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樂 蔣 楠
(1.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2.山西開放大學,山西 太原 030027)
以“經濟人”假設為基礎,主流經濟學的理論大廈得以建立。然而,無論主流經濟學家如何修正其理論,他們絕不會置疑“經濟人”假設作為理論基石的合理性,即使這一假設明顯脫離現實。因此,發出質詢:為何主流經濟學家始終堅持把“經濟人”假設作為基本假設?并嘗試分析“經濟人”假設的哲學基礎以解答這一問題。
在《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中,“經濟人”的釋義是“具有完全的充分有序的偏好(在其可行的行為結果的范圍內)、完備的信息和無懈可擊的計算能力。在深思熟慮后,他會選擇那些能夠比其他行為能更好地滿足自己的偏好(或至少不比現在更壞)的行為。”[1]當代的“經濟人”假設認為經濟學視角下的人只追求物質利益,對經濟利益的私欲是人之本性,證明它是心理學的任務,政治經濟學只需在這一本性的基礎上研究個體人為追求物質財富所采取的經濟行為。然而,如果仔細考察“經濟人”假設的發展歷程,就會發現最初的“經濟人”內涵與現在相比大相徑庭。
從歷史上看,“經濟人”的內涵呈現出孤立化的發展趨勢。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中,亞當·斯密的論述雖體現了“經濟人”思想,但他并未把追求經濟利益當作人從事經濟活動的唯一動機,“在斯密的著作里,人當然是為他們所察覺到的自身的利益活動的,但是他從不設想僅僅是由金錢的目的支配的,而且同樣地也不是由金錢以外的榮譽、抱負、社會尊重和統治的嗜好這些東西支配的。”[2]然而,在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作品中,“經濟人”變成了只追求物質利益的人,政治經濟學只有以其作為基本假設才能開始研究。他在《論政治經濟學的若干未定問題中》指出:“政治經濟學不研究經社會狀態修正后的整體人性,也不研究社會中人的整體行為。政治經濟學只是關注渴望獲得財富的個人,并且此人能夠判斷達到各種方法的相對后果……它把每個人的情感或動機高度抽象化了……隨后,政治經濟學繼續探究支配這些行為的規律,假設人是這樣一種生物,他出于其本性,在任何情況下都偏好更多的財富而非少數的財富?!盵3]在這里,“經濟人”被局限為只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人,而政治經濟學則被定義為只研究人經濟行為的科學,它的研究方法是把假說固定為理論前提,而設立這一假定的目的是得出普適性結論,“做出這樣的假定是事出有因的,是為了他們研究的目的;因為他們在揭示這部分人類行為時,只能將金錢至上作為直接和主要的目標;因為沒有兩個個體的情況是完全相同的,除非摒棄一些特定的環境因素,否則,他們不能得出普遍的準則?!盵4]將具有多樣性的人類活動抽象成經濟行為,把普適性結論看作政治經濟學的最終歸宿,修正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是穆勒的重要“貢獻”,直接為后代“純經濟學”理論的出現奠定了基礎。
受唯物主義物質本體論的影響,政治經濟學以自然科學為榜樣追求理論的“科學化”并在方法論層面應用“假定——推理”模式,而作為政治經濟學應用“假定——推理”模式建構理論體系的基點,“經濟人”假設則是唯物主義邏輯在政治經濟學領域展開的必然結果。
理論的科學化是每一位研究者的目標,然而,什么是“科學”?而隨著文藝復興的開展,真正的“科學”得以產生并蓬勃發展。培根作為典型的自然神論者,提出經驗主義認識論,將上帝符號化,“在培根那里,上帝已成為不得不保留的一個符號,他認為自然是自己的原因,沒有其他的原因……研究的重點是經驗和知識的形成,承認上帝不過是認知不徹底,用其經驗論不能證明上帝不存在的表現而已。”[5]正是培根的經驗主義為人研究自然提供了一種方法,而破除對上帝的迷信則為近代自然科學提供理論前導,可以說“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鼻祖是培根。在他的眼中,自然科學是真正的科學,而以感性經驗為基礎的物理學則是自然科學的最重要的部分?!盵6]
