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原
1
李老師正在和電視“相看兩不厭”之時,手機震動了,在床單上打轉,像點著沒沖上天的炮仗。電視里,航天員飄浮在宇宙飛船上面,手揮國旗,向全世界示意。李老師接起電話的同時,摁滅了電視,只留下一個空寂的屏幕。
電話里,文老師說她的手起了一個紅痘痘,癢。
過了一會,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傳到文老師的床邊。
“誰啊?”文老師軟綿綿地問。
沒有應答。
文老師下床開門。李老師肥碩的身軀從門縫擠進,如有縮骨絕技。他隨手關掉門,沒有大的響動。文老師一身紅秋衣,這種顏色能傳達出櫻花的神采。她走到床邊,掀起被子,鉆了進去。窗簾拉著。窗外傳來老魏家的貓叫聲,但只叫了一聲。李老師走到床邊,掀起被子,也鉆了進去,在文老師背后躺下。文老師望著窗簾上戴黑禮帽的公狗和扎蝴蝶結的母狗,一共16組。李老師從后面抱住文老師。文老師推搡著讓他下去,但沒有用力,反而說,你看我的手。李老師抓來看看,像是紅色的小痦子。
“這是什么呀?”文老師專注于自己的手,像在研究,有點沮喪地說,“怎么辦呀?”
“我又不是醫生?!崩罾蠋熼_始玩弄文老師的手。
“那你下去?!蔽睦蠋熓帜_并用,在推李老師。文老師不到一百斤,李老師一百五十多斤。
“中午吃的什么?”李老師把手伸進文老師的腰部。熱熱的肚皮在動。似乎隔著肚皮能探知她吃的內容。
“下午做了一個噩夢?!蔽睦蠋煷鸱撬鶈枺季w似乎飄到了夢里,在神游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好可怕?。 ?/p>
李老師把手伸進文老師的胸部。兔子一樣的乳房在紙殼手感的胸罩下臥著。
“亞歷山大又出海了。”文老師望著天花板說,“這回去了伊朗,昨天剛過霍爾木茲海峽?!?/p>
李老師在文老師的床上,聽到這個名字很別扭,就打岔說,“為啥不去紐約巴黎東京柏林倫敦呢,伊朗和半屲差不多吧,鳥都不會來拉屎?!?/p>
“我想跟他分手。”文老師像下定了決心。
“為什么?”
“他一年四季都在海上?!?/p>
“他不是早晚會回來嗎?”
“太遠了。”
“現在都地球村了,距離不是問題?!?/p>
“我不想和一個電話號碼談了?!蔽睦蠋熗蝗槐┡?,“他就是一個電話號碼?!?/p>
李老師不知如何接話,他又接不了這個盤。充其量,李老師只是文老師的臨時自慰器,時不時地歡樂這么一下,有點逢場作戲和各取所需的味道。這半屲小學,連校長帶看大門的老魏算上,統共四人。校長年事已高,不怎么來。來了也是手背在松松垮垮的屁股后面隨便轉轉,好像隨時要和他的一生告別??创箝T的老魏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也沒轉正。李老師剛來那一晚,從門衛室一尺見方的木洞口伸出一顆年代久遠的腦袋問他是誰,來這里干什么。一聽說是新老師,老魏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詐尸一般,叫道,好啊,你來了,我就解放了。老魏一邊給留守兒童教書,一邊還要在編麻鞋換錢,給他坐了十多年輪椅的老婆買藥,自從來了兩位年輕教師,老魏更專注于他的手工。大多數時候,這半屲小學就剩李老師和文老師,上演著亞當和夏娃在半屲插隊的實景話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有一天,出現了負距離。
“你不怕煤氣?”李老師坐起來,一邊脫外套一邊轉移話題,“煤氣殺人于無形之中。”
“密封得很好,沒事的。”
“我有一個同學,年紀輕輕,軍校畢業,被分配到荒山老林里研究秘密武器,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和同學五六人去吃火鍋,不料煤氣中毒,掛了。只有一個腎不好,老跑廁所的,活了下來?!?/p>
文老師嘴唇不動,思緒可能還在霍爾木茲海峽上空。李老師突然覺得平躺的文老師像一具睜眼的尸首,或者說,多年之后,她會以完全相同的姿態被推送到焚尸爐。在此地,好像除了等來死亡之外,不會等來其他任何東西。不過,現在,此刻,她的身體里水分充足,如同夏天早市上的西紅柿。
“早上我去縣城了,在米蘭大街買了一條內褲?!蔽睦蠋熣f,“你要不要看看?”
