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搖籃叫背簍

黃自林

幾年前的秋天，在龍勝舉辦了一次廣西編劇高研班，我以學員的身份再到龍勝。這之前，我去過兩次龍勝，都是自駕游，三五成群的去，一次是在春耕時節，一次是在金秋十月。我認為在這樣的時節，不管是平安壯寨梯田，還是金坑紅瑤梯田都非常美。春耕時節，你在山上往下看去，那一彎彎的梯田，如形態各異的鏡子，鬼斧神工般地從山腳鑲嵌到山頂，倒映著白云藍天，如果是在日出日落，如果恰好有紅衣的瑤胞在田間勞作，那種美，美到極致，動人心魄。我也癡迷于金秋時節的龍脊梯田，那一彎彎的、滿山滿坡的金黃稻子使我領悟了什么叫秋收的美輪美奐，以至于我會搭一頂帳篷于山頂之上，守候龍脊的秋天，守候壯美的日出日落。

培訓班快結束時有組織學員去紅瑤梯田采風，我沒有去。我和一個學員想去看看江柳村，那一路山高路遠，但風光秀美。下午三四點，我們到了江柳村的一個自然屯，在半山腰上，只有幾戶人家。我們向瑤族同胞說明來意，說我們特別想聽他們原汁原味的瑤族山歌，看原生態的瑤族舞蹈，他們答應了。我們給了他們二百塊錢作為報酬，這是應該的。

我們要在這個屯過夜，瑤胞把我們安置在屯中的一戶人家里，杉木新做的房子，門前有一塊幾十平米的地坪。太陽將要落山時，屯里的男女老少已經來到地坪，地坪邊上有一個石頭徹成的邊“緣”，年長的瑤胞就坐椅子上，孩子就坐在地坪的邊“緣”上。還有剛干活回家的、放學回家的、剛想做飯的——也陸陸續續地來了。我們知道，瑤族同胞給我們的“專場”演出開始了。

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奶奶拿了一張椅子坐在地坪的中間，她輕輕地唱起了山歌，歌聲如從山林間里拂過的風，仿佛從很遠的地方來，又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曲調雖不高，但悠揚動聽。老奶奶唱的是瑤語，我們聽不懂。老奶奶唱著唱著，一位中年婦女來到了她的身邊，看得出，她是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她跟著老奶奶一起唱。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子也來到了老奶奶的身邊，她背著一個背簍，背簍里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應該是她的孩子。三個人唱著同樣的山歌，唱著唱著，她們竟淚眼蒙眬，在場的人都淚眼蒙眬，有的孩子還抹了抹眼淚。這讓我們迷茫，她們到底唱的什么，而有如此的感染力？

我問一旁的一個瑤族同胞，瑤族同胞給我們翻譯，他輕輕地告訴我們，老奶奶唱歌詞是：

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小時候把你背在背簍里，

上山時把你掛在樹枝上，

蚊蟲盯你，

螞蟻咬你，

可你就是這樣長大的。

我一聽，突然，眼淚就止不住溢出眼眶，我承認我是一個感性的人，過后我把這次采風，把這首瑤族山歌告訴大家的時候，不少人也跟我一樣，一下子哽咽了，眼眶紅了。當時，我想到了瑤族同胞的祖祖輩輩，想到了龍勝的一層層梯田，想到那里最初的時候，很可能是一坡坡的林地，一棵棵樹木，一個個背簍掛在上面，一代代瑤人長大，一片片梯田開了出來——想到這，我雙手捂著臉，哽咽了。

瑤胞翻譯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停了停，繼續翻譯著，告訴我，這三個在一起唱山歌的是祖孫三代人，從年紀大的往下數，是女兒的女兒，從年紀輕的往上數，是媽媽的媽媽。瑤胞翻譯看見我的樣子，拍拍我的肩膀，說在我們瑤山，有一種搖籃叫背簍，瑤族的孩子是在背簍里長大的，我們唱這首歌，是想告訴一代代的孩子，不要忘記我們的祖輩，要記住我們瑤家的背簍。

他還說，你都看見了，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們現在的孩子在幸福地長大。那位叫余啟強的瑤山深處最美的“背簍老師”，或許他也曾在背簍里長大，他知道瑤山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他知道瑤族孩子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以他甘愿成為最美“背簍老師”，在他的背簍里，瑤山的孩子是幸福的，這也是這個嶄新的時代所給予的，為我們今天的幸福而高興吧，為瑤家的孩子今天的幸福而高興吧！

是的，我為瑤族同胞今天的幸福生活而高興，歲月滄桑，天翻地覆，脫貧路上一個民族不能少。當我今天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華民族已經實現了全民脫貧，這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創造的偉大奇跡！

演出結束了，瑤山屯家家戶戶的燈火已經亮起來了。聽了瑤族山歌，看了瑤族舞蹈，前前后后大約40分鐘，我知道這二百塊錢的演出報酬確實是少了。我想，老奶奶和跳舞的幾個人，每人應該有二三十塊錢吧。讓我沒想到的是，瑤族同胞已經把二百塊錢找零，交給老奶奶，老奶奶給每個瑤族的孩子一個人一塊或兩塊錢，上了年紀的老人給三塊或四塊錢，見者有份。演出的也是三塊和四塊錢，我吃驚地目睹了全過程，我看得很清楚，到最后，老奶奶手上只有兩塊錢。

我又一次被感動了，老奶奶這樣做看似很傻，但我知道，這就是人類的文明，不管人類經歷多少的物欲橫流，我們最希望的人類文明，應該是這樣的狀態。

也許老奶奶沒出過瑤山，我想她最大的可能是到過龍勝縣城，又或者到過桂林，要說再遠的地方，我想她沒有去過。看著她老人家，我想到了她唱的山歌，想到了背簍，背簍里永遠有她的孩子——瑤家的子孫后代。年輕時，她背著背簍養育她的孩子長大；年老了，背簍在她的心里，她用心讓背簍成為搖籃，讓瑤家的子孫，守護瑤家血脈里的文化基因，以淳樸善良處世，以努力奮斗為人，代代相傳。

現在，每當我想起龍勝，想到龍脊梯田，我都會對這一方水土肅然起敬。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