從廣義看,“科學”還應包括社會科學,那么,作為社會科學重要組成部分的政治經濟學是何時以及怎樣成為一門“科學”的?或者說,政治經濟學成為“科學”的標準是什么?凱爾恩斯指出:“從‘科學’一詞的現代意義上來講,它意味著應當很快能夠指出其研究領域,并明確其需要從事的任務。不幸的是,當這一詞匯被用于物質世界的研究時,許多人完全理解了科學的含義,然而在涉及社會生活時,他們卻允許自己不知不覺進入了另一種理解,或者干脆默許使用該詞時明確忽略其所有明確的含義?!盵7]這表明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眼中,近代自然科學是“科學”的典型形式,政治經濟學要想成為一門“科學”,必須以自然科學為標桿。在萬有引力定律的基礎上,牛頓力學、流體力學、天文學等一系列物理科學得以建立,物質世界的運動規律被解釋。而在18—19世紀,以斯密、李嘉圖、約翰·穆勒、凱爾恩斯等人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條類似于萬有引力定律的基本原理,在其基礎上構建政治經濟學體系并解釋紛繁復雜的財富現象,揭示財富規律。“政治經濟學關注的是那些關于財富的現象,而其他科學關注的是物質世界的現象。但是政治經濟學的方法、目標以及結論的特征與其他科學都是一致的……天文學對那些天體現象所做的工作……政治經濟學對財富現象所做的工作,都是闡述了現象之間彼此共起或繼起的規律,也就是說,它(政治經濟學)闡述了財富現象的規律?!盵8]
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眼中,科學的目的是發現規律以解釋世界。物理學之所以成為“科學”是因為其發現了恒定的自然規律用以解釋物質世界的運行,而政治經濟學要想成為“科學”,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以發現財富規律進而解釋人類所面臨的財富現象為目標,使人類成為財富現象的詮釋者,并且學會控制財富的生產與分配。進一步地,物理學所發現的自然規律是普適的,因此政治經濟學所發現的財富規律也應當是客觀的、中立的,這就要求政治經濟學研究不應涉及任何價值判斷,“它既與自由放任無關也不涉及共產主義;既與契約自由無關也不涉及強權政治或者地位尊卑。它獨立于其他特殊的體系之外,而且,還在這些體系中顯得完全中立?!盵9]
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結論是,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科學”,必須模仿自然科學的研究目的和方法,以發現客觀財富規律并解釋財富現象為目標,摒棄價值判斷。更進一步,政治經濟學在研究方法上也應借鑒自然科學,后者通常以一個假設作為研究出發點,通過實驗模擬不同情況并進行歸納,進而驗證假設,得到基本原理,在基本原理的基礎上發展更高級的理論,“一旦力學原理被牢牢掌握,并將演繹過程應用于由此獲得的前提假設中,流體靜力學和氣體動力學及所有包括基本原理中的眾多小發現便都接踵而來了?!盵10]因此,政治經濟學借鑒自然科學,構建了“假定——推理”模式,然而,政治經濟學的假定與自然科學不同,自然科學研究者設立的假設是研究的起點和終點,他力求得到的基本原理往往在研究初始以猜想和假設的方式提出,這些猜想和假設是通過對自然現象的艱苦歸納得來的,而整個實驗過程就是為了驗證這一假設,當驗證成功時,假設就成為基本原理;而政治經濟學的假設分為精神假設和物質假設兩種,物質假設包括生產要素的物理性質,更為重要的精神假設則是人對物質財富的欲望以及人渴望以最小代價獲得最大收益的事實,它們共同構成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就像萬有引力定律在物理學中的地位一樣。但它們只是研究起點,且這一起點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來無須證明,“他把這些視為已知的事實,既不去分析,也不去解釋,這是研究主題內確定的東西,是作為分析基礎而存在的,但并非主題本身。如果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那么必須從其他學科中尋找資源。他將物質事實交給了化學家或生物學家,將精神現象交給了生理學家或倫理學家。”[11]
