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不解“老頑童”,甚至錯判他們的行為乃“為老不尊”。及至自己慢慢上了年紀才發現,“人老心不老”是普遍現象。雖然白發叢生、臉上起皺、體形變形,但由于這一切是“溫水煮青蛙”的漸變,當事人未必有驚覺的慌亂。好在“貌之美”不是只有一種衡量標準,成熟者懂得欣賞“由內而外”的虛實因子。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因為臉上的慈祥和淡定,加之打扮得體,竟然比他(她)年輕時更添風采。遂思忖,怪不得“老克勒”能傾倒眾生,乃是因為他們把成熟與年輕融洽地結合到一起,散發出“老少通吃”的魅力。
我的“中堅”友人,大抵在“40后”到“60后”之間,也即通俗意義上的中老年。他們基本上賦閑在家,偶爾也發揮點兒余熱,在自己熟悉的領域里客串一下。除了幾位恪盡職守充當全職爺爺奶奶而忙得腳不沾地的,大部分友人都顯得時光充裕。他們在微信朋友圈里或曬五湖四海的旅游景點,或曬自家的各種手藝:美食烹飪、養花插花、攝影書法……最令我“羨慕、嫉妒、愛”的,是一些友人竟然成長為令人刮目相看的“業余畫家”—那些水墨畫、水彩畫、油畫……像模像樣,獨具一格,簡直可以拿出去參展或標價售賣了。而在以前,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有顯露過這份天賦。
他們的畫之所以讓我驚羨,可能出于兩個原因:一是我熟識很多“叫得上名頭”的畫家,他們的名氣與畫價共舞,偶爾獲得一張他們的畫,頗有榮耀之感;因之覺得畫畫是一件蠻了不起的事業,怎么與我“腳碰腳”的友人倏忽之間就有了“畫家”的風范?二是我對繪畫這門技藝有點兒生畏,總覺得那是需要“童子功”的辛苦事,悶悶地畫素描、速寫,還要到大自然去寫生。想到面對一個靜物坐一整天畫線條的情狀,就覺得自己吃不了這份苦。難道他們都吃得了苦?還是閑著也是閑著,不以為苦?
再往深里一想,就發現,原來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哪里在乎什么童子功?想怎么畫就怎么畫,管你透視光線、維度啥的。我喜歡什么樣的畫,先拿來臨摹,看著有幾分相像,就生出莫名的歡喜。再進一步,才開始“創作”,借鑒一點兒具象或抽象的技藝,加進一點兒自己的東西,看重的是內心的感覺。又不和誰比,又不在乎得到誰的承認,在乎的是繪畫的莊重過程和成品乍現的幸福感。有滿意的,就裝裱、配框,妥妥地掛起來,那是一份多么奢侈的視覺和心靈享受!

藝術其實一向是“不守規矩”的,無所謂“嫡出”和“庶出”之分。神奇的天籟之音或鬼斧神工,往往出自民間奇人。保持難得的童趣和天真,才更接近藝術的真諦。歪打正著、橫生旁逸、獨辟蹊徑之類的形容詞,說的正是這種“意外收獲”。遂猜想,我的這些“業余畫家”友人,多半在年少時就懷揣畫家之夢,但因人生之種種,此夢難圓,如今終于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為稻粱謀,不為成名累,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圓夢了。
文學藝術一旦脫離了功利性,其純粹度就會大大增加,由是也增加了感染力。我從這些“業余畫作”中,看到的是恬靜和安詳,是對生活的沉淀和滿足,讓人覺得人生足可留戀。我好想把友人的畫作一一展示,不管正宗的畫家大咖怎么評價,反正我是佩服和贊賞的,而且真的是充滿了“羨慕、嫉妒、愛”,恨不得步其后塵,同享其樂。
人生走向黃昏,如何攬住夕陽之美?除了練就不俗的審美情趣,倘還能有一門不錯的手藝,真好!當然,繪畫并非是“拔得頭籌”的技藝,有其他技藝傍身也同樣是幸事。曾親見一位老者患絕癥時吐露真言,說自己除了工作身無所好,想下樓與退休老頭兒為伍下棋打牌,又放不下架子,遂想臨時抱佛腳,學習書畫,惜乎筆墨配備不久便撒手西歸……由此受到啟迪:“老有所樂”,不單為填充空虛所需,更是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兼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設若你的“所樂”高尚而又雅致,無疑更是上上大吉,善哉善哉。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6月9日,千百度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