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的邲之戰,是春秋中期晉、楚兩國在城濮之戰后第二次重大較量。此戰,楚軍利用晉軍內部分歧、指揮不力等弱點,戰勝對手,奠定了楚莊王“春秋五霸”的地位。
戰前晉楚兩軍位置
楚軍戰前“次于管以待之”。據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管國在滎陽京縣東北。”其地在今鄭州市西北郊。
晉師戰前所在位置“在敖鄗之間”,據《水經注·濟水》:“水南帶三皇山,即皇室山,亦謂之為三室山也。濟水又東經西廣武城北,……濟水又東經東廣武城北。……濟水又東經敖山北。”據此則今鄭州西北臨黃河的山體,桃花峪以東為敖山、以西為廣武。然據《元和郡縣圖志》:“河陰三皇山亦曰敖鄗山。”大體而言,黃河南岸起自汜水終于京廣鐵路的山體,春秋稱敖鄗,漢以后稱廣武山。廣武或為鄗之音轉。
如此,晉楚兩軍戰前相距30余里,滎澤在兩軍的東側。春秋時期敖鄗山北部邊緣連接平灘,約10里遠才至黃河岸邊。不遇特大洪水,黃河水不能到達敖鄗山腳下。
敖鄗至管之間生態狀況
晉楚兩國當時爭霸的主題是爭取中原地區的鄭國。晉軍是在楚軍已迫降鄭國后趕到黃河,又在中軍副將先縠擅自渡河的情勢下,無奈全軍渡過黃河的,故而處于戰略被動地位。
通過楚國使者往來,晉楚雙方約定講和。然而,約和數日后,楚軍派出許伯、樂伯、攝叔三人單車挑戰晉軍。楚三將挑戰成功后被晉軍追逐。危急時刻“麋興于前,(樂伯)射麋麗龜。晉鮑癸當其后,使攝叔奉麋獻焉……”楚三將因此得以脫身。
晉軍分為中、上、下三軍。下軍中一個叫魏锜的因私怨故意搗亂,他先是要求去楚營挑戰,沒有獲得批準,又請求出使楚營。獲得批準后,他到楚營卻給對方下了戰書往回走,路上被楚軍將領潘黨追逐。魏锜“及滎澤,見六麋,射一麋以顧獻曰:‘子有軍事,獸人無乃不給于鮮,敢獻于從者’”,因此免于被捉。
麋鹿屬鹿科,因其頭臉像馬、角像鹿、頸像駱駝、尾像驢,因此又叫“四不像”。麋鹿以青草和水草為食物,善游泳,曾經廣布于東亞地區。由于自然氣候變化和人為因素,西漢朝末年在中國近乎絕種。由麋鹿屢現的情況,可以推斷春秋中期黃河中下游氣候溫暖濕潤,敖鄗山上下林木茂盛,山東側滎澤湖一帶古湖沼澤密布,野生動物大量繁衍,蘆葦和蒲草等水生植物豐盛。
戰爭發起與晉軍應對
趙旃跟魏锜的境遇、心態類似,也是先要求挑戰未被批準,又請求入楚營“如盟”被批準。趙旃“夜至于楚軍,席于軍門之外,使其徒入之”,最終惹惱楚王。六月十四日,楚王“乘左廣以逐趙旃。趙旃棄車而走林,屈蕩搏之,得其甲裳”。晉軍這邊見趙旃遲遲不歸,擔心他惹惱楚軍,派出戰車來接趙旃回去。楚將潘黨“望其塵,使聘而告曰:晉師至矣”。楚軍擔心楚王被晉軍包圍,于是集結全軍,“(楚令尹)孫叔曰:‘進之。寧我薄人,無人薄我。’……遂疾進師,車馳卒奔,乘晉軍”。戰爭由此全面爆發。
晉三軍中,下軍副將欒書原本就不主張貿然開戰。下軍主將趙朔是趙盾的兒子,還是所謂“趙氏孤兒”趙武的父親。趙武成年后去見欒書,欒書當著趙武的面評價趙朔“華而不實”。下軍大夫趙同與中軍大夫趙括、趙嬰齊都是趙盾同父異母的兄弟。趙旃逃脫楚王的追逐后,以其良馬送其兄與叔過河,這二人可能就是趙朔、趙同。
中軍副將先縠先是擅自渡河陷全軍于被動,又伙同趙括、趙同主張開戰、對楚使出言不遜,在魏锜、趙旃到楚營去后卻又不主張防備。中軍大夫趙嬰齊預見到晉軍要敗,提前讓自己的人準備船只,因此他的人最先渡過河。
中軍主將荀林父名義上是全軍統帥,但他指揮不了全軍。眼見到楚軍逼近,荀林父“不知所為,鼓于軍中曰:先濟者有賞”。晉軍中、下軍戰線因此崩潰。只有晉上軍在主將士會、副將郤克,以及大夫鞏朔、韓穿帶領下安全撤退。
河泌交匯處是戰場
楚軍逼近晉軍后,見“晉師右移,上軍未動”,就以唐惠侯帶領左拒進攻晉上軍,楚王還讓使潘黨率游闕四十乘加強其力量。