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為了將政治經濟學科學化,以自然科學為榜樣,將政治經濟學的任務規定為揭示客觀財富規律并解釋財富現象,在揭示規律的過程中它需要借鑒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因此“假定——推理”模式得以應用,假定來源于物質和精神兩個維度且無須證明,其中以精神假設最為重要,它們共同構成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并在此基礎上構建全部理論體系。追求物質財富并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收益的精神假設集中體現為“經濟人”假設,它在政治經濟學中的作用就類似于萬有引力定律在物理學中的作用。
然而,不論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如何追求政治經濟學科學化,“200年來在這個方向上的工作,既沒有產生如物理學家發現新行星那樣的新發現,也沒有產生像牛頓力學指導下的控制機械運動的機器那樣的新技術……這一重要的反差很值得做一些解釋。如果沒有令人滿意的解釋,那么,這種巨大而明顯的差異足以使……我們質疑經濟理論作為科學理論的資格……經濟學的失敗并非由于概念的錯誤,也不是因為極值理論以及其他優雅精妙的分析工具的不恰當,乃是由于一個錯誤的假定,這個假定為經濟學家和其他社會科學家所共有,實際上,所有訴諸欲望和信念來解釋自己或他人行為的人都保持著這樣的假定?!盵12]為何政治經濟學始終堅持“假定——推理”模式和明顯脫離現實的“經濟人”假設?這就必須分析它的哲學基礎。
“經濟人”假設是政治經濟學應用“假定——推理”模式的邏輯起點,因此,在理清“經濟人”假設的哲學基礎前首先要從哲學角度明確政治經濟學為何應用“假定——推理”模式。正是經濟學家對客觀財富規律的癡迷促使其在構建理論的過程中大規模應用“假定——推理”模式,而這一目的的邏輯前提就是政治經濟學理論可以做到客觀。然而,把某一理論看作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看作全人類都應遵循的客觀規律,實際上是唯物主義——或者說階級社會一切統治階級哲學觀念——本質在先論的具體表現。
黑格爾之前的哲學均堅持本體論——認識論——邏輯學的研究框架,各種體系的根本不同即在于其對世界本原的認知不同,中世紀上帝主義將人格化的神作為造物主,唯物主義則將物質看作世界本原。然而,不論把世界本原看作神靈還是物質,其倡導者最終的結論都是本質先于存在,人應當服從世界本原的性質。上帝主義認為神是世間萬物的主宰,人類的行為和命運不應忤逆神的意志;唯物主義則將物質看作世界本原,于是唯物主義哲學家進一步倡導物質規律是支配世界的絕對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可以認識規律、順應規律并改造世界,但斷然做不到改變規律。
政治經濟學對“假定——推理”模式的應用具有鮮明的唯物主義本質在先論色彩,這需要通過兩個環節去分析。第一個環節是對“假定——推理”模式的開端進行剖析。一方面,應用這一分析模式的原因是為了得到客觀財富規律,這一動機本身就已呈現本質在先論的特點;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假設分為物質假設和精神假設,雖然精神假設更為關鍵,但它是以物質假設為前提的,約翰·穆勒對此有過明確論述:“大多數道德科學以自然科學為前提;然而,很少有自然科學以道德科學為前提。原因很簡單。很多現象(如地震或行星運動)只取決于物質規律,和思想規律無關。因此,許多自然科學的研究可以不用考慮人類思想,似乎頭腦僅僅作為知識的接受方而存在,而不是產生影響的原因。”[13]這種物質先于精神的思想,正是唯物主義物質決定意識哲學觀點的體現。
第二個環節是分析“假定——推理”模式的結果。政治經濟學利用“假定——推理”模式得到的結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財富規律,任何社會群體都應當遵守,人可以認識財富規律并順應規律解釋財富現象、更好地追求物質財富,但不能改變財富規律。如若規律在解釋現象的過程中失準,不是規律本身有錯,而是因為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假設性科學”,其結論只有在假定條件下才是正確的,與現實有誤的原因是結論受到了干擾因素的影響。政治經濟學家得出財富規律之后需要做的唯一工作是不斷尋找干擾因素以加強規律對現象的解釋能力,但絕不能因為規律與現實有差距就認為規律本身是錯的?!罢谓洕鷮W……只是在抽象意義上才是正確的,即只在一定的假設下才能成立……在抽象意義上是真實的東西,在具體意義上經過適當的修正后總是真實的。當某個原因確實存在、并且聽任這個原因必然產生一定影響時,同樣的影響經過所有其他并存的原因的修正后,也會和真正產生的結果完全對應?!盵14]總而言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堅持的是,政治經濟學應將先驗法和后驗法相結合,運用后驗法的目的不在于驗證由先驗假設推出的結論是否正確,而在于通過不斷排查干擾因素以修正結論。這就具有很強的以先驗規律支配人類的味道,又一次體現了唯物主義本質在先論對政治經濟學的影響。
