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布

攝影師阮氏美蓮(Nguyen Thi My Lien)是一位在瑞士長大的越南裔女孩,曾在大學學習藝術和設計專業。2017年,她以一本攝影書《帶著愛與敬重》(With Love and Respect)作為大學畢業作品。

在這本攝影書中,攝影師將視線集中在家庭中的女性成員身上,包括外婆、母親以及她本人。以這三個人物——或者說三代越南裔女性——為線索,牽帶出她們生活中的事物。這些事物本身是平凡無奇的,但在離散的語境中成為海外越南人社群的文化拼圖,顯示出文化和記憶層面的厚重。美蓮甚至會故意使一些物件脫離原本所處的現實空間,置于空白背景中,以超越時間、空間的方式來集中審視物件本身的存在意義。
在影像敘事方面,美蓮也有意打破線性的時間、空間敘事規則。就像記憶的片段從來不是線性分布的,而是呈點狀分布在我們的思維網絡之中。但這些“記憶點”并非無序,它們以一種看起來隨機實則更貼近個人感受的方式排列起來,在當下的生活中產生某種情緒上的延續。
美蓮目前的創作實踐總是介于紀實攝影和藝術攝影之間,她所關注的主題也總是與身份、移民、流散和社群有關。這種探索使她對自身所處社群以及其他社群具有延續性的思考能力。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帶著愛與敬重》所要探討的問題。首先,是關于自我與社群的塑造。在這本攝影書中,美蓮不停地在攝影師與被拍攝者之間轉換,形成對自我與社群的審視。如,自我與社群之間的關系以何種方式建立,又以何種方式持續:另一方面,在這本攝影書中,我們可以看見記憶如何促進社群的構建和穩定。社群的每一段記憶常常與某個地景或某個物品密切相連。美蓮在瑞士大量搜尋與越南、遷徙相關的物件和信息,同時,這些具有強烈文化特性的物件將家庭記憶與集體記憶聯系在一起:第三個層面,該項目將視線集中在三代女性家庭成員身上,三代人成長于迥異的文化環境,在缺乏對話渠道的同時又試圖彼此理解。攝影在此成為一種治療,以及建立親密關系的通道之一,三代女性因之獲得在親密關系中的共同成長。

攝影師對這三個問題的探討,本質上是尋找歸屬感的必經途徑。帶著愛與敬重,攝影師試圖理解自己在西方文化和越南傳統文化之間所扮演的角色——是矛盾的,不適應的?或是融洽的,出入自如的?于是,該項目的拍攝過程,成為攝影師歸屬和融洽于自身所處社群的“成人禮”,亦是作為第二代移民對社群文化脈絡的一次返璞。
你出生成長于瑞士,那么你想象中越南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你從何時開始了解家庭因越南戰爭而遷徙的歷史?
阮氏美蓮:在我小時候,越南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就我所記得的,我對越南沒有具體的形象概念。我媽媽在老撾的童年和去瑞士旅行的故事有時會被當做睡前故事講給我。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越南是一個神秘而“危險”的地方。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告訴我,如果我一個人在越南走來走去,我會被搶劫或綁架。
在這個項目中,男性似乎是缺失的,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阮氏美蓮:在這個項目中,我決定關注我的母系血統,因為我意識到她們在我的生活中以及整個家庭的等級制度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這個項目是在尋找我的本源和文化遺產。我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是我的榜樣,這也是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感激和尊重。同時,我認為女性往往被低估了,她們并不總能得到足夠的贊賞,她們所付出的以及她們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把所有人和事團結在一起。
這本書的編排方式是非線性的,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阮氏美蓮:該項目旨在展示一個有移民背景的家庭,以及他們是如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建立新家的,以及逃離之后發生了什么。我想證明的是,它不僅僅是在逃離和到達之后“結束”的,而是在繼續,這是一個過程,甚至是一代人的生活過程。融合、適應、斗爭、創傷,一切都是世代相傳的。我不想用像檔案一樣的方式來展示我的家人是如何來到瑞士的。我想通過非線性的方式來引發一種感覺和氛圍,讓人們看到生活在這樣一個現實中的感覺是什么樣的,以及,這種感覺將如何繼續下去,可能是在我這一代人之后。不僅對我的家人來說是這樣,而且對其他許多有著相似歷史的人來說也是這樣。
《帶著愛與敬重》是你的畢業作品,之后你是否會延續這個主題的創作?
阮氏美蓮:我目前的創作仍然在關注家庭、歸屬、身份和社群等主題。同時,我也在更多地研究包括越南飲食文化相關的主題,這也是我的家人傳達給我的。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把它看作是這個項目的一種延伸。
越南人社群在瑞士有怎樣的歷史?從地域分布、職業選擇以及家庭收入的角度來看,這些社群具有怎樣的特征?
阮氏美蓮: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瑞士接納了大約1萬名越南難民。我母親和家人在1979年來到瑞士。當他們到達時,他們在盧塞恩(Lucerne)附近的一個接待營地與其他越南人一起度過了頭三個月。在那幾個月后,我的家人被邀請搬到阿彭策爾(Appenzell)的一個山村。許多越南人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他們可能害怕在農村地區沒有工作機會。許多人都會住在盧塞恩、伯爾尼或者巴塞爾等城市附近。不過,我不知道瑞士法語和意大利語地區的越南人社區情況。


