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明 朱明明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089 )
自晚清“詩界革命”開始,中國詩歌封閉循環的格局逐步被打破,“外國的影響”作為“不可抵抗”①的力量,深刻影響了千年延續的讀詩和寫詩的方式,漢語詩歌的語言與形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改變。不過,就基本面貌而言,19世紀外國詩歌的翻譯介紹是駁雜無序的,絕大部分也還是古典方式的,無論語言還是形式。而20世紀初,則以明確的現代訴求取舍西方的文化和文學。比較典型的例子如魯迅的《摩羅詩力說》(1908),直接從豐富的西方浪漫主義詩歌中梳理出“摩羅詩力”,希望把感覺與想象的語言轉化為改造社會的力量。而新文學革命時期劉半農的《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更是直接從約翰遜(Samuel Johnson)的哲理小說《拉塞拉斯》(TheHistoryofRasselas,PrinceofAbissinia)獲取論說的依據,將小說人物特定語境中對詩歌的討論當作了定義。這種取已所需不及其余的任性譯介現象,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愿望與激情,卻不一定是基于科學精神的選擇。真正把西方學者對于詩歌的理解作為一種科學知識,較完整地翻譯到中國的,或許應該從20世紀20年代傅東華與金兆梓合譯的《詩之研究》(AStudyofPoetry)算起。
《詩之研究》(AStudyofPoetry)的原著,1920年由出版文學和教育類書籍聞名的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印行。中譯本《詩之研究》于1923年11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其中《詩人與非詩人之區別》一節先行翻譯發表于1922年11月第55期的《文學旬刊》,另一節譯文《韻節及自由詩》,則刊于1923年12月第100期的《文學周報》。《詩之研究》是我國“五四”新文學運動中重要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編輯出版的“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該叢書的宗旨是想通過“介紹世界的文學,創造中國的新文學”,其中“有一部分是批評文學(Literary Criticism)與文學史的書籍。這種書籍,在中國是向來沒有過的,我們把他們介紹來的原因,就是要使文學的基本知識,能夠普遍于中國的文學界,乃至普通人的頭腦中。”②《詩之研究》兩位譯者傅東華和金兆梓同為文學研究會讀書會成員,傅東華在“批評文學組”,金兆梓在“詩歌組”③。“文學研究會叢書”最初發布的目錄中,預告了6本文學原理與批評類的著作④,均為譯著,其中一本“詩歌論”,就是后來傅東華和金兆梓翻譯的這本《詩之研究》。
《詩之研究》作者勃利斯·潘萊(Bliss Perry,1860-1954),是美國教授、評論家、編輯、作家,曾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哈佛大學任教,教授英語文學,同時擔任美國著名文學與文化評論雜志《大西洋月刊》(TheAtlanticMonthly)的編輯。吳宓留學哈佛大學期間,還修過他開設的抒情詩與丁尼生研究課程⑤。潘萊出版過不少有影響的詩歌和小說理論著作,如之前的《小說研究》《瓦爾特·惠特曼》就有廣泛影響,以至于《詩之研究》扉頁,特別注明本書是“《小說研究》《瓦爾特·惠特曼》《美國心靈》等書的作者”⑥。《詩之研究》是一部詩歌理論讀本,除了想吸引一般讀者外,還致力于服務詩歌教學,可以供學習和研究詩歌的學生“在課堂上使用”,在全書結尾作者表明寫作本書時考慮了大學詩歌課程的兩大需求:一是提供相對完整知識體系,即“導論”或通論的要求;二是理論知識的應用,即落實于“個別詩人作品”的研究⑦。事實上,成書也是由兩大部分組成,前一部分屬于通論,討論詩歌涉及的基本問題;后一部分是具體作品的分析,屬于理論知識在個案中的應用。
