遠的宋朝,當白衣卿相柳永走過西湖,寫下“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時候,當楊萬里歌詠出“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候,西湖,就屬于荷的世界了。這兒的夏季,應荷葉碧綠無邊;荷花朵朵,如明珠一樣閃爍。
人,走在西湖邊,襟衫,是荷葉映綠。
人,行在水畔,鼻端,是細細的荷香。
當然,粉墻那畔,寺院深處,高臺一角,可植竹、松,或者桂樹,點染一下,掩映一下樓臺,襯托一下明月。這樣,晚上的時候,高臺明月里,竹影斑駁中,有人鼓琴,桂香縹緲,猶如夢幻;深夜山門前,僧人輕敲,聲音格外清亮。
到了冬天,雪一下,西湖“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遠山松竹堆雪,一片蓬松,寺廟晚鐘,聲音悠長,震落松枝上的積雪,定會增加另一種意趣的。
2
江南女子的文靜、細膩、溫柔,都與水有關。因為,她們長期依水而生,水也就潤染著她們的心情,沁潤了她們的心靈。
杭州的女子,一直在古詩詞中,古文句中,甚至古傳說中美著,她們清新潔凈,含情脈脈,站在船上,以至于詩人說,“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清明踏青,人來人往,有文人專門欣賞這兒的女子,“爭道誰家,綠柳朱輪走鈿車”,簾幕開時,一張笑臉,猶如新月。最為溫柔的,還是斷橋上的白娘子,水袖一甩,纖指一點道:“端陽酒后你命懸一線,我為你仙山盜草受盡了顛連。縱然是異類,我待你恩情非淺,腹內還有你許門的香煙……”那種柔,那種多情,那種愛到極點略帶恨的感情,也只有黃梅戲里的杭州女子具有。
這兒有“吳娃雙舞醉芙蓉”的國色天香。
這兒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的采蓮女。
這些女孩,在橋上走過,在舟中泛波,在西湖回清倒影里,讓人見了,心神俱醉。
這些女孩,固然是人美,更主要的是有一片白凈的水,映著她們的眉眼,她們花朵般的唇,還有她們如月的臉兒。
水,讓人美。
人,襯水凈。
近幾年,由于污水污染,西湖的水,再也沒有了古詩詞里的那般清了,那樣亮了,那樣柔了。這,是西湖的損失,更是杭州的損失,也是古詩詞的損失。
依戀西湖一片水,千年如斯。
3
西湖除了清新素雅外,還有疏朗,簡約。西湖的景點,已經很多了,多到扳著手指,也已經有點數不清了。一處處樓閣亭臺、寺院古塔、小島石橋,出現在湖畔或者湖上。每一處景點,都有一個故事,一個傳說,或溫柔多情,讓人肝腸寸斷;或跌宕起伏,讓人嘆為觀止。
景,于是有了根。故事,于是有了依托。
看見保俶塔,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五代十國的刀光劍影,鼙鼓金戈;看到雷峰塔,總會想起那個柔弱的女子,為了愛情,被壓在塔下;看見孤山,自會想起“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和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名句。這些景點,已經讓西湖美輪美奐,就如古人描寫美女一般,“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西湖亦如是,不應再人為地輕易增添景點了。
去西湖,就是為了看看那些古人看過的景,欣賞一下“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的古韻;欣賞一下“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的空凈;品玩一下“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的靜謐;沉醉于“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的潔凈意境里。當然,也可走走古人走過的路,包括唐人的,包括宋人的,或去凈慈寺,或去阮公墩。
選一個月明之夜,登上寶石山,看水天一色,萬畝澄澈吧。
選一個春和景明的天氣,緩步走過楊公堤,看草色掩映,柳色青嫩吧。
或者,在一個細雨迷蒙的日子,在小瀛洲上,看一片花色,染紅蒙蒙的雨意吧,或者領略一下杏花春雨江南的美景吧。
西湖,已經盡善盡美了。而今,對西湖的最好保護,就是讓它一任自然,不粉不黛。給它增加一景是多余,減少一景則是損失。
4
西湖的山水,是江南的極致,將水的軟與山的溫很好地糅合,如一個微型的江南。同時,又有人文景觀,點綴其間,以至于古人歌詠道,“山外青山樓外樓”。
即使沒有這些,歷史也是十分眷顧西湖的。
不說別的,單是白居易、歐陽修、柳永、蘇軾,這些名家,走過這兒,竹管筆指點,一片翰墨淋漓,也讓每一個漢文化潤澤過的人,向往不已。
即使沒有這些,一座岳墓,一座于少保墓,也讓一個個華夏兒女,眼光穿越幾百年,定格在這兒,久久不愿離開。
這兒,是一部詩文的世界。
這兒,是一部具象的歷史。
這些,都已經漫漶上了斑駁的時間,已經罩上了淺淡的青苔,透著一種歲月的滄桑,一種時間的痕跡。
這,就是古雅。
西湖的保護,就是要保護它獨有的那份古雅,那份書卷氣,讓人在煙花三月里,或者在梅雨淅瀝中,走來一看,不由得一聲驚嘆,這兒就應該是這樣的。這兒的亭子,有些古舊,卻不失雅致;這兒的雕刻,雖然老了,卻仍不失大氣;這兒的石橋,有苔痕爬過,但仍有著一種詩意。
一切,都是當年蘇小小走過時的樣子。
一切,都是當年柳永來這兒時看見的情態。
一切,都是清明上河圖里的景色。
雷峰塔,仍舊在夕陽中,靜靜地矗立著;湖心亭,仍在水中央,如一顆婉約的美人痣;吳山,仍如眉黛一般,在霧里隱現。
西湖是典雅的,典雅如畫在青花瓷胎上的山水。西湖是輕柔的,輕柔如《二泉映月》里的音符,在胡弦上輕輕滴落。西湖是潔凈的,潔凈如月夜盛開的一朵梔子花;西湖是清秀的,清秀如趙孟的書法。
總之,西湖屬于五千年文化的潤澤。
它,不屬于紅塵名利,不屬于低俗妖媚,不屬于粗鄙。
它的水上,應當有船,但不是游輪,沒有機械的聲音,應當是一葉小舟,一個人用長長的竹篙撐著,一下一下,撐起一波波漣漪,讓船在荷葉間穿過,發出嗖嗖的聲音。撐船的,當然是船娘,也不是穿得大紅大綠的,而是穿著清爽的藍印花布,就是詩歌中那個問別人“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一般的女子。
西湖邊,也有生意,有酒樓,有茶館,但不應有一片音響,一片嘈雜,更不需要一排迎賓小姐,紅唇亮眼,眉風繚繞。這兒應當有酒幌子,有茶幌子,客人游湖累了,可以走進去,選一個臨湖的窗子,占著一個座位,要上幾碟杭州小菜,一壺酒,一杯一箸,慢慢地吃著喝著,觀賞著西湖水光山色,還有湖上一只只小船,一下下撐向柳蔭那邊去了。
西湖,不屬于嘈雜,不需要震天的叫賣聲。
西湖,不屬于擁擠,不需要聒耳的吵鬧聲。
那些東西的存在,都是對西湖的褻瀆,對西湖的玷污,對中國文化的玷污。
西湖,一直是中國古典山水的一個標本,是中國人精神上的一座后花園。他們累了,總會一身單衫,去那兒轉轉,凈凈心,凈凈靈魂。即使有時去不了,也會拿著一本古詩詞,沿著想象的小徑,去那兒看看,潤澤一下自己的精神,清洗一下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