“馬克思以前的哲學家,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認識:人的本質是先于人的社會存在、外于社會存在的。人的存在只是人的本質的表現形式,本質決定著人的存在和活動?!盵15]古典政治經濟學大力推廣“假定——推理”模式,企圖得出永恒不變客觀財富規律規范全體人類的行為,正是唯物主義用物質規律支配人類社會發展這一思想在經濟學層面的具體展開。進一步地,作為政治經濟學應用“假定——推理”模式建構理論體系的起點,“經濟人”假設同樣體現了唯物主義哲學觀念。
對“經濟人”假設哲學基礎的分析涉及三個邏輯環節。第一個環節是表明人的物質性,即明確每個人都同樣由物質組成。在唯物主義者眼中,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自然的,人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人也是物質的,具有一般的自然物質屬性。例如,霍布斯把人和動物都看作類似于機器的物質存在形式,梅特里在其基礎上進一步指出“人是機器”的著名論斷,“人體是一架會自己發動自己的機器:一架永動機的活生生的模型。體溫推動它,食材支持它。沒有食料,心靈便漸漸癱瘓下去,突然瘋狂地掙扎一下,終于倒下,死去?!盵16]霍爾巴赫則表明物質的人要遵守共同的自然法則:“人是一個由多種不同的物質組成的有機的整體;與自然的其他一切產物一樣,他遵守一般和已知的法則,同樣他也遵守他自己的特殊的、未知的法則或活動方式。”[17]既然人是物質的存在形式,那么人就必須服從物質規律,人性要從屬于物性。
第二個環節是明確人趨樂避苦的本性。既然每個人都是物質世界的一部分,都由物質構成,那么人就可以感知物質世界,由此形成意識,意識是物質的人所具有的特殊功能,它只是人腦對物質世界的反映而非主觀創造。每個人的意識有好有壞,有快樂也有痛苦,每個人都是趨樂避苦的。愛爾維修指出,“自然從我們的幼年起就銘刻在我們心里的唯一情感,是對我們自己的愛。這種以肉體感受性為基礎的愛,是人人共有的。不管人們的教育多么不同,這種情感在他們身上永遠一樣: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人們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愛自己甚于愛別人的。”[18]霍爾巴赫則說明“幸福是一種存在方式,一種我們希望它延續不斷,或我們愿意在它之中長久生存下去的存在方式。”[19]
第三個環節是強調物質利益的重要性。既然每個人都是趨樂避苦的,那么如何追求快樂避免痛苦?追求快樂的過程中人會形成利益,而物質世界里每個人的利益都只能用物質來衡量,占有物質利益是物質的人追求快樂的唯一途徑,也是自然賦予人的神圣權利?!叭俗鳛槲镔|的一部分,作為一種特殊的動物,他的基本和主要利益就是占有、利用物質條件,而這就表現為對物質財富的所有權。而人之所以擁有這個自然權利,也是為了生存,以保證生命和自由?!盵20]明確個人物質利益,并以個人物質利益為根據從事經濟活動的人,就是“經濟人”,他們從自身利益出發參與市場競爭并占有物質財富,占有的財富量越大,他們就越幸福、越符合物質世界的運行規律,也就越接近人的物質本質。將物質利益看作人從事經濟活動唯一目的的“經濟人”假設,明顯受到了唯物主義哲學觀念的影響。
從世界物質性出發規定人的物質性,從人對物質世界的意識出發規定人趨樂避害的觀念,從這一觀念出發規定人的物質利益,從物質利益出發規定人的自然權利,最終得出人實現其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就是追求物質財富,這一系列的邏輯推演是一貫且嚴密的。但是,以物性規定人性只注意到了人的一般性,唯物主義從動物一般性出發探討人類行為必然導致社會達爾文主義,人類社會將成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修羅場”。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1]人在具有動物一般屬性的同時還具有特殊性,即社會性,談人本質不應僅注意到物質一般性,更要論證人的類本質,而這只能通過對社會關系的剖析得出,由于社會關系處于不斷的變化當中,因此人的本質也是不斷變化的,并不存在從古至今而后始終不變的人本質。企圖以世界物質性來規定人本質,以亙古不變的物質規律來規定人類行為和社會,實則特定主體的利益體現,這個主體就是資產階級。把所有人都看作“經濟人”,把所有人的利益都局限于物質利益,并把這種觀點看作客觀財富規律的必然要求,是庸俗化的資產階級從社會關系出發,為穩固其統治地位、粉飾階級利益并緩和階級矛盾的必然要求。
