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好多

>>>張小麥

（本文責(zé)編：牟鋒）

有姑娘從桂林來，我要帶她去吃飯。天冷，一抬頭，就看到單位不遠(yuǎn)處有個涮肉自助，興高采烈通知她：“大福源五樓啊！”片刻，受邀的另一位沽源姑娘就發(fā)微信責(zé)問我：“你說的是福祥吧？”再看窗外，“福祥”的大招牌赫然掛在眼前。我?guī)е鹆止媚锵冗^去，電梯直上五樓，迎賓小姐姐笑容可掬，我說道：“自助四位！”小姐姐立刻糾正：“自助在六樓。”我訕訕退出，呆等電梯，小姐姐又提醒道：“你其實可以爬一層樓上去。”

帶著桂林姑娘爬樓梯，一邊爬一邊解釋：“我其實對沽源不熟，我是泉子溝人。”

初二下學(xué)期，我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到沽源四中，一年后考入沽源一中，高中畢業(yè)后象征性地出去讀了四年大學(xué)，立馬轉(zhuǎn)身回來工作成家，憑一份協(xié)議十年、產(chǎn)權(quán)七十年的住房貸款與六戶人家分層同享縣域3654平方公里中的93個平方米。在這兩室一廳里，我吃喝拉撒晝出夜伏三伏天換上裙子一立秋立刻穿起秋褲，哦，還特別用心地養(yǎng)育了一個小人——真的是一點都不見外。

但是，為什么呢？總覺得，我跟沽源不熟。

我是個戀家的人。距離泉子溝一百里的沽源縣，真是讓少年求學(xué)的我吃夠了鄉(xiāng)愁的苦。我與深秋日暮馬路上的一株向日葵形影相吊，羨慕它，終生不必離家遠(yuǎn)行。我與迷冬寒夜亮著燈的臨街小屋隔窗窺望，碎花窗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我就是知道它爐火正旺。高中自習(xí)的那些春天的午后，每當(dāng)突然間飄起大片而黏滯的漫天飛雪時，我就開始想念春雪中的泉子溝，想念我的姥爺戴著老頭兒帽倒背著手走進(jìn)院子，想念我們家的牛在后山洼靜靜反芻，大眼睛明亮，鼻子上還掛著雪融化的水珠。我就是想家。

而沽源縣城的春天，只有無休無止的大風(fēng)猛吹。每個加班結(jié)束的周末，我都先假裝向西疾行三千米再突然左拐進(jìn)一條小巷，但還是甩不掉卷著樹葉、紙片兒窮追不舍的大黃風(fēng)。直到我手腳并用逃回五樓并“咔噠”反鎖門，世界才會安靜。紗簾把干燥日頭過濾得柔和清亮，君子蘭的寬葉子塵拂不動，可我的心在動：天啊，這是我的家，我有了一個家。從此后，這個小縣城的一切標(biāo)志性建筑，都以我的家為圓心確定在東南還是在西北。從此后，每天就只有早晨和傍晚兩個時間，早晨的離開就是為了晚上回來。只要回來，就把門一關(guān)，熬粥啊打掃啊擺放啊，我可以搗鼓半晚上再搗鼓一早晨。至于生活中有關(guān)衣食住行的其他事情，我還真不太清楚。

實話實說了吧，我從不認(rèn)為沽源大街上那些剛種下就高達(dá)三米、被木架子四面固定的松樹是樹，它是死是活，要等三年倒栽期過后才能判定；我也不認(rèn)為那些一夜之間開滿街頭的杯栽牽牛金盞大麗花是花，溫室花朵卻又得不到妥善照顧，整個夏天都未曾開出過鮮艷的一朵就已枯萎；我也不認(rèn)為這嶄新小城就是沽源，道路筆直寬闊玻璃幕墻反光，但它跟其他任何一個小城又有何不同？是的，我的心思也不在這懸空離地9.2米的格子屋里，我總覺得睡過這一夜就要回泉子溝了，就要過起立夏抱窩小雞、臘月殺年豬的古老生活——我不知道為何，無論沽源如何三年大變樣，這古老生活就隨著我大腦溝回蜿蜒曲折，日日夜夜提醒我：你是泉子溝人啊。

沽源縣，地處內(nèi)蒙古高原向華北平原過渡地帶，地形地貌上高山、丘陵、平原一應(yīng)俱全，經(jīng)濟生產(chǎn)上農(nóng)耕、放牧混合交錯。在千百年的交往融合里，吃羊肉喝奶茶的蒙古族豐富了頓頓搓莜面熬山藥的漢族人的飲食習(xí)慣。從皇城根兒一路向北奔向內(nèi)蒙古大草原，你路過一個叫“沽源”的地方，這里生活著的就是“沽源人”。

每年春天，單位會組織到縣城東面的大山上集體植樹，我得以有機會眺望這小城。我愛這眺望，距離令它音靜聲消，令它蒙上時光的塵埃，令它以一副靜好的模樣繾綣在“瘦成衣帶”的沽水河畔。在這眺望里，我似乎能回到那條一年前春天的小巷，蘋果花在月色下浮起香氣，楊樹枝乘拂過我頭頂?shù)膭x那趕緊給我耳朵眼兒塞一朵棉絮；我似乎也能回到那條許多年前秋天的大街，一人懷抱粗的楊樹下停著販賣白薯的卡車，秋日暖陽里有金黃葉子片片飄落，飄落在整袋整袋購買白薯以備冬天煮粥食用的人們的肩上。那個時候的日子，是用心過著的。

我眺望你，我的城，你可曾屬于我，我又要如何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