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隨想

張雷

一

遠古的煙嵐，從縹緲的云岫逸出，拂動大地葳蕤的裙裾，拖曳成疊加的辭章，依山就勢，隨類賦形，雕刻時光的鴻篇巨制，延伸歲月的卷軸。翩躚的流蘇，標識大山恒永的脈動，一級又一級，逐級逐階打開嶺南春天的版圖，徐徐舒展折疊三千年的夢幻。

應是那一陣風。從遙遠的山野吹來，傳遞早春料峭的訊息，不經意吹皺山脊，袒露了巍巍巨龍潛藏的秘密。那一道道鱗片，半折半開，是鼓翼振翅等待起飛，還是盤桓山腰作短暫的駐留？莽莽蒼蒼的紋理，柔媚的線條，剛毅的斷層，梯田的每一個版塊，描摹山的肌理，重塑山的靈魂，讓龍脊天梯兼具江南的神韻與嶺南的風骨。隨風搖曳的阡陌，銜鏈著遠山，牢牢鎖定山界，用神性的刻度，刻畫絕美的等高線，標注離天的距離，丈量禪意的修為。

應是那一陣雨。斷斷續續，飄飄忽忽，沾染著迷離的愁緒，澆灌擱淺的詩行，淋濕流年過往，瞬間瓦解了峻嶺崇山的聳峭冷峻，撫平了奇峰怪石的孤拔嶙峋，還原龍脊與生俱來的溫潤。雨中復活的神龍，御風而行，遺世獨立。田埂邊，梯坡上，禾苗趁著夜色、趁著斜斜的雨絲，悄悄地拔節、抽穗、灌漿。生機勃發的天階，每一級都長高了一節。

二

龍脊梯田，是大地的狂歡、生命的交響，以立體的斑斕，皴染春意闌珊的圖卷。

造化的鬼斧神工芟刈流淌的音符，擴散成驚世駭俗的款款柔波，簇擁層疊的翠嶂，以率性隨意的鋪陳，伸展綿長的韻律。彈奏千年不散的云霧與山嵐，牽扯細碎斑駁的時光，密織陽光雨露，數落龍脊山的跌宕起伏而又循環往返的年輪。

這一圈又一圈旋繞流金歲月的年輪，似纏綿悱惻的追問、欲說還休的期約，把婉轉的心事隱藏在梯度的山水，藏進密匝繁復的紋理，隨季節風雨胡亂地翻譯、曲意逢迎地解讀。

曲折邊沿上綠植天然織就藩籬，涵納滿溢的詩意，卻圍堵不了盎然春意，蓬勃著肆意的生機。雨后，漸蓄成高擎的酒樽，斟滿芬芳的瓊露、濃郁的翡漿，堆砌成奢華的宴席，敬獻表里河山。

三

龍脊梯田，自古以來即蘊藏著人民群眾無窮的力量與非凡的智慧。

越城嶺山脈西南麓的湘桂邊陲，“萬山環峙，五水分流”。山嶺自東北迤邐而來，向西南綿延而去。橫亙的山脊上，重巒疊嶂，峭壁千尋，河谷幽深。

在刀耕火種、靠天吃飯的漫長歲月里，龍脊似未經雕琢的璞玉、頑劣乖張的原石，包孕鮮為人知的壯美、超凡脫俗的底質，卻呈現給世人一部險峻偏僻的“越絕”，一串連綿起伏的鳥道羊腸，于九曲回環的坎坷溝壑之中，隱含意蘊雋永的神韻和語焉不詳的寓意。

歲月不居，大山無言。這里崎嶇惡劣的生存環境長久地考驗壯瑤先民的智慧。居住在青瓦木樓的先民始終堅信萬物有靈，堅信祖先與神靈的護佑，雖處困厄的境地，卻始終不肯放棄內心那份情懷和執著。

望著群山萬壑里高低錯落的家園，他們日夜思慮族群血脈的賡續與傳承，思慮族群的生存與發展，祈求人口平安、谷米豐收、家畜興旺，從那些隱蔽的邊邊角角之中，那些嵚崎的懸崖峭壁之上，長久思索拓展繁衍的空間，苦苦找尋生存的階梯，終悟求得山脊梯度與向度的哲學，讀懂了龍脊秘而不宣的寓言。

四

先民們秉持愚公移山的信念、萬物有靈的堅守，靠著一種神秘力量的支撐，以靠山吃山的勇氣，聚沙成塔積少成多，順應著山勢，從較為平緩的坡脊著手，因地制宜，世世代代刻寫巍然聳立的大山，雕琢天造地設的璞玉，打磨岧峣崴嵬的時光。

填平、補齊、固化水土，在綿延不斷的深山劈荊斬棘，在荒山野嶺開辟夢想的天梯，化用龍脊凹、谷、鞍、崖、坡面天然起伏的態勢，日夜推敲那些平平仄仄的韻腳，把迂回崎嶇的山坡梳理成溯洄曲折、不絕如縷的阡陌，讓億萬年隔空守望的天塹，綴連成云端浩蕩的田疇，在遠離中原文化的偏遠山區書寫天人合一的恢弘詩篇。