我認為,在瑞士的大多數越南家庭在收入方面屬于中產階級。在職業選擇和家庭收入方面,我估計許多像我這樣的越南第二代人都接受過大學教育。我們父母這一代人會希望我們的職業選擇是有保障的,這樣我們就不必像他們中的一些人剛到這里時那樣掙扎。我想這也許是我沒有在這里見過其他越南藝術家或文化從業者的原因。當然,有一些,但據我所知不是很多。因為老一輩人可能仍然認為創造性的職業是非常沒有保障的。
你身邊因越南戰爭而定居海外的越南人社群如何定義自身?是離散社群,還是難民社群或者其他?
阮氏美蓮:我想我們仍然認為自己是越南人。我覺得對老一輩人來說,我們年輕人應該保持越南的傳統、道德觀念和生活方式。我理解他們害怕我們失去對自身文化的認知,因為他們以前已經失去了一切,文化傳統是他們還能守住的東西,即便是在瑞士。我總是被提醒,我們是越南人,我們需要保持我們的傳統和語言。我個人覺得自己與世界文化和越南文化都有連接,我相信有些傳統會被傳承下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是說,很長時間以后,我們這些在海外的越南人會失去一些東西。
同時,我認為這就是文化的發展過程。因為文化總是在發展和變化。我想,這也是它的美麗之處。文化不是靜止不變的,它總是會向前發展,然后變得更加豐富和多樣。也許幾個世紀后可能會出現新的、混合的文化呢。
你認為關于越南戰爭的記憶對于在海外的越南人社群內部結構的形成是否重要?
阮氏美蓮:不是在于越南戰爭本身。我想,我們越南人的心態、道德觀念和理解在海外越南人社群中發揮了更重要的作用,并且直到現在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我們這一代人肯定在掙扎——同時面對世界和傳統,但也慶幸能通過這樣的挑戰,將東方和西方的道德觀念和理解融合在一起。我鼓勵每一個擁有這樣經歷的人們,不要刪除其中一個,而是試圖接受兩者。
對在瑞士的越南社區的長輩們而言,越南戰爭是否依然是一個正在進行的創傷?
阮氏美蓮:我不認為越南戰爭本身對我的家人和周圍的長輩是一個持續的創傷,但更多的是旅程本身,以及被他們留下的一切人和事。我想,這些因未知事物而產生的不安全感,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是一種傳承。這種創傷會被下一代人傳承和延續。
你自己所處的社群和母親、祖母所身處的社群有著怎樣的重疊和差異?
阮氏美蓮:我自己身邊大部分是瑞士人。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來自越南的第二代。在學校里,所有的業余活動中,我通常是唯一的亞洲/越南女孩。有時我被告知要多和越南人玩,然后我爭辯說,我不是根據外表和出身來選擇一起玩的人,而是根據我喜歡與否來選擇一起玩的人。我在這里有很多堂兄弟姐妹,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開一些只有越南人才能理解的玩笑。
我的祖母在瑞士也有泰國和越南朋友,她經常和他們在一起,我想在那里她感到很自在。我媽媽也一樣,她大部分時間都和家人或幾個瑞士朋友在一起。
從越南到瑞士,面臨的不止是環境氣候的變化和社會結構的變化,也伴隨著精神狀態的變化。據你所知,這些變化具體體現在哪里?這些變化在三代人身上分別留下怎樣的印記?
阮氏美蓮:我總是說我祖母90%是越南人,10%是瑞士人。我媽媽是70%和30%,我自己是40%和60%。我想我們三代人,以及在瑞士的每個越南人,都找到了一種方法,來同時擁有兩種文化心態。這種精神之旅通常是掙扎和艱難的,但我認為值得通過這段旅程找到自己的平衡和最適合自己的東西。這樣,我們就能夠欣賞和珍視兩者,而不會怨恨其中一個。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如何從“外部世界”審查我自己身上的越南遺產,因為我不明白。我想和其他人一樣——但沒有人鼓勵我去發現自己的根源?,F在,我自豪地站在我作為越南人的立場上,希望鼓勵其他人,并與大家分享這一信息。不是審查任何東西,而是努力接受它,接受其中的美。
(責任編輯 孟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