文老師的思維總是很跳躍,你跟她談死亡,她卻扯到和性愛有關的裝飾物上去了。
“你怎么像一個內褲收藏家?天天買內褲。”李老師的手不閑著。
老魏家的瘸腿老貓也應聲從屋檐跳到槐樹上,哧溜溜下到地面。不管哪里的貓都是一樣,李老師想,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
李老師從右側把她的內褲撩起來,手向里探了探:“你濕了?”
“都怪你亂動。”
文老師的話一語未了,李老師的嘴巴就湊上去,把剩下的一半吞進口腔。先是嘴唇,再是脖子,再是耳后根,鎖骨。又回到嘴唇、鼻子、眼睛。文老師的睫毛很長,刷得李老師臉疼。李老師左手抱著文老師赤裸的脖子,右手像情緒失控的水蛇胡亂游走。文老師的身體熱了起來,去解李老師的皮帶,解了半天沒解開。李老師自己解了。文老師就幫李老師褪褲子。李老師就幫文老師褪秋衣。文老師的聲氣突然加大,黏黏糊糊說,快,同時兩手在底下忙亂起來……
李老師感覺自己飛起來了。他端著文老師,像上帝那樣,從一個制高點上俯視人間。他覺得自己既偉大又可恥,既高尚又下流。在瘋狂的祖先運動當中,文老師像夏娃那樣,同時聽到來自天堂的呼喚和地獄的回聲。世界已經亂了套了,時間在加速,像原子那樣裂變,俗世的歡樂不斷膨脹,蘑菇云發瘋似地上升至無限高空……類似于吸毒的幻象在一瞬間崩塌了。
他趴在文老師慢慢降溫的身體上,像一只疲勞的青蛙,一動不動。
“幾點了?”李老師問。
文老師沒吭氣,或許她覺得問這話毫無意義。時間在這里有什么意義。
李老師抓起床頭柜上的瓷杯喝了幾口水。那是文老師的物件。他不嫌棄她的口水。這時,文老師的電話響起,鈴聲是克萊德曼的《夢中的婚禮》。文老師示意李老師不要吭聲。
亞歷山大在電話那頭說,你猜我在哪里?
“伊朗?”
“再猜?!?/p>
“新加坡?”
“再猜?!?/p>
“香港?”
“我已經到上海了?!?/p>
“啊?”
“興奮嗎?”
“……怎么這么突然?”
“那邊要搞軍事演習,我們提前回來了,想給你一個驚喜……想我嗎,親愛的?”
“你說呢?”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盲目而愚蠢的笑聲。
李老師在文老師接電話的過程中,摸著文老師的趨于平靜的身骨,胸腔里充溢著生理上的滿足也彌漫著令人心慌的空虛。
亞歷山大問文老師的感冒好了沒有。文老師說,快好了,剛才出了一身汗,估計快好了。
2
李老師去買煙,老魏老婆(魏奶奶)正在小賣部里布道。半屲小學的門衛室也是一個貨物能數得清的小賣部,是校長默許的。據說百病纏身的魏奶奶年輕時賽過一支金花,為了解決老魏的編制,不惜付出被校長睡過的代價。不知真假。魏奶奶幾十年如一日坐在輪椅上,仰頭看天,漸漸地和云上的上帝取得了聯系,神交已久。一本《圣經》翻得卷毛。她給每個過路人傳教,生怕萬民錯過上帝之光的沐浴,不希望上天堂的路落下一人。李老師急煎煎往宿舍趕。魏奶奶像在西藏無人區攔車的旅人那樣,使勁招手,大聲喊叫,差一點從輪椅上飛起來,懸浮在半空。
“李老師,就耽誤你一分鐘?!?/p>
李老師知道她的一分鐘有多長。以前是出于禮貌,和個傻子一樣站在那里聽她講到唾沫堆滿嘴角還沒有罷休之意。后來發現魏奶奶的精神可能有故障——她常常仰望星空自言自語,像在給她的主訴苦。
李老師逃進宿舍,還能聽到魏奶奶蒼老疲憊的呼喊。李老師假裝沒聽見,撥弄著一個八十年代生產的教具——地球儀。上面還標著“蘇聯”。原本想著會混跡在世界五百強,坐著飛機世界各地到處跑,不料想也偏安一隅。李老師悲哀地想著,點上一支煙,給落滿灰塵的地球儀噴了一口,整個“地球”就被籠罩在各種有害氣體中了。