哲學不是關于抽象世界本質的科學,它不能脫離人的社會存在。哲學的研究主體是人,而人為了滿足本能的生存動機必然產生經濟行為,進而形成個體經濟利益。但個體利益的實現離不開社會總體,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只有在社會交往中才能完成,不同個體在交往中產生經濟利益分歧,由此構成經濟矛盾和經濟關系。哲學家并非脫離社會和經濟矛盾的“隱者”,作為社會矛盾中的一員,他們必然形成以其在矛盾中所處地位為依據的意識和思想,而這種思想就以哲學的方式呈現。因此,哲學是時代精神的集中體現,所謂時代精神,就是社會主要矛盾主要方面利益和意識的集中概括。統治歐洲中世紀的上帝主義是歐洲封建領主意識的概括,而與之針鋒相對的唯物主義則體現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訴求。資產階級打倒中世紀的上帝,卻又建立起新的“上帝”——物質,“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21]世界受物質規律支配,人所能做的只是認識并適應客觀規律,斷難對其進行改造。由此,物性支配人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物質體現為資本,物性表現為資本的理性,個人生活和社會運轉全部以資本增值為目標,這就是資本雇傭勞動社會的“客觀”規律。一方面,它是資產階級帶領全人類推翻中世紀宗教神權和君主專制的理論武器;另一方面,它也是資產階級取得統治地位后為粉飾其以資本增值為目標的階級壓迫所采取的辯護說辭。而在政治經濟學層面,“經濟人”假設是資產階級利益的具體體現,其內涵的孤立化與資產階級歷史地位和歐洲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密不可分。斯密著書立說的時代處于工業革命初期,以機械化工廠生產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仍未普及,資本主義制度在歐洲仍數個例。歐洲社會主要矛盾是封建舊勢力與資產階級的矛盾,其中舊勢力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在經濟層面具體化為農業生產方式與工業生產方式的對立,在思想層面則表現為神性與人性的矛盾。因此,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此時的主要任務是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在思想上破除神學桎梏,反對上帝主義和神性,突出從屬于物性的人性,為資本增值和工業生產方式的建立掃清障礙。他們強調個體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必然推動社會和諧,以此論證個人追求經濟利益的合理性,反對中世紀以神性規定人性的理論。這里的資產階級仍是有先進性的,斯密的“經濟人”思想對于人性取代神性、突出人的主動性具有積極意義。而在穆勒那里,工業革命行將結束,機械化大工業生產方式得以建立,資產階級已上升為歐洲社會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次要方面則是被“拋入”工廠的大量勞動者。作為生產主導者,工業資產階級必須保證生產線持續運轉和商品無障礙銷售才能彌補規模龐大的工廠所帶來的成本,這一方面需要完備的要素市場提供源源不斷的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另一方面也需要不受約束的自由市場用以交換商品獲取剩余價值。因此,彼時資產階級的主要任務已不是強調人性進而反對神性,而是凸顯資本的理性以反對勞動的理性。這一時期的“經濟人”并非普遍的人,而只是工業資產階級的代表,是資本家為掩飾其剝削本質和存在的合理性,將其個人利益粉飾成全人類利益這一手段的具體表現,是將資本理性等同于人類理性的辯護。作為資本的人格化,他們確如這里的“經濟人”假設所說只追求資本增值并參與市場競爭,但真正的人類社會絕不是唯利是圖的個體之總和。穆勒的思想不是其個人的天馬行空,他代表了工業資產階級的整體利益,這就是庸俗化“經濟人”假設的實質?!皬募s翰·穆勒開始,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就把這種改良作為自己體系的一個重要內容,而古典政治經濟學中所表現出來的較明顯的階級性,也越來越被后來的經濟學家以更巧妙的方法加以掩飾,直到現代,這種狀況也依然如故?!盵22]
