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在《江南草木記》里,我寫過蓼花,寫它的形與色,寫它在秋風中的風情與寂寞,這一回,寫它的味,寫它的熱辣與薄醉。并非我偏愛蓼花,只因蓼花有味又有料。
秋風一起,蓼紅葦白。水邊植物不少,蓼花、菖蒲、水竹、千屈菜、再力花、水燭、蘆葦,蓼花最是引人注目。蓼花細碎如米粒,如麥穗般下垂,民間把它稱為“狗尾巴花”,聽上去,跟狗尾巴草是哥倆,在另一些地方,稱之為“狗尾巴紅”。
蓼這種植物是低賤的,野生野長,因而被看輕,鄉人連個好名也不給。但在《詩經》里,它有個尊貴的名字,叫游龍。《詩經》是植物志,也是風物記,里面寫到紅蓼:“山有橋松,隰有游龍。”意思是說,山上有樹,名橋松,濕地有草,名游龍。這“游龍”就是蓼花,長在水邊濕地,枝節很長,在水邊蔓延,如龍游動,故稱游龍。至今中藥鋪里,還有這味叫“游龍”的中藥。游龍這名字頗具皇威,皇帝在民間巡游,碰到自已喜歡的民間女子,名字中帶個鳳,與她眉來眼去,調情逗笑,叫游龍戲鳳。紅蓼性子火辣,若要戲鳳,那戲的應該是鳳仙花。
紅蓼還有個別名,叫野鳥子花。這名字讓人費解,翻了《說文》,才弄明白,蓼字是草字下一個翏,而翏的意思有二,一是遠遠襲來風聲,二是小鳥羽毛豐滿,振翅高飛的樣子。想想秋風獵獵,濕地上的紅蓼一片片,蓼花一串串,野鳥在蓼花叢中被驚飛,箭一般,嗖地飛向遠處。秋天真有蕭索之意。臺灣《諸羅縣志》里,稱蓼花為“大節”,說它“霜后,獨燦然于冷風寒水間”,很有氣節。
在古代,蓼花是代表離別的花,司空圖有詩:“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秋日送別,岸邊常見蓼花,在風中搖曳,如同擺手送別。“自古逢秋悲寂寥”,原來,讓人傷感的是秋風中的蓼花。
在植物中,蓼是可以擺擺老資格的,想當年,蓼是在編制內的,不像現在,淪落于草莽江湖,隱身于野草叢中。北魏《齊民要術》里,有專門教人種蓼和吃蓼的方法,種蓼要在春三月,種在水畦邊上。采摘下的蓼,可做菹,做齏,菹就是腌菜,齏就是把紅蓼搗成細末當調料。
漢代有《急就篇》,是漢時孩童稚子的啟蒙讀物,有“葵韭蔥薤蓼蘇姜”句,七種調味菜中,蓼占一席之地,可見,蓼是有身份的,并非無名之輩,好漢可以提一下當年勇。宋代梅堯臣有詩:“出土蓼甲紅,近水芹芽鮮。”他采摘過鮮嫩的水芹當菜,也摘過紅蓼當調料。
《禮記》里記錄了蓼作為調味品的用法,比如烹煮乳豬、全雞、全魚、全鱉時,要在它們腹中填充辣蓼,以去腥膻,如同現在的塞姜蒜蔥白和香菇。烹飪豬肉,春用韭,秋用蓼,烹魚也可用蓼葉解腥,但燒雞粥之類時,就不要加蓼了,免得辣得人兩眼冒金星。凡事有規矩,亂放調料也是不行的,這就叫“禮”。賈島《不欺》中道:“食魚味在鮮,食蓼味在辛。”可見,不辣的蓼不是好蓼。蓼是辛菜,就是味道辛辣的菜,宋代唐庚有“烹煮等芹蓼”句,燒個菜,一定要有蓼當調味品。顯然是個重口味的人。
江南民間,蓼常用來做酒曲。家鄉用紅蓼酒曲做出的糕水饅頭、漾糕、酒盅印、酒盞糕、灰青糕、米漿糕,“發”得特別好,蓬松中略微帶點酒味,有隱隱的草木香,比尋常的糕點要好吃得多。用紅蓼酒曲釀造的米酒,口感醇厚,綿軟香甜,好喝不上頭。
我二姑姐會做各種面點,也會做酒曲,她從房前屋后的地里摘些蓼花,揉出汁后,在面粉里攪拌均勻,搓成湯圓大小的丸子,待它長出一層細細的毛,就成了酒曲。酒曲米白色,夾雜些黑點,那是蓼花的黑籽。據說如果采摘的是帶露的紅蓼,做出的酒曲,味道更好。前些日子,二姑姐給了我一包紅蓼酒曲,教會了我做酒釀,我在家隔三岔五做一缽甜酒釀,家里都是酒釀的甜香。
鄉村拿紅蓼來藥魚,我先生小時候就干過。從前水塘,小魚甚多,游來游去,像個機靈鬼,從岸邊折幾枝蓼花,用石塊將辣蓼搗爛,并搗出汁水,扔到溪中或水塘中,并不斷將水攪渾,未幾,小魚便如醉酒一般,東倒西歪,甚至直接翻了白肚浮在水面。如果將蓼花曬干,磨成粉,藥魚的效果會更好。
清湯望潮,是我的最愛,大廚燒望潮,常以紅蓼裹住望潮,猛摔地上,如是者三,燒出的望潮格外松脆。大廚道行深不深,看他會不會燒望潮。城里難尋紅蓼,新榮記的掌門人張勇告訴我一個法子,把望潮放進滾筒洗衣機里,滾得它七上八下,暈頭轉向,全身酥軟,再把望潮拿出,這樣燒出來的清湯望潮,口感不亞于紅蓼摔過的望潮。
陸游有詩,“蘋葉綠,蓼花紅,回首功名一夢中”,見蓼花而傷感的人,通常活得比較苦。蘇軾就曠達多了,想得開,吃得開,吃到好的,不是寫詩就是發帖,好像今人之記賬,他有《京酒帖》《啜茶帖》《覆盆子帖》,有《菜羹賦》《豬肉頌》《老饕賦》。眾人都道他“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甚好,殊不知,讓蘇軾感到人間值得的,只是因為立春那日,吃了蓼茸蒿筍,這蓼茸就是蓼菜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