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來之筆，這是信仰追隨的力量。

曠古爍今的壯瑤人，行走龍脊，結廬而居，順應自然又改造自然，膜拜神靈又不懈抗爭，以宏偉的氣魄、磅礴的氣勢、豪放的氣概，舞動如椽大筆，飽蘸智慧與豪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跋涉在海拔300米至1100米之間的山腰，揮毫潑墨，擘畫經天緯地的盛舉，塑繪濟世安邦的藝術，徐徐打開大山折疊的冊頁。

五

靜寂的大山深處，從此有了天光人影的照臨，有了世世代代辛勤勞作的身影，有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詩意。

一座座梯田，宛如一幅幅構思奇巧、靈秀神奇的夢幻寫意，隨山勢起伏，依溝壑蜿蜒，扶搖直上，聳入云霄。

風情萬種的線條，嫵媚地勾勒雄渾壯碩的大山，似拋撒接天映日的水袖，層層疊蜒成永不凋落的彩虹，閃現在云海深谷，鑲嵌在巨石懸崖，如春螺，如云塔，旋繞成動感的渦流。牽挽明月清風，牽挽蒼峰翠岳，牽挽潺潺的山溪、悅耳的山歌與隔山布谷的催鳴，天然躍動一段生命的原始節奏，在大自然靜寂和諧之中悄然彈奏拔節分蘗的韻律，騰越出一種叱咤風云的野性力量。

“條條曲線盤青帶，道道橫縑幻彩虹。”從山頂至河谷，繽紛的彩練縱橫捭闔，大刀闊斧又精雕細琢，分割切削奔放的山巒，又迂回縫補逶迤的溝壑、裂谷，如涌動的浪潮，一浪接著一浪，從遙遠的云海席卷而來，肆無忌憚地翻閱你小小的心事。在波瀾壯闊、目眩神迷的旋繞之中，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以人力參與的超自然景觀，營造了一個寧靜祥和的夢幻仙境。

六

站在山腳——梯田最初的基臺，用仰望的視角，默默誦讀這一冊冊厚重的書簡，用虔敬的心登臨每一級臺階，每一圈阡陌，逐級逐層巡禮，即是靈魂的凈化，讓你擯棄僭越的企圖，放下虛妄的欲念，達成形而上的自我超越。

浩瀚無垠的梯田有著足夠的耐心，去包容人世間的驚濤駭浪。正是有了這份海納百川的包容，族群之間才有了坦然與平和，天地之間才有了淡泊與幽遠，沉默的大山才有了和諧動人的深邃與博大。

山腳是梯田的起步，也是修為的起步。順著登天的階梯拾級而上，仿佛是為了云端飄蕩著的一個約定。一級一級盤旋而上，一節一節感受胸襟與格局，隨著視野與層次的提升，移步換景，這是人生境界的體悟。

梯田的高度，不是科學測繪的海拔，應在于稻穗低頭的謙遜，在于收獲的巔峰狀態奏響的樂章，在于壯瑤人彎腰勞作支撐的寰宇，在于逆境中求生存求發展的疊加意志。

七

“飄然入境外，俯瞰小塵寰。”登臨梯田的極頂，在離天最近的地方，凌空俯視千里綿延的大地版畫，感悟環環相扣延續著的永不枯竭的生命氣息，于寂靜無聲處諦聽蒼茫大地的蛩音，自有一份豪邁與超然。

從不同的山腳出發，最終都在山頂相遇。

梯田的頂端，歸結為一片或數片相連的圓形綠地，仿若規整而莊嚴的神壇，伴著蒸騰的云霧，渺渺的山嵐，婆娑的樹影，讓你接受醍醐灌頂式的洗禮，瞬間悟得攀登、追尋的終極哲學意義。

渦旋的青帶漾成一圈一圈霞光的漣漪，云海、迷霧、村落交相輝映，色彩的濃淡、光線的明暗交融變幻，編織成絢爛奪目的云錦。巍峨云山、千柱翠峰懸浮于悠悠舒卷的白云之上，宛若虛無縹緲的仙山瓊閣。在壯美浩大的天梯之前，生命皆是匆匆過客，人類何其渺小，人生何其短暫！

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曾評述過人生的四種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龍脊梯田是天地境界絕佳的皈依之處。觀瞻龍脊的內在與外在，感悟龍脊的有形與無形，遠離了塵世的喧囂與浮躁，讓雄勁健旺、豐姿綽約的壯美蕩滌心肺，于平心靜氣中，領會人生的真諦，感受萬物的靈動，體驗生命的永恒。

八

大美龍脊，詩意的天梯。

歷經歲月洗禮，這里的人民用千年的傳承和堅守，創作跨越時空的人文畫卷，曾耗盡了無數生命芳華，把世世代代的悲歡都寫在這頂天立地的自然豐碑上。

生命的周期是一個個閉環的輪回，周而復始，亙古不變。一代一代人生于斯，長于斯，長眠于斯，梯田始終是鄉民延續繁衍的載體、思鄉的郵路，與鄉民生死相依。

龍脊梯田的存在，承接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升華為生生世世繞不開的故土情結，體現了傳承、堅守和涅槃新生的哲學意義。其中蘊含著的恬退隱忍、守望相助、敦厚質樸的品格，應時、取宜、守則、和諧的物性，建構了數千年鄉土農耕文明，凝結成深沉的家國情懷。認識梯田，讀懂梯田，你才能完整地理解人生。

此刻，耳畔似乎又響起一位民族詩人的傳唱：讓一線血脈，以重新耕作的方式傳遞；讓一份煙火，以梯田久遠的名義記載。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