在專業讀者看來,《詩之研究》或許不能算是具有典范價值的詩歌理論著作。詩歌研究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在文學類別中積淀最為深厚,《詩之研究》就理論專著角度看,無論是實證研究,還是邏輯推衍,都談不上是時代的杰作,不過是起伏山巒中的一座丘陵。而從教材的角度看,雖然該書體系比較完備,涉及詩歌的基本知識,介紹了詩的起源、與其他文類的關系、想像、語言、格律、音韻與節奏等六個范疇,同時接納了自然科學、心理學、精神現象學等的新概念和新方法,但它們雖然新穎卻欠缺教材知識的成熟與穩定。
不過,盡管《詩之研究》算不上杰作,卻是一本現代性特征非常突出的常識性讀本。首先,它占詩學研究現代轉型的風氣之先:不僅占“批評在大學安家落戶”,“教授紛紛成為批評家”,詩歌批評成為“一門教學科目”⑧的風氣之先,也占現代美學立場的詩學研究風氣之先。古典時期的西方社會,自亞里士多德《詩學》以降,詩學研究大多是一個籠統的概念,泛指一般的文學研究,主要精力也放在內容與修辭學方面,專指詩歌理論的“詩學”是近現代才有的學術現象。這與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出現之后文學尋求自己的獨立性有關,也與近現代教育功能的社會化以及大學知識生產機制有關。現代公民社會要求大學培養有系統專業知識和社會責任感的人才,并且以知識的“象征權力”與政治權力、宗教權力形成結構上的平衡。《詩之研究》正是這種文學獨立和教育功能變革等現代性訴求中應聲而到的產物,不僅以明確區分的六大范疇規劃了現代詩歌理論的敘述框架,而且以嶄新的美學立場區別于古典時代以道德和修辭為主的傳統詩學。
其次,《詩之研究》又是一部普及性、應用性較強的教材。在現代學術體系中,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研究之類的學術成果,常常分為個人專著和通用教材兩大類。專著多為專家嘔心瀝血的個人成果,沒有個人見解和研究心得一般不好意思公之于眾;而教材則看重知識體系的完善,能夠體現時代的認識水平,至于學術創見與風格個性,不是必備條件。《詩之研究》雖然是勃利斯·潘萊的個人著作,但無論寫作的動機還是出版后產生的效果,主要體現在結構與敘述角度的創新,提供原理性知識與應用等方面。在詩學觀念上,雖然不無可圈可點之處,但不夠成熟穩健,有不少未經消化與轉化的東西。
然而把分散的、有新意的時代認識轉換為系統知識,并以美學姿態呈現于轉型時代的人們面前,正滿足了人們尋求現代性的渴望。《詩之研究》應時而生,既在英語世界,更在漢語中國——當時“新詩”初生新啼,傳統與現代之爭難分難解,將《詩之研究》翻譯給中國讀者,不正恰逢其時為打破古典傳統的青年,提供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現代詩歌知識系統,以及談論它的立場和方法?鄭振鐸在譯本序言中說得好:
Bliss Perry教授的這部《詩之研究》(AStudyofPoetry)我們認為有介紹的必要。像這一類的書籍,比他好的固然也有,如Stedman的《詩的性質與要素》,便是一部極有價值的永久著作。但是這部書卻較為淺顯易解。對于初次要研究“詩”的人,至少可以貢獻他們以許多關于“詩”的常識。
他的見解如何,我們不去管他,便就這系統的介紹“詩”的常識一方面講來,他已是一部對于我們幼稚的讀者社會很有益的書了。⑨
鄭振鐸對《詩之研究》的評價,一是“常識”性的內容,二是表述方面的“淺顯易解”,這個評價還是比較中肯的。該書論及亞里士多德《詩學》以降的詩學觀點,直至當時的自由詩和“影像派”(Imagist,今天通譯為“意象派”)等詩歌現象,在大多數篇幅中,是介紹性的,常識性的,或者說是批評性的。作者不是將具體作品、詩歌思潮視為抽象“原理”與內在“結構”的表現與變奏,從而探討支配每一部作品的共同規律,在寫作動機與效果上,也不是要建構一種詩學體系或編寫一部成熟穩健的教科書,而是想在社會希求與大學教育之間找到平衡,普及詩歌的基本知識,讓人們了解詩歌的規則與戒律,學會如何寫詩與讀詩。因此,作者雖然是大學教授,也有服務課堂的意圖,但《詩之研究》與其說是一本教科書,不如說是一部“理解詩歌”的普及讀本。
