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睿
《輝夜姬物語》突破傳統動畫電影的繪圖與制作方式,全程畫面為手繪制作,深淡色水彩靈活涂色,精細畫面背景描繪,結合素描式線條,巧妙平衡水彩與筆觸的關系,以水墨式的風景表象解析日本古典美術的繪圖技法,在動畫電影中展示出豐富的表意和象征功能,使影片每一幀都成為一副耐人尋味的畫作。該片日式水墨畫融入中國水墨藝術意境留白,憑借濃厚的美學意蘊和精心的技藝表現獲得東京動畫獎、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等眾多獎項。
影片主要講述老竹翁在竹林劈竹時偶然得到一根神奇的竹筍,竹筍里面坐著一個散發佛光的小女娃,老竹翁將其視如珍寶,認為是天賜予的禮物,帶回家和老伴一起撫養,小女娃很快長大,在美麗、自然的鄉下感受人間生活的自由和快樂。老竹翁用從竹林里得到的黃金、彩布在京城致富,為女兒置辦豪華府邸,將其視若高貴的公主殿下,并請秋田大人為女兒取名輝夜姬。輝夜姬因其美貌、琴藝、獨特的個性加之父親的吹捧,聞名遐邇,甚至得到御帝青睞。然而她厭于當前的狀態,反感冠冕堂皇的權力和財富,渴望返璞歸真的自然生活,向往人間的真善美,直到輝夜姬回到她所屬的月宮時仍對人間戀戀不舍。
這部動畫電影敘事節奏平和,娓娓道來,在不知不覺間調動觀眾的情緒。水墨繪畫場景結合久石讓的唯美音樂,體現出影片的禪意宗旨,將輝夜姬幼兒期的小巧可愛到成為曼妙知性女性階段的全過程刻畫得真實生動,從而表達反對世俗、崇尚自由,贊美人間真情的寓意主旨。首先,禪宗思想空納萬境,追求純粹,注重探究對人和世界的看法。在《輝夜姬物語》中,從女主人公輝夜姬的成長經歷和心路歷程來看,主要闡述對自然美好的追求和心境的空闊與寧靜。其次,禪宗思想還表現在丘壑在胸,意境深遠,動畫創作者把握自然對象的創作意蘊,抓住突出特征,尋找引人入勝的表現狀態,創作者將表達的情感賦予主人公,將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和諧統一,傳遞精神意蘊,擺脫作品的形式束縛,追求自由想象空間。此外,心物合一,萬物有靈,擺脫誘惑、欲望、嫉妒和排擠的現實社會,追求心靈美凈化旅途,結合日本動畫的悲劇式結尾,闡釋出“物哀”的哲學寓意,澄清的月之都仿佛遠離世俗的濁,《輝夜姬物語》影片結尾吐露出月宮神仙對人間低下的看法,而輝夜姬卻訴說人世間大地有鳥語花香,有喜怒哀樂,有人情冷暖,散發著光彩,并不污穢。實際上,每一位觀賞影片的觀眾,在結尾處都會產生哲學上的思考,月之都仙子看到輝夜姬的眼淚,回眸中是對塵世的眷戀,他們在受萬世敬仰的同時,也要克制自我的各種情愫,清涼寂靜的月宮無法體驗到人間的喜怒哀樂和欣榮繁盛,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日本水墨畫發展前,中日文化交流對其繪畫藝術的影響就已經滲透到日本禪畫血液中。禪宗畫師以積極的態度吸收借鑒我國宋朝山水畫精髓,并在日本民族文化熏陶下逐漸形成本國美術體系。日式水墨畫體現其民族文化背景和人文修養,和禪宗思想融會貫通,具有以抽象手段展現詩情畫意的視覺美,又有以借助空間意識實現思想主題表達的技藝美,充滿對生活體驗和自然探索的民族文化特色。日式水墨文化內涵延續至今,隨著時代進步和發展不斷繼承和發展,并融合在影視作品當中,其追求完美意象的審美情趣在各作品中多有體現。在高畑勛導演的精心創作下,借助專業制作團隊的雄厚力量打造出了《輝夜姬物語》這部蘊含禪意思想,具有美學內涵的唯美震撼的日式水墨畫電影作品。
