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
作家、紫砂文化學者。現居陶都宜興。著有長篇小說《國壺》、長篇散文《一壺乾坤》、長篇傳記《布衣壺宗》《花非花》等。曾榮獲“2015中國好書”、《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冰心散文獎、中國電視金鷹獎、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鐘山》文學獎等。
江南一壺一茶一寺的風物,一碑一謠一人的世情,流轉千年化為文脈,士農工商的文化價值觀延續至今。隱于歷史與山河之間,是從春秋經六朝,沿唐宋至明清,文人往來,進士頻出;是田壟村落,碑坊祠堂,鄉規民約維護文字尊嚴,家族傳薪秉持耕讀傳統,時代變遷印刻鄉村面貌。
本書作者長居江南,經年累月,遍訪鄉野桑梓,爬梳典籍方志,以抽絲剝繭的方式,梳理人文江南的脈絡源流;擷取歷史上命運攸關時刻的人與事件,講述嬗變中的堅守與繁荒。“青玉案”“聲聲慢”“風滿樓”三部曲層層遞進,對江南地域的文化現象細作檢點,對隱藏于民間的風土、情懷、俠義、肝膽、寬厚、仁愛等傳統精神深加描摹,最終,留給現實的迷路人和未來的還鄉者一份永不磨滅的江南精神版圖。
光緒三十一年,實行了一千三百年的科舉制度宣告廢棄。彼時江南的鄉村教育,已經有了盤根錯節的網絡體系。不再選拔舉人進士,固然給太多的讀書人帶來困頓與迷茫,但鐵律一般的民間價值觀,水銀般澆注在這片山河土地上,絲毫不會減弱人們對讀書的熱情。一些有實力的開明紳士站出來,出錢辦教育,把原先的那些書院牌子,換成了師范講習所。從這里走出去的學子,便是鄉村教育的后繼之人。原先的士子晉升圖是秀才—舉人—進士,現在是小學—中學—大學—出國留洋。無論晚清還是民國,像江南太湖之濱這樣的地方,雖然偏安一隅,但從來并不閉塞。一個出紫砂壺的縣邑,早在 16世紀,那些茶壺就跟著茶葉,由東印度公司的郵輪遠渡到阿姆斯特丹的港口。紫砂壺引來的文人很多,有的留下不走了。教書是他們的首選。你別看一個簡陋的鄉村學校,走出來的先生可能就是一個學問家。包括徐悲鴻的父親徐達章這樣的鄉村畫家,畫過傳世之作《荊溪十景》,早年就是附近鄉村學校一名默默無聞的教師。再比如東坡書院這樣的老牌子,自然要被縣里收編,改為高等小學堂后,附近的大戶人家都把孩子送到這里;原先有實力的鄉村宗祠塾學,也相機改為小學和初級中學。太湖之畔芳橋鎮有個前清秀才周文伯,出資將村上周姓祠產充作學校,名“作人小學”。周文伯是個開明紳士,他要求村上的孩子,不管家庭貧富,必須念書識字。每天他都要拄著拐杖,站在村東頭的小學校邊,聽一會兒孩子們的讀書聲,這于他,是一種莫大享受。窮人的孩子沒錢交學費怎么辦?他另捐出30畝地,作為學田之用。當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周培源從這里的鄉村小學讀到縣城中學然后出去讀大學,會一直讀到出國留洋,最終成為物理學家、北京大學校長。
江南荊溪西部太華山區,看起來要比四通八達的水鄉閉塞一些,但我們從一份《北川張氏宗譜·學校津貼條例》里可以看到,一條割不斷的脈理,從科舉延續到當下,維系著這個農民宗族未來走向。
曩昔國家以科舉取士,我張氏代有英彥。嘗取青紫掇巍科光寵宗族。故訂有賓興條例……現今科舉罷廢,學校代興,名雖異,其實則同,我族子弟,有志愿響應者,仍本斯旨薄事津貼,以初中為始,至高中、大學而留學,惟小學不預焉。條例附左:
初中 每學期津貼白米壹市石
高中 每學期津貼白米貳市石
師范及專科視高中
大學 每學期津貼白米弎市石
出國留學另議。
當時的一石白米是150斤。如果一個學生考上大學,他每個學期能夠得到450斤大米的津貼。這在民國江南鄉村早期的“上學族”里,也是夠奢侈的生活了。供養他的,是整個宗祠的勞力,你不能保證私底下沒有一句怨言,但因為他是宗祠的希望,誰都必須盡一份義務。
也并不是每一個鄉村都有既殷實又開明的紳士來捐助辦學。太湖邊的西橋村,要說風景,那是典型江南水鄉的明凈與清麗。但這地方并沒有一擲千金的大佬,村上大都是窮苦的種田人。不過村里有一個名叫承國英的識字青年,利用自家的房子,幫助村上的窮苦孩子讀書識字,贏得大家的贊譽。有一次他在無錫的一家書店,買到一本陶行知所著的《中國教育改革》。夜晚,在昏暗的油燈下,他讀到了這樣一些滾燙的句子:
