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現今談詞學免不了要談到王國維,談到《人間詞話》。王國維及他的《人間詞話》,名氣很大,有點文史常識和文學修養的,侃大山常常會提及。說到王國維,少不了說他是教授的教授,是與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齊名的清華四大導師之一。王國維論詞,最為膾炙人口的是他的三種“境界”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
今天一些做學問的人,常常會提及這幾句詞,以此自勉,也以此教導后之來者。做學問而不知道這三種境界,則屬孤陋寡聞無疑。香港有位才子叫董橋,有段時間在內地頗有名聲。“讀點董橋”,甚至成為文化人圈子里的流行語。董橋也提出治學的三境界,他說:
“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此為第一重境界;“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此為第二重境界;“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此為第三重境界。
這三句都出自毛澤東所寫的詞。董橋的治學三境界的新論,似乎沒有引起什么大的反響,知道的人恐怕不多。董橋的確很有些學問,散文獨具一格,但似乎也沒有到非讀不可的程度。新創治學三境界說,比肩王國維,調侃一下當然可以,但就學術水準而言,當然不是一個等量級的。
今天我們常把王國維論“境界”的表述抽離出來,不僅僅用于象征治學的境界,而且看作是理想追求與完美人格的隱喻。三句話構成既相互呼應,又層次分明的完整意境,有美感,有張力,極富象征意義,也有充分的可闡釋性。從晏殊、柳永和辛棄疾的詞作中摘句來形容三種“境界”,這當然需要有獨到的眼光和豐富的學識,非王國維他人斷難做到。
王國維把“大詞人”與“大事業、大學問者”作比較,有高屋建瓴的氣勢,也有體察入微的睿智,這是一種極具思想穿透力的洞見,也是一種推陳出新的創造品格。他將西方哲學和心理學引入中國古典詩詞的評析,構筑了一套足以回應現代性召喚的藝術詮釋的架構。
王國維聲稱“遽以此意解釋諸詞”,即以“境界”說來評判歷代的詞作。以三位詞人的三句詞,來象征詞作的三種境界,這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創造。他很自信地說:“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如此大手筆,又如此高調,在此“境界”說面前,整個詞史都要經受考驗——“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晏殊、歐陽修等“諸公”大概也沒有這樣的眼界,因此,也就談不上“許”或“不許”了。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王國維獨尊“五代、北宋”的詞作,對南宋以來的詞作不屑一顧,他推倒成說,有橫掃六合的氣魄。王國維是一個標志性的人物,他的詞評詞論,標志著中國古典文論的現代轉型。作為學貫中西的大學者,王國維站在現代的門檻上,于新文學風云際會的形勢下,直指南宋以來詞學的發展誤入歧途。
王國維認為,南宋以來的詞作,斤斤計較于形式上的雕琢,淪為一種雕蟲小技。因此,論詞不能再以傳統的“音律”“雅正”說事,而要構建新的話語體系,“境界”就是新話語體系的核心概念。它建立在“主觀”與“客觀”,“物”與“我”的二元論基石之上。王國維顯然受西方傳統的哲學認識論的影響,“境界”說標志著西方哲學與文學觀念的中土移植,但這一移植不脫中華文化的本色。
(葉水濤,著名語文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