影片日式水墨畫整體上呈現一種霧感,在用色上摒棄鮮亮顏色,畫面暈染樸素淡水色彩,強調對事物本色的運用,尚純而戒駁,與以往模擬真實水粉的風格大不相同。蠟筆結合水墨來鋪陳整體環境,古樸淡雅的水彩用于表現自然景觀的蔥郁自然色,純凈簡單的色與線更易于表現自然生態感。中間色系的大量使用使畫面飽和度和明度較低,“濁色調”色彩體系營造出柔和觀影意境。在用筆手法上,速寫素描般的簡約風格畫風細膩,古樸靈動,將山間貧瘠生活表現得爛漫多姿。潺潺流動的溪水,靈動的鳥蟲野花,水墨畫的表現手法對鄉間景色情趣的描繪不遺余力,仿佛是一個萬物自由、萬物生長的桃花源,鏡頭畫面呈現霧感特征,給人以朦朧美。水墨畫價值在于用最少的元素將事物的精髓體現,《輝夜姬物語》場景美術男鹿和雄曾表示,為了使影片具有雜草叢生的真實感,繪畫創作全整體采用透明水彩代替一般廣告顏料,用鉛筆勾線再用淡彩上色,使畫面呈現輕盈特點,用減法取代滿鋪法。
我國水墨畫常用于表現山水、花草、樹木、魚鳥花蟲,這種獨特意境美的藝術自宋元時期就已經影響到日本繪畫。日本水墨畫與中國宋元水墨畫審美情趣相異,深藏禪機,有一種空寂和恬淡的美,構圖疏密有致,墨色濃淡相宜、景致幽密誘人,在技法和空間表現方式上多以線塑造自然百態的水,強調墨色變化,注重禪意渲染。《輝夜姬物語》對花草樹木的表現主要用于呈現老竹翁的居住環境,伴隨著春去秋來,輝夜姬在大自然的陪伴下長大,接觸著花草魚蟲。日本導演在動畫中尤其擅長用各種花卉銜接上下鏡頭,或者用于發揮特定隱喻和象征功能,如藍色的龍膽、美麗的紫藤花、田野的油菜花、爛漫的櫻花等,水墨畫下的花卉展現出獨特美感。水墨畫清雅畫風具有寂靜悠然、清涼唯美之感,有助于表現鄉村原始、簡陋、單調、樸素的特點,粗布荊釵充滿年代感,讓人產生回憶,場景畫面水墨韻味濃重,意象豐富,藝術表現令人驚嘆,古香古色中,民間故事的拙性使觀眾產生對原始自然的追憶。
對京城的繪畫描述中,《輝夜姬物語》在水墨畫的特色下,彰顯虛幻之感的場景氣氛,并非給人一種華麗之感,而是夢幻、虛無、縹緲,就如同輝夜姬在人間的存在如同夢一場,契合禪意主題。
影片塑造的輝夜姬取吉卜力公主原作之精華,一位美麗的誕生在小竹筍中的小女孩穿著尊貴,形容嬌憨艷麗,長成迅速,無需遵循世間之規。她清新脫俗、聰慧、知性、容貌驚人,雙眸水靈生動如同天上明月。繪畫采用大量素描式線條靈活地完成人物面部特寫,簡化事物層次感,線條充滿氣勢,從而使觀眾注意力更集中在人物神態上。《輝夜姬物語》動畫風景并非寫實性,水墨畫寫意性特征使鏡頭畫面兼具“景觀”和“隱喻”的雙重功能。影片水墨風格對角色神化性并不突出,在前期敘事中淡化女主人公神話色彩,真實飽滿,生動可感。盡管人物角色和背景畫面處于一維空間,但是水墨畫線條深淺的靈活運用有助于勾勒人物體型特色,表現立體感的同時呈現多元狀態。水墨畫中,深淺的線條對人物勾勒效果不同,深線條有助于表現人物真實可感,淺色線條適合表現人物神化特色。《輝夜姬物語》在表現舍丸和輝夜姬一起游玩飄蕩的畫面時,水墨線條柔軟,自由灑脫。二人暢游在天地之間,背景是淡墨渲染的山水,月光朦朧,線條勾勒出二人的飄逸。當女主人公輝夜姬還沒有被月宮仙家帶走前,線條較為粗獷厚重,表現在人世間的真實狀態,但是當騰云駕霧的龐大神仙樂隊進入畫面后,影片對仙家人物形象的勾勒效果則偏淺偏淡,有助于表現不同世界不同人物特點,水墨畫氣氛生動,用筆自如,將人物飛翔飄蕩的自由靈動感表現得尤其形象,呈現出禪宗“空”的特征,也將人物形象展示得真實夢幻,這種朦朧內斂的色彩意境,正呼應了空寂、幽玄的禪學世界,使人的心境平和、安詳,超然物外。

動畫電影《輝夜姬物語》劇照
影片大力發揮線條和色彩的作用,以渾圓的線條來表現嬰兒之可愛,食物之肥美,親情之感動。水墨畫具有強烈的意象,追求意境美,其在表現感情中有奇妙感覺。圓潤的線條表現老竹翁和夫人對小公主輝夜姬濃濃的愛意,略胖形象展示和藹感。此外,水墨畫的濃墨重彩手法也可以極其敏感地表現人物心理狀態,影片中有兩次大起伏的輝夜姬情緒爆發,第一次在宴會上當老竹翁父親邀請高官達貴參加宴會時,輝夜姬在卷簾后只能獨自感受孤獨,縱觀外賓在命名宴享樂、高歌,以輝夜姬作為談資攀比追求,輝夜姬感到躁動不安,想要擺脫宴會客人諂媚庸俗的雜談和紛擾,鏡頭切換到輝夜姬的夢境,描繪她憤怒地沖出府邸,一路逃離,奔向鄉野,此時畫風異常粗獷,筆觸快速,意指輝夜姬公主的逃離狀態和一心奔赴鄉村自然的心理。