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來到我的老家,拍攝了一組照片發給我。
點開圖片,我看見了那些曾經非常熟悉的場景,但是聞不到家鄉空氣里特有的味道,雙腳也觸碰不到家鄉的土地,這不能算是見著了老家。
有些路,還得自己去走。
喜歡在一個地方待著,也許不一定是因為喜歡,而是一種習慣。習慣在同一條路上走來走去,便走不出那條路了。走得再遠,那條路都在我們腳下,隨著我們的腳步一直在延伸。
其實,這是我在一個離老家有段距離的地方生活20年后才知道的。我一直帶著這條路在行走。或者說,這條路一直在隨著我前行,隨著每一個離家的孩子前行。
這條路,便是回家的路。
帶著這條路,我在異鄉待了下來。20年的時間足夠讓我熟悉一座陌生的城市,熟悉得讓人聽不出我的異鄉口音,熟悉得讓我都以為自己是這里的人。
慢慢發現,一個人在異鄉待久了,宛如裝在容器里的水,保鮮期一過,水面便會浮出綠色的霉。
我們的身體也會慢慢生出不易察覺的“霉”,需要用故鄉的太陽曬曬才會痊愈。
故鄉的太陽,無論我們曬多久,都是新鮮的。
只因,故鄉的保鮮期是一輩子。
二
每到放長假,我便十分羨慕那些拎著大包小包回老家的人。
多好啊,吸吸老家的空氣,會會老家的舊人。返程時,行囊里裝上老家栽種出來的新鮮果蔬,和一些培植在老家田埂里的陳年舊事。那味兒啊,該是酒的味道,綿長而雋永。
只是,我已經失去老家20年了。
也曾回過老家看看。只是,腳下沒了一塊屬于自己的磚,走在上面,總覺得不踏實。
老家不少親戚都搬到了別的城市,如一只只蒲公英,被一陣接一陣的風吹遠。有的是隨孩子搬遷,有的是隨工作調離。
到了春節等長假,他們又會被一陣風吹回來。是啊,他們還有老家。外地的房子,只是棲息著他們的身軀。
前幾年,跟隨母親回到她的老家。母親孩提時代的許多事情,只有在老家的土壤里才會被喚醒。
沿著田埂走著,母親的記憶蘇醒了。
這里曾經是一條小河溝,那年,我和明秀用竹簍網過不少魚。
這片稻田里,以前多的是青蛙。到了晚上,打著手電筒,光一照,那些青蛙就趴著不動。現在,青蛙可不能隨意捕捉了。
老家門前,是一個水塘。那時大人要出工,小孩在家。你們太小,我們不放心,就將你們兄妹幾個用繩子拴在一張方桌下。那張方桌既大又沉,你們根本弄不動它。等我們回來,桌子卻在外面了。
母親很興奮地回憶著。
母親的腳步隨著田埂朝前行進,我們的心卻朝著時光流逝的反方向往后探尋。
盡管,有些故事,在家里曾聽母親提及,但只有到了故事的原生地點,那些細節與場景才會真正鮮活起來。
遇見幾位老人,母親更是激動地握著他們的手,站在田埂邊,一講便是老半天。他們喚著母親的乳名。
田埂邊站著的這些老人,臉上皺紋交錯,如縱橫交錯的田埂。每一道褶里,都生長著不少歲月的舊事。這些老人該是村里的“回憶錄”,他們記得不少事情。他們一點兒一點兒、零零碎碎地講述,便將過去的一些場景拼湊成一幅幅畫面,呈現在母親眼前。
母親哭,母親笑。母親回歸到她的孩提時代。
老家存在的意義,最重要的一點大概就是如此吧。它能讓我們回得去,能見得到過去的自己。
人的腳步,總是朝前,更遠地離家。仿佛離得越遠,才越成功。
人的心,卻時常會向后,更近地觸摸原鄉。似乎隔得越近,才越懂自己。
還有老家的人,別丟掉他們。
(摘自《湖南日報》2020年7月10日,海城樓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