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雷的《成都》唱遍大街小巷的那一年,我去了一趟成都。民謠歌手是小酒館的標配,但令我浮想聯翩的只有成都的茶館。
民諺說:“茶館是個小成都,成都是個大茶館?!弊阋姟白桊^”之于成都市民文化的重要性。在快有百年歷史的腌鹵店“盤飧市”點了一份鹵貨,店家先上的卻是一盅蓋碗茶;隔日去太古里的網紅店,景德鎮的青花瓷碗也是標配。
歷史學者王笛寫過多本關于成都茶館的書,而我第一次讀到他的《茶館》,恰好在成都。
很多城市都有一條仿古的步行街,賣小吃雜貨,也有文創小店,游人不管抱著什么目的,都要去走一遭,似乎這樣就能感受到城市的昨日與今日。我自然不能免俗。這本《茶館》就陳列在寬窄巷子的一家小店里,和許多描寫成都歷史、介紹景點的書挨在一起,這倒是個巧遇了。購得書后,店主還提供敲章服務。對,就是那種粘上紅色印泥、努力按壓后產生的作品。作為“景點”的標識,這個章是由上下結構的“寬窄”二字構成,遠看字形結構很像一座牌坊,看來設計時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游人如織的網紅城市—這大概就是成都的“今天”了。然而,王笛要從中尋找的,卻是隔著數十年光陰的成都的“過去”,即民諺里“一城居民半茶客”的成都。
《茶館》有一個副標題是“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成都歷來多的是茶館,成都人也愛坐茶館。于是,不起眼的小茶館,就成了成都人孕育地方文化的消費空間。茶館開張前一晚,要舉行儀式,稱“洗茶碗”或“亮堂”;茶館一天的生意也有忙閑之分,忙時稱“打涌堂”,閑時稱“吊堂”。窮人買不起茶,可以買白開水,茶館允許顧客自己帶茶葉到茶館,只需要付開水錢便可,稱“免底”或叫“玻璃”。這些充滿智慧的民間俗語,何嘗不是茶文化外顯的隱喻呢?
王笛從學術的角度寫茶館,既講坐茶館、吃閑茶的消遣,也談及茶館里的戲班子與早期的娛樂樣態;既說明茶館這個小本生意的經營狀況,也論及茶社業工會與地方文化。他試圖以茶館為媒介,從社會、經濟、政治的角度考察成都人坐茶館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現象。作為一本500多頁的研究專著,《茶館》讀來卻并不費勁。20世紀初,街頭茶館林立的成都,似乎伴隨著作者的講述,緩緩浮現在眼前。
王笛的《茶館》對成都茶館的茶具使用、喝茶方式、茶館術語、顧客言行等茶館文化都有很詳盡的記述。從書中窺探,成都的茶館就如同《武林外傳》里的同福客棧,自成一個江湖。
有趣的是,關于“坐茶館”一說,汪曾祺在文章里專門寫過。雖然寫的不是成都,但茶館文化自有其共性。汪曾祺在西南聯大時,昆明也多茶館。昆明本地人同四川人一樣,只說“坐茶館”,但北京的學生去了后,創造了“泡茶館”一詞?!芭荨笔潜本┰?,即長時間地在茶館里坐著。汪曾祺有位陸姓同學,就是“泡茶館”的冠軍。
在那個年代,可以想見一碗茶并不貴,因而茶館是最便宜的休息和社交場所。茶客們為茶而來,也為茶館里的人際往來、文化娛樂、信息交流而來。
回到今日,現在的成都依舊不缺茶館。寬窄巷子里,仿古建筑漆著紅色新漆,偽裝成過去的式樣,店家用高大的八仙桌和川地的變臉絕技招徠顧客。令人想起往昔的茶館,也是這般有川劇“玩友”坐唱,俗稱“打圍鼓”。茶館還在,娛樂依舊。只不過,人聲鼎沸的茶館里,操著外地口音的游客成為座上賓,異鄉的味蕾趕來湊熱鬧,本地的茶水,只不過是“到此一游”的紀念品。游人行色匆匆,是沒有耐心在茶館里泡上一整天的。
又或者,大可不必如此悲觀。去過成都的游客都知道,這里各個景點必備“掏耳朵”項目,已連同景觀本身成為成都一景了。據說“挖耳”這一服務,在晚清的河邊茶鋪里就很流行了,百年以來長盛不衰。盡管今時今日的茶館不復往昔,但一盅蓋碗茶里,想必無意間也繼承了不少往日遺風。
后來,這一趟成都行,我還附帶著去了趟樂山。乘船看完樂山大佛后,我曾騎車沿著河邊閑逛。沿河有一些小茶攤,自然不似成都的茶館亮堂氣派,卻人氣頗旺。老頭兒、老太坐在竹椅子上打著牌,頗有一番閑適感。不知怎的,這個畫面,倒讓人想起了《茶館》這本書里寫的那種往日的茶館。在這些還沒游客涉足的小茶攤,本地人依然保留著喝茶的習慣,或許這更接近于茶館的本味。
小茶館的消失與現代茶館的流變,又何嘗不是成都社會文化流變的一個縮影。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論歲月如何變遷,茶館始終會是川地市民文化的一部分。
“身為游客,下一次再去成都,就坐一整天茶館吧!”我這樣想。
(摘自《中國青年報》2020年7月14日,納蘭若嫣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