李老師上畢業于名牌大學,學的是一個和國際接軌的專業,教材都是英文版的,但畢業后,在擠破頭的人才交流市場沒人要。坐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打了半年游戲之后才勉強在一家私企就業,跑銷售。整天趕火車搭汽車,幾乎每晚請客戶吃飯,滿桌子肥甘厚膩持續不斷地摧殘著他的五臟六腑,和各色人渣推杯換盞,說著言不由衷的奉承話,從肉體到精神都無異于受刑。又常常孤身一人在旅途中,難免自慰過度,頭發掉落得厲害,像房檐邊的瓦片,哧溜下來一大片,兩年下來就成了“地中?!?。他對未來充滿恐懼,常常擔心某天會死在夜深人靜的小旅館,無人收尸。一年前,他辭掉廣州的工作,通過“西部振興計劃”考試來到這里,想投資投資健康,不再過問世事,和自然共度余生。剛開始,在這荒山野嶺,教這一幫被現代社會遺棄的留守兒童,挺踏實自在的。但是隨著斗轉星移,他覺得世界在縮小,縮小成桌上的一顆地球儀。他看過庫布里克的《閃靈》,里面有個作家攜家人去一座城堡。城堡主人說,那里房間很多,就是有點荒僻,你可能會覺得寂寞。作家說,沒關系,我就喜歡寂寞。結果去了城堡之后,作家瘋掉了,拿著斧子追殺妻兒。李老師現在每天就是玩弄這個地球儀于股掌之上,長時間的端詳,使他對每個國家的形狀和主要城市,每座山和每條河流的走向都了如指掌。甚至大洋上的一座無人問津的小島,也像刻在他的腦回溝上一樣。
文老師端著臉盆走過,趴在窗戶上喊他:
“魏奶奶喊你半天了,你不去看一下?”
“她要布道了?!?/p>
“布就讓她布嘛,你來這里就是振興鄉村的?!?/p>
“振興個屁。”
話雖這樣說,李老師還是過去了,原來魏奶奶不是布道,她的黑白電視沒有圖像了,李老師哪里會擺弄這個老古董,可在魏奶奶眼里大學生是無所不能的。李老師上前去搖了兩下天線,還是滿屏的“雪花點”;又挪了挪位置,也不見人影,只有咝咝啦啦的聲音;李老師點了一根煙抽上,心想這玩意能出圖像。似乎是受到了萬物有靈論的啟發,他像拍學生那樣,在左右兩側胡亂拍了兩下,居然出現畫面了——
……縣城最新最大最惠民的“天外天商廈”開業了。市縣兩級各界達官貴人夾雜在穿紅旗袍的禮儀小姐中間正準備一剪刀下去引爆雷鳴般的掌聲……
在這里,李老師總感覺時光倒流了,他總感覺回到了上世紀,就連著剪彩也仿佛是在復制一種古樸的儀式,做派都是三十年前的。據說電視臺的主持人白天還要去東巷的菜市場賣菜,晚上才西裝革履去演播室。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蔽耗棠滔裥『⒁粯庸钠鹆苏?。李老師客串了一把上帝。
3
亞歷山大是在一個雨夜來到半屲的。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李老師被一陣禮貌而耐心的敲門聲吵醒,開門一看,門口站著文老師和一個像從《圣經》中冒出來的男人。文老師說這是她男友亞歷山大。他們握了手。亞歷山大穿著白色T恤,藍色的牛仔褲,黑色的大頭皮鞋。一頭卷發被雨水打濕了,正往下滴水。下午太陽落山時,文老師打來電話,說讓把晾曬在操場雙杠上的被子收一下,要下雨了。李老師在看電視的時候睡著了,不知雨何時下起來的。文老師和歷亞山大是來抱被子的。
李老師和文老師住的宿舍是一間教室改造的,中間被攔腰隔斷,一分為二。而之所以能空出教室,是因為農村人都拖家帶口想著出去,到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去,最起碼到省會縣城去,最差的也要到鎮上去。農村漸成空殼。還在半小上學的兒童(都是為了領免費的蛋奶)的父母實在是無能透頂,或是希特勒認為應該清理的殘障人士。
那一晚,來自美利堅的亞歷山大可沒閑著,簡直和他們國家壓榨第三世界一樣,吵得李老師一宿都沒睡好。這不就是東西半球半球嗎?東西半球的界限不就是一堵隔音效果很差的墻嗎?