“經濟人”假設作為唯物主義邏輯展開過程中的重要環節,體現著鮮明的資產階級主體性,將本階級利益粉飾成全人類利益,將自己所認同的人性說成是全人類的人性,是資產階級乃至一切統治階級的慣用伎倆,“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在論證資本主義的時候,往往將所有個人都看成資本家,都處于競爭中,按照‘理性’來運用自己的能力、智慧去占有物質財富。但實際上,只有少數人才能成為資本家?!盵23]人的本質和人性是有歷史、分階級的,對人抽象本質的規定,必須在具體的社會關系中去概括,而不能做任何先驗的界說?!敖洕恕敝皇琴Y本家的化身,而非全人類的集體“肖像”,更不是“普世價值”,對此我們應當充分明確。
“在‘正統’經濟學家那里,人作為財富生產或資源配置的一個要素,是沒有個性的,也沒有人格,不論是需要或生產,乃至消費和交換,這一系列的社會經濟過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蛟S‘正統’經濟學家不否認個性與人格,但他們認為,只要一進入經濟,人的個性和人格就不存在了。也正是把所有人都歸結為抽象的‘經濟人’,有著相同的需求和行為方式,他們才能把人物化、貨幣化,進而進行純數學的算計?!盵24]發展至現代,主流經濟學在“假定——推理模式”和“經濟人”假設的基礎上數學化、模型化,但越來越精美的數學模型并未扭轉其理論的脆弱性,反而使其越來越脫離現實。對“經濟人”假設的哲學基礎進行分析,有利于我們在明確主流經濟學理論基礎的同時,廓清其現有問題的根本原因,并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學的創新提供經驗。
由亞當·斯密創立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始終追求政治經濟學理論的科學化。牛頓運用“假定——推理”模式在萬有引力定律的基礎上構建起紛繁復雜的物理學體系,成功解釋了自然界的運行規律。受其影響,18世紀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認為, 政治經濟學要想成為“科學”,必須效仿物理學,摒棄價值判斷,以發現客觀規律、解釋財富現象為研究目的,以“假定——推理”模式為研究方法,“經濟人”假設就是該模式在政治經濟學領域應用的結果。然而,認為世界上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客觀物質規律的看法,實則唯物主義本質在先論的體現。受唯物主義物質本體論的影響,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以物質假設先于精神假設的原則應用“假定——推理”模式,把物質性看作人的本質,把追求物質利益看作人類生活唯一的、永恒的主題,形成了“經濟人”假設,并在此基礎上建構起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全部理論體系,企圖發現“客觀”財富規律解釋人類社會的財富現象。而經新古典經濟學家的繼承和發展,“經濟人”假設在政治經濟學中的地位得以鞏固,主流經濟學在其基礎上模型化、數學化,擴大了全球影響力,成為“普世價值”。實際上,作為時代精神的具體體現,以世界物質性來規定人本質,以亙古不變的物質規律來闡釋人類社會各現象的唯物主義,是彼時新興的資產階級的利益體現。把所有人都看作“經濟人”,把所有人的利益都局限于物質利益,是庸俗化的資產階級從社會關系出發,為穩固其統治地位、粉飾階級利益并緩和階級矛盾的必然要求。從哲學角度廓清西方主流經濟學“經濟人”假設的缺陷和本質,有利于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更好地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