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剪取一截贛水,以此作為楔入的口子,深入其間,我想讀懂它。這并不比觸摸一位老人滄桑的內(nèi)心容易。
那流水的律動,分明隱含了人世的悲歡離合。行走在地老天荒的河灘上,我有了與陳子昂登幽州臺相似的悲愴。瞻前,不見古人;顧后,不見來者。我們無法與同一條河流滋養(yǎng)的先賢、后裔相處。
翻越高高的堤壩,呈現(xiàn)眼前的,是一望無垠的河洲。河洲上,水泊點(diǎn)點(diǎn),牛群遍野。春暖草長,一片萌動的綠意,如同進(jìn)入蒹葭蒼蒼、在水一方的意境。及至眼前,卻見牛屎處處,空氣中彌漫腐爛干草氣息,仿佛置身草原牧場。
這里是贛江邊上豐城的拖船之埠,一個水運(yùn)時代商賈云集的重鎮(zhèn)。贛水一路由南向北奔來,到了此處,河床漸寬,流水漸平,呈現(xiàn)豐沛之勢,有了與長天一色的浩渺。
源出贛閩邊界武夷山西麓的贛江,吸納了眾多條支流,一路呼嘯,挾云裹霧,穿野過林,匯入浩瀚鄱陽湖,注入長江大海。它賦予了贛文化的血源。作為土生土長的江西人,我的血脈里流著一條鏗鏘的贛江!
沿著一條沙石路進(jìn)入,只見村舍依偎著贛江東岸,靜臥在堤壩下,新舊雜陳,高低錯落,沐著春光。老屋由薄薄的青磚砌成,燕尾墻垛高高翹起,前高后低,泥瓦覆頂,石窗雕花,木門厚重,小巷幽深,仿佛穿越在宋明古城。院墻的門楣雖然簡樸,卻總愛以篆字題以“福地”或“吉宅”。新房多為彩色的瓷磚貼墻,玻璃鋼窗,琉璃瓦頂,三四層高,越發(fā)襯托出老屋的矮小與灰暗。也許是水汽充足,村子里的雜樹俱都高出屋頂,聳向云天,在空中潑墨出巨大的樹冠。村落的色彩是一種灰色的調(diào)子,雜以絳色,頗有淺絳山水的畫意。
村民聚族而居。這里是熊家,那是游家、萬家,張家,一個姓氏就是一個圖騰。而河的對岸,也有熊家。這些村莊是河流串著的珠子,與河生死相依。老一輩人講,他們是從河西劃船渡河遷來的。大有“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之意。新中國成立前,贛水時常泛濫,時常堤潰村淹,人畜漂浮。每年冬旱的時候都得返修一次,組織民工從河洲撈泥沙,往堤岸上堆砌。
現(xiàn)在,政府治水治灘,河流如碧羅帶輕輕纏繞著這片土地。贛江大堤由水泥澆灌,護(hù)坡也筑了水泥,河堤上是平坦寬闊的水泥路,可以通車。堤岸比村舍高出一大截,車在堤上走,如在云里飛。
河洲上,有牧民、漁夫在忙碌。天地間,一片莽蒼,天如穹廬覆蓋四野,人如蟻芥只是一小點(diǎn),渺小,卑微。河洲宏闊浩渺,如遠(yuǎn)古的洪荒,深入其間,竟有廢棄的古道,殘存的小橋,已經(jīng)塌陷的古墓,沖毀成殘垣斷壁的老堤、幾乎無跡可尋的古渡口,甚至還有僅剩地名的老村。可以想見,當(dāng)初行人絡(luò)繹、商賈云集、舟楫欸乃的繁華景象。人們將這條給了他們無數(shù)歡樂與悲傷的河流當(dāng)成信仰,將富饒的河灘交還大自然,退避三舍,盡量減少人為的損傷。
豐城,扼贛水中游,居洪都之衛(wèi),得贛水滋潤,水土肥美,自然是座豐水之城,也是豐收之城。鄉(xiāng)民敬河神,敬祖先,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抬“菩薩”和點(diǎn)祠燈的鄉(xiāng)俗保存至今。正月里,抬出廟里的河神,將神安放在杠架上,兩個壯漢抬上,游走街巷,讓神沐浴春天的陽光。鄉(xiāng)人稱之為“游公公”。這是當(dāng)?shù)匾荒暌欢茸畲笠?guī)模的民俗文化活動,也是鄉(xiāng)民的狂歡。
“游公公”隊(duì)伍最前面的,是掌事的先生,負(fù)責(zé)收取信民的紅包與果品。其后是手持香燭的,抬菩薩的,抬大鼓的,敲鑼的,持大刀長矛的,隊(duì)伍浩浩蕩蕩。一路上,信民燃爆竹燒紙錢焚香燭,祈福迎瑞。鄉(xiāng)民借此表達(dá)對河神的敬畏、一年的期望,也放松一下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
上湖村熊姓人口不多,宗祠不大,但香燭不斷。為宗祠點(diǎn)長明燈,是對祖宗的信仰,也是子孫延續(xù)的象征。嗣孫輪流值守,負(fù)責(zé)點(diǎn)燈焚香。熊氏祠堂里終日香火繚繞,神龕上祖宗漆黑的牌位,如深邃的瞳仁,默默注視著一切。
我與家人在贛江河灘上漫步是在午后。那日多云,牛在灘上吃草,鵝鴨在水池里游動。漠漠水田正在春耕,驚起一片飛舞的白鷺。堤壩的斜坡上晾著的被單已經(jīng)干透,花花綠綠的,像是長了滿坡的野花。有三五婦人來收,家犬也跟隨而來,在堤坡上撒歡。一派田園牧歌的平和景象。
豐水期的贛江,一片汪洋,激蕩,喧嘩,張狂,吞天噬地。而此時,水落石出,贛江的水流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是黑漆漆的一條線,婉約多情。在贛江的河灘上且行且吟。天高地闊,水草蒼茫,頓生時空悠悠之感。贛江匯聚了贛地的千溪萬瀑,流過多少人事代謝,多少人間悲歡。這條河流的歷史肯定比人類的文明史還要長。每一滴水,每一朵浪,都有人世沉浮,都有喜怒哀樂。怒時濁浪滔天,泛濫成災(zāi),沖刷一切,毀滅一切;哀時,九曲婉轉(zhuǎn),一波三折,一唱三嘆,嗚咽向北;及至喜時樂時,則浪波微笑,流水舒暢,千里躍金,漁歌唱晚。它合章貢二水,賦予江西古色古香、文運(yùn)綿長的名字:“贛”。當(dāng)年,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臨江作賦,以八個字“物華天寶,人杰地靈”贊譽(yù)這方厚土。
立于贛江大堤,遙想贛地的古往今來,果真有“雄州霧列,俊采星馳”之感,一股豪情洋溢心懷,不禁感慨萬端,情思飛揚(yáng),不再有陳子昂式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