翌日,亞歷山大拿著索尼相機在半屲照了一通相(無非是黃泥小屋、打麥場、碌碡、雞犬、流鼻涕的小孩)之后,背起行囊和文老師在半山腰長時間擁吻,李老師蹲在一旁抽煙。最后,亞歷山大替文老師擦干了淚水,和李老師握了握手,下山了。
整個地球都在美國人腳下,哪里他們都要插一腿。李老師扔掉煙頭,吐了一口痰。
4
美國人走了,秋風來了,天氣漸冷。一天早上,六點,文老師起床,心里有些忐忑,如廁時,她用了一個測孕棒,結果檢測區出現了紫紅色。一道閃電在她腦子里炸響,她快崩潰了,回來攤在床上,茫然無措地撥拉著手機屏幕。胡亂玩了幾局“高爾夫”;撥拉著電話簿,不知打給誰;又打開電腦追劇,一集快完了,她才回過神來。打開門,老魏家的瘸腿白貓在院墻上踱步,鬼鬼祟祟的,像參透了她的秘密。不如去縣城。整個上午,她在米蘭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紫紅色一直在眼前晃。回來時,下午一點,沒吃飯,沒一點食欲,倒頭就睡。醒時,齊肩發蓬亂如麻,像在夢里遭到雷劈。待她的臉裸露出夢境,一時難以適應半屲的古老空氣。她像從夢里被扔到大街的老鼠,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窗外是十一月三十日的半屲小學操場。是的,你是在這里。在春末夏初結粉花的槐樹、岌岌可危的籃球架、經常用來晾曬被子的高低杠、似乎永遠都無人躍入的沙坑都在提醒她:是的,你是在這里。在長如一生的睡眠中充斥著毫無關聯的情節和離奇怪誕的事物。像一個瘋子糾纏如蛛網的腦血管,聲音、畫面和文字都是錯亂的。夢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物質,類似于夜霧,也相仿于劇場的煙幕,在醒來的一瞬全部消散。在那夜霧或煙幕中,一切都是柔軟的、虛幻的。結尾的鏡頭中,她的下體流血了(血出了宿舍門縫,穿過操場,蜿蜒流下半屲,直奔渭河而去),源源不斷的螞蟻鉆到里面。她感到癢、痛、驚怖,醒來后,那里涌出了粘水。她像沉疴在身之人,從起身下床到趿上棉拖,足足花了十分鐘。一個動作能分解成十個,百個,無數個。棉拖狀如哈巴,齜牙咧嘴。她去龍頭上接自來水,水聲嘩嘩,里面映著亂發,晃動得厲害。她開始洗內褲——粉紅、窄小、網狀的蕾絲內褲,加上藍月亮洗潔劑,用通紅的手,揉啊揉。洗完,晾曬在鐵絲上。鐵絲上掛著時新衣服和性感絲襪。鋁合金煙囪把煤氣導了出去。門窗上鑿了圓洞,煤氣緩緩噴出。下方吊一個黃桃罐頭瓶子,已蓄滿三分之一煤油,黑乎乎的。她熱好水,倒進小盆,提起睡衣,蹲下來,用手絹輕擦私處。嫩嫩的絨毛上就掛上密密的水珠。反反復復地擦,仿佛要擦掉夢中的血跡和螞蟻。煤爐子里的煤球正發紅。
突然降臨的疲倦摧垮了她全身的意志,像海水席漫了黃昏空無一人的沙灘。指針指到下午四點半,她換上黑色蕾絲內褲,一身紅色秋衣,又躺下。窗外的槐樹在秋風中撒下幾片葉子,被貼地的風吹著,發出極其細微的蕭條的響動。這里和火星一般荒涼。