晉上軍主將士會提前“使鞏朔、韓穿帥七覆于敖前”,使楚軍無法有效攻擊,隨后“殿其卒而退,不敗”。其撤退路線應當是沿敖鄗山與黃河間東西道路,向西至汜水以東某渡口過河北返。
晉軍中軍、下軍向東折北沿敖鄗東側平地向北逃亡。因為黃河在敖鄗山北流向東北,對晉軍而言,除了奔往就近的黃河岸邊,還可逃往泌水以北尋找渡船過黃河。泌水兩岸成為楚軍攻擊晉軍的戰場。楚軍“工尹齊將右拒卒以逐(晉)下軍”,楚王親率主力攻擊晉中軍。
然而,從楚中軍將沈尹、左軍將子重、右軍將子反,以及孫叔敖、伍參等主要將領均無重大戰績,晉軍主要將領均全身而退的情況來看,邲之戰的激烈程度有限。
西周至春秋前期的軍事制度是“國人當兵,野人不當兵”,世家大族子弟、國人士族是軍隊主體,戰爭講究禮儀,不以多殺人為目的。春秋中期雖說有了變革,但多少還講究一些“逐奔不過百步,縱綏不過三舍”的作戰原則。晉楚雙方目的都在于爭霸業,并非你死我活的斗爭,所以戰斗中尚存一絲溫情。《左傳》中記下了一個典型的例子。
“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
晉人的戰車陷入泥坑,無法前進,楚人教他們抽去車前橫木。馬仍盤旋不進,楚人又教他們拔去大旗,扔掉轅前橫木。戰車才沖出陷坑,晉人回頭對楚人說:“我們可不像你們總是敗逃啊。”
當然,出現這種情況也可能是受到地形限制。泌水兩岸應當多沼澤,不便于車戰。晉人車輛陷入的地方,楚軍可能也無法靠近。
能夠推測出戰爭激烈程度有限的另一個例子,就是晉下軍大夫荀首展開的局部反擊。
下軍大夫荀首是中軍主將荀林父的兄弟。荀首得知其子智犖被楚軍擒獲,就在魏锜的協助下率人發起反擊,不僅射殺楚軍一將,而且俘獲楚莊王之子谷臣。荀首隨后率眾撤退,并在日后用谷臣換回了智犖。
河泌交匯處的水道
據《水經·濟水注》記載,敖鄗山北的分河水道,先是滎水然后才是泌水。然而,《左傳》邲之戰中,晉楚兩軍到泌水前似乎沒有經過滎水。這是因為《水經注》所記“滎瀆”,實際上是秦代引河水下東南的漕運水道。先秦時期的滎水實際上是細小水流。
滎澤、滎陽、滎水的“滎”,在宋代以前皆寫作“熒”。古人以為對岸的濟水絕河而出,以其“出沒不常,似火光熒熒不定”,故《尚書》曰:“泆為熒。”大河中泆出的眾多細小水流,最終匯聚成滎澤。楚軍追擊晉中軍、下軍要經過這片區域,作戰是有很大難度的。
敖鄗山與大河之間,除了眾多沼澤細流,應當也有成片樹林,其間道路縱橫,不是如今黃河灘區情形。這可由趙旃的經歷中看出。
“趙旃以其良馬二,濟其兄與叔父,以他馬反,遇敵不能去,棄車而走林。”
《詩經·伐檀》篇的產生地魏國位于今山西芮城,公元前661年為晉所滅,詩中提到了檀樹。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檀樹適合生長在濕熱地帶,由詩的內容可推知春秋時期中原地區氣候情況,也可見河水是清的,并能佐證大河沿岸樹木茂盛。
楚莊王半日定霸業
春秋時期大規模的戰爭少有夜戰,楚莊王天亮前出擊追逐趙旃的可能性較小。據《左傳》記載楚王的親兵衛隊“分右廣雞鳴而駕,日中而說;左則受之,日入而說”。楚王六月十四日這天追逐趙旃乘的是左廣,可見在正午以后。再由“及昏,楚師軍于。晉之余師不能軍,宵濟,亦終夜有聲”的記載,可知戰斗進行了半天,夜晚楚軍停止了攻擊。
六月十五日,楚軍輜重部隊跟上來后,楚軍進駐邲邑東北二十里外的衡雍。
“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祀于河,作先君宮,告成事而還。”
35年前,楚國是成王在位。晉文公在城濮之戰中勝楚,回師“至于衡雍,作王宮于踐土”,向周天子獻楚俘,與天下諸侯會盟,始成霸主。如今,楚成王的孫子莊王在晉楚第二次重大交鋒中勝出。在同一個地方,楚莊王祭祀河神、告祭楚國先君,由此開始稱霸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