影片在處理輝夜姬狂奔出逃的畫面時,以暴戾和狂烈的表現手法,給人震撼的視覺沖擊,此處畫風表現尤其隨性,極具黃賓虹積墨特色。人物、花草樹木、月亮變形扭曲,具有隱喻功能,洋溢豐富寫意效果,襯托輝夜姬內心瘋狂的焦灼狀態。素描式重疊線條使影片可以更好地表現人物內心情感。對輝夜姬本人面部,創作者也進行畫風改變,變形扭曲面部線條,以不對稱性表現任意性,以任意性表現輝夜姬內心的抗拒性,將怒、憂等情緒深刻地展現在觀眾面前,移動鏡頭跟隨輝夜姬腳步,易于引起共鳴感。水墨畫非常注重構圖,沒有西洋畫中的陰影與透視,貴虛空而忌密實,大量留白用來處理宮殿到林間的一路景色變化,墨色與濁色系混合使用,前景用黑墨,雄偉有神,遠景用淡墨,空靈悠遠。中景以豐腴渾厚的濕墨形成,線條極其粗獷,有一種禪宗畫卷潑墨之勢。輝夜姬第二次情感爆發是在經歷達官貴人各拜訪者的諂媚和虛偽,感到無比壓抑和束縛,甚至有趨之若鶩的男人因其死亡,輝夜姬驚恐自責,奔跑到野外,瘋狂鞭撻花草樹木。母親抱著輝夜姬在午后的庭院里,在和母親的對話中,影片以濃墨重彩表現輝夜姬的手部和所觸及的花草,邊緣勾勒粗厚,展現出輝夜姬的憤怒和憂傷。
“轉呀轉呀,水車轉起來。喚來太陽老公公,喚來鳥蟲和野獸,喚來草木和花朵,喚來春夏和秋冬……”高畑勛邀請到日本最好的配樂大師久石讓作曲,選擇天籟之音創作型女歌手二階堂和美和聲,影片主題曲以純澈至極的純鋼琴伴奏,加上唯美的歌詞,展現出悠悠詩意,如同訴說種種情愫,意味深長。久石讓每段日式小調的起承轉合,朗朗上口的童謠和瑟瑟清冷的古琴,聲音和畫面的完美契合如同不顯山露水的暗墨或者朱砂,一層一層滲透進觀眾情緒里。電影結尾音樂《生命的記憶》由女性歌手二階堂和美演唱,久石讓為表現月宮仙隊伍畫面的神靈特點,采用森巴風格的組曲,結合水墨色彩寫意畫面,月宮仙家腳踏祥云,左右搖擺身體,伴隨樂隊演奏,輕松、自由、清凈、和諧,清新的音樂展現出禪宗美學體驗“空”的重要特征。優秀的電影作品突出特征之一在于精美的聲畫結合,聲音的真實感可以與情節結構相容,背景音樂結合與聲音元素彼此貫通,相互影響傳達特定情緒色彩,渲染氛圍,從而提高影片感染力。《輝夜姬物語》情節表現中的聲情并茂直擊影片主旨,返璞歸真,凈化靈魂,讓精神從塵世紛擾中解放出來,達到無羈無絆的狀態。
高畑勛的這部動畫電影《輝夜姬物語》耗資50億日元,這本是一部藝術價值極高的絕唱,然而在商業上卻一敗涂地,最終票房不及成本一半。社會生活節奏如此之快,難免人心浮躁,鮮有人愿意花費時間去靜心斟酌這部內涵豐富的影片。當利潤和流量成為影視行業的主流追求,高投入低回報的工作自然無人去做,而高畑勛這種去商業化,并非盲目服從于市場需要的表現,體現出他對藝術的至真追求。
在《輝夜姬物語》這部影片中,水彩畫顏料下的墨動畫大量速寫線條極力渲染人間或輕柔、或艷麗、或衰落、或恬淡之美,配合婉約的音樂,傳遞古樸日式美學特點。高畑勛創作這部電影時也提到自己并非以營利為目的,只是作為一名藝術工作者,他希望能打造一部更加具有美學價值的精品來給自己一個完美的交代,在高畑勛等人的努力下,這部電影一方面給動畫制作提供了新的實踐方式,另一方面也足以引發動畫制作者及觀眾的思考。高畑勛在動畫影片和技術、商業意圖和藝術追求這兩對關系的處理中毫不糾結,讓水墨畫動起來并展現在數字銀幕上,體現出技術對影視表現的包容性,電影畫面效果表現的認真和真誠,令人驚艷不已。日本文化思想注重精神表現,對我國動畫產業發展具有積極借鑒意義,我們不僅要學習其畫面技術上的優良,也要選擇具有良好故事內核的素材,將傳統美術融入動畫制作,以美術技法實現動畫作品的文化功能。水墨畫風格簡約、清爽素雅,以水墨畫制作影片卻極其考驗創作者對藝術行業的精心和耐心。高畑勛的這部日式水墨風格的《輝夜姬物語》,盡管主題較為寬泛和深奧,無法迎合商業化的消費需求,但其內外兼修,無論從敘事結構、鏡頭運用、聲畫處理等各當面都經得起推敲,加之繪畫藝術手法的精良使這部動畫電影經得起時間和歷史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