中國的鄉村教育走錯了路,它教人從鄉下往城里跑,它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棉,住房不造林,它教人羨慕奢華,輕視勞動,坐吃山空……
這個承國英是個有心人。他從報端了解到陶行知先生為勞苦民眾辦教育、辦學校,并在上海開辦山海工學團的消息,便與兩名同伴給陶行知寫了封信,向他求教工學團的性質、內涵、開辦方法等。沒想到陶先生很快復信,支持并鼓勵他們開辦鄉村學校。承國英和同伴很激動,決心辦一所像樣的鄉村學校,附近失學的兒童都能讀書。西橋的農民們聽說承國英要辦學校,都很支持,有的出一擔稻,有的出半擔米。承國英還說服新婚的妻子賣了戒指,給學校添置了風琴和時鐘。而陶行知先生從上海派陸靜山等人帶著一批書和30元大洋來到西橋,協助籌辦學校。1934年元旦,西橋召開村民大會,會上宣讀了陶行知先生致西橋小學董事會的信,信中寫道:國英先生系中國最有希望之青年,我和他沒有見過面,但自去年七月十五日起,我們時常通信,他在五個月當中,給我寫過十萬字的信。這十萬字的信,乃十萬滴熱血,十萬斤力量。西橋得一國英,勝得百萬黃金,這是最可恭賀的一件事,他辦兒童工學團是一定會成功的。
為什么學校叫工學團?按陶行知先生的概念解釋,工就是做工,工以養生,因為陶先生知道中國的國情,太多的人念不起書;學即學習,學以明生,只有學習社會知識和自然知識,才能明白學習的道理;團就是團結,團以保生,只有抱團取暖,學習的目標才能達成。
于是,一所新型的鄉村學校——西橋工學團,1934年1月在太湖之畔的一座鄉村得以開辦。它吸納周邊16座村子的100多個孩子來上學,可謂功德一件。后來陶行知到過這所學校面授指導,他很喜歡吃這里的太湖三鮮:白魚、白蝦、銀魚。高興之余還給學校寫過一首詞:“西橋,西橋,你像冬天的陽光,向大地照耀。你像旱天的雨露,滋潤田間禾苗。愿你撫養新生命,為窮人解決溫飽,讓你掌握新掃帚,將文盲腐朽清掃……”陶行知的這些押韻的通俗文字風靡一時。主要還是不識字的人多,沒錢念書的人更多,樸實的文字容易記住,易于傳播。
到了抗戰的歲月,到處打仗,天天死人。按理,江南的鄉村教育不說遭受重創,也應該偃旗息鼓了。但是事實恰恰相反。以江南陽羨一地為例,各類學校從抗戰前的225所,到1945年抗戰勝利時,反而增加到382所。也不是這里的老百姓不逃難,也不是到了這里的日本兵不殺人,而是此地的文脈興旺,地理位置獨特,在其南部丘陵山區,群山連綿,接通蘇浙皖三省。山路四通八達,但日本人就是不敢進山,因為有新四軍在這一帶活動。青山的天然屏障,不光吸引了許多學校搬遷到此,在大山的懷抱里講學讀書,倒也苦中作樂。還有比如鎮江、常熟、武進、無錫、吳江、吳縣、昆山、句容、丹陽、金壇等縣的縣長們,戰爭一來,哪里還有昔日的威風?還是偏安一隅的張渚山里安穩,各自先后流亡到張渚山鎮辦公。日本人槍聲一響,他們夾起皮包就往山里跑。一時熱鬧非凡。然后逃難的人群里有很多各地的名教師,他們到這里后一看風土人情不錯,山里又特別清靜,就合計著留下來教書,本事大的,幾個人合起來辦一所臨時的學校。因為他們原來就有名氣,像浙江金華中學的高中化學名教師芮仲呂、武進縣中學的名校長徐槐青、省蘇州女師附小的語文名教師蔣品珍,都是名重一時的教育家。招牌一掛,學生爭先恐后。戰爭雖然殘酷,但始終沒有摧毀幾千年延續的文脈。就是汪偽政權在宜興駐扎之后,為了安撫民心,也只能把教育掛在嘴邊。城里有錢的紳士趕緊把錢花在辦學校上,學生都來上課,也給社會維持了起碼的安定,這樣日本人和汪偽政權也不會把他們怎么樣。一些省內的高校,比如顏文梁先生主持的蘇州美專,日軍占領蘇州后,該校實際已解散,但有兩名太湖邊長大的學生不甘心,在征得顏先生同意后,居然在緊靠太湖的周鐵古鎮的一座古廟里,開辦了該校的分校。當時的省第五臨時中學和第六臨時中學,為了避難也遷到了宜南山區,反正哪個山旮旯里,冷不防就冒出一塊名字響當當的學校牌子來。如果你哪天去山里,翻過一座嶺,你突然聽到一陣山濤般的連綿不斷的聲浪,然后你停下腳步細細諦聽,時而隱隱約約,時而霹靂雷霆,是學生們在讀書嗎?“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是的,你見不到一個人,這是每一座山、每一棵樹、每一棵草發出的聲音,在中國的江南,這讀書的聲音是與日月天地交融的,無論古往今來,無論朝代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