這工作是舅舅安排的。舅舅在縣民政局算二把手。原本打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熬一年就轉到縣城去,可舅舅去年因縣委書記的落馬被牽扯進去。文老師和這個縣委書記一起吃過飯,當時她以為人生要開掛了,沒想到現在成為這個局面。她常常站在半屲小校門口,宛如遺世獨立的孤魂,俯瞰縣城狹長的燈火,像從太空注視銀河。她悲觀至極,是不是要被半屲的風吹一輩子,吹成人肉喀斯特,吹成木乃伊。
5
“文老師,文老師?!蔽耗棠淘诖巴夂?。
文老師打開門,魏奶奶駕駛著她的手搖式輪椅過來了。
“怎么啦,魏奶奶?”文老師一直對魏奶奶很客氣,也滿懷同情,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魏奶奶那樣的人,把希望都寄托在宗教上。
“電視又沒信號了?!?/p>
“李老師不在嗎?”
“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好像出去了。”
李老師其實在里面裝睡。文老師一叫,他就踩著皮鞋出來了,揉著眼屎問文老師現在是天快黑了還是天剛剛亮。
“我看你早晚會睡死的?!蔽睦蠋熜睦镘f起一股無名之火。
“我也這么認為?!?/p>
“魏奶奶的電視又沒信號了?!?/p>
“可能是主播賣菜去了吧,還沒收攤。”
“少廢話,快去想想辦法?!?/p>
這次拍打沒有任何反應,李老師像西方人那樣攤開雙手,聳聳肩,表示無能無力。魏奶奶似乎看不懂這個表情。她似乎一刻也離不了電視。
“房頂上有天線。”魏奶奶像是提醒,也像是下指令。
李老師從倉庫里找來梯子,爬到房頂。齊膝高的瓦菲在秋風的吹刮下發出蕭瑟之聲。整個縣城在河谷地帶,此時盡收眼底。據說這座縣城有兩千七百年的歷史(零頭都比美利堅合眾國的歷史長)。魏奶奶的電視天線和乒乓球桌那么大,樣子像大魚的骨架。多少年,魏奶奶就是靠這個天線和縣城、省城、北京以及世界各地取得聯系的。宇宙中有一顆不知疲倦的衛星一直在為魏奶奶的精神世界服務。甚至于,她的上帝也是通過這架天線來到她的身邊的。
“有信號了嗎?”李老師轉動了天線的方向。
“沒有?!蔽睦蠋熁卮稹?/p>
“有了沒有?”李老師又轉了一個方向,“魚頭”朝向俄羅斯(在半屲,俄羅斯的歷史還停在蘇聯)的方向。
“沒有?!?/p>
“有了嗎?”這次是美國阿拉斯加的方向。
“沒有?!?/p>
“現在呢?”到了巴西方向。
“一點都沒有。”
“再看看。”換到澳大利亞。
“沒有。”
“有了嗎?”此刻是南非。
“沒有?!?/p>
“有了嗎?”朝著歐洲。
“哎等等等等。”
“咋了?”
“有聲音了。”
“什么聲音?”
“聽不清楚?!?/p>
“有圖像嗎?”
“沒有。好像是開會的聲音。”
“神仙在開會嗎?”
“再轉個方向試試?!?/p>
“各個方向都試過了,沒用?!崩罾蠋熢谏厦鎯龅冒l抖。
“你再試試?”文老師跑出來仰視著他說。
“沒用。”李老師干脆蹲下來抽煙。
魏奶奶急得以手掩面,哭了起來,好像是她的上帝拋棄了她,不給她上天堂的門票。
文老師掏出紙巾給魏奶奶擦她那蒼老渾濁的老淚,一邊勸著,自己也流出一連串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魏奶奶的輪椅扶手上。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