但是,我們不能因為《詩之研究》是一部常識性讀本而忽略了它的價值。這固然如同作者所說“最古而明明最簡單的討論,也許就是那最精深最新穎的討論”⑩,也由于我們前面提到的它在現代轉型時代的特殊意義。首先是這本書的美學立場,讓“詩學”脫離了總結已有詩歌現象和修辭技藝的傳統。該書雖然也和許多詩學論著一樣,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學說作為討論問題的起點,然而與傳統論著不同的是,它不是對已有的詩歌進行分類與“抽象”,討論一種話語類型的成分與性質,總結創作和閱讀規律,而是首先關注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問題”:“近代人都從所謂美學(Aesthetics)里去求他的答案,(Aesthetics)這個字是從希臘文(Aisthanomai)而來。這個希臘文,意即感覺,向來作由感官所接受的一切事物解。直至十八世紀中葉,德國思想家鮑模嘉登(Baumgarten)才用作今義。他就把這個字當作‘美術的理論’解。從此人人都拿這字來兼指美的科學和美的哲學,覺得甚是便利。所謂美的科學及美的哲學就是一切美的東西的分析及類別與夫美的本身原來性質的理論。”那么,美的性質是什么呢?勃利斯·潘萊將傳統美學所謂的“表象”“模仿”和“形式關系”三個問題化繁為簡,轉化為一種基于“不存私心”“可與人共”“形貌而非實際”的審美感情。他比喻說:“你吃的宴席可說是算是你的——就是你的下等快樂所獨的所有權——但是桌子上那雪白的臺布,亮晶晶的銀具,同美麗的花;就不能算是你的了;所以不能算是你的緣故,就是因為他們是可與人共的。”
顯然,《詩之研究》轉換了詩歌研究的立場,把詩歌研究“做什么”的問題提在“怎么做”之先。因為有了美學前提,包括詩歌在內的審美創造就成了一種非功利、非實際,把感情、感覺、意識轉化為“有條理”的想像活動,同時有了比較清晰的上限和底線。聯系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等人的詩,參考鮑桑葵(Bernard Bosanquet,1848-1923)等美學家的論述,勃利斯·潘萊在書中寫道:“‘美是對于感覺或想象有一種特情或特殊表現的東西,而表現他的媒介,或普通的表現,或抽象的表現所應具備的條件,他都應該遵守的。’……拿較通俗的話來講,就是說‘只要你,不違背你所用的媒介里所有的種種形式美的規則,你就可以盡情的表示你的意義,藝術家對于他所選擇的媒介里所有種種條件,是斷不能不遵守的’。”
將“做什么”置于“怎么做”之前考慮的意義,是能讓許多具體、個別問題在整體中迎刃而解。《詩之研究》將詩歌研究放在美學范疇中,以語言這種媒介感覺和想象世界,就自然成了詩學的基本問題:首先是語言藝術與非語言藝術的區別,然后是語言藝術范疇內的二度區分。籠統不分文類的傳統詩學由此成了專門面向詩歌的現代詩學,廣義的詩人也被區分為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和批評家了。這樣,詩與非詩的區別,由傳統的文學與藝術的區別,變成詩與散文的區別;詩人與非詩人的區別,也以語言的運用方式來區分。在此前提下,古典與浪漫主義時代諸多關于詩的神話被打破了,它成了可以認識、理解和學習的言說行為:詩是“詩人之所見,所覺,經其想象的變化發為有聲調之字眼——就是人受激動時自然的音調——的表現。這全部程序的結果就是詩,就是‘具體的感情’。”詩人是能出神入化運用語言的“制作者”(或“意匠”):“人僅能感受的,你卻能說出。”詩學的千頭萬緒被歸納為兩個要點:“第一就是詩人的想象,第二就是詩人的用字。”這樣,其后幾章也就分為:“第三章 詩人的想象”“第四章 詩人之文字”“第五章 聲調及格律”“第六章 韻節及自由詩”。
在《詩之研究》結尾的說明中,勃利斯·潘萊特別強調了詩歌研究要以“新眼光”(fresh eyes)審視舊議題,還提及兩本當時頗受稱贊的詩學著作的“非傳統”(unconventional)研究角度。就其對近代美學研究立場的自覺接納及其基本成效而言,的確體現了“新眼光”對于舊議題的重審,體現了不同于傳統的理論視野和研究方法,嘗試了詩學結構與方法的現代性調整。
不過,《詩之研究》以“新眼光”審視舊議題,在今天看來也存在一些問題,有兩方面顯得比較突出。頭一個突出的問題,是現代美學立場和詩學結構并未在具體理論闡述中得到完全貫徹,一些已經獲得的正確理論認識在應用于具體問題的闡發時,不僅沒有得到發揮生長的機會,還妨礙了對新問題的理解與評價。譬如前面提到的詩學研究的基本問題,就是如何通過想像和語言的運用,把所見所感轉變為“具體的感情”,這是一個匯通古今的話題,作者將它歸納為想像與用字兩點也大致不差。但詩人如何“用字”?就不只是“傳達”“用韻”“聲調”“格律”的組織,而是如何通過語言運用形成一種話語形態的問題了。然而,作者雖然從美學中獲得了好的前提,對“字”的理解卻還是工具性的,因此在面對新出現的自由詩、意象派詩等現代詩歌思潮時,不僅沒有顯示出理論梳解現實問題的力量,反而與傳統觀念認同,簡單認為它們是“不可進而強進”的“雜種”,是“懶詩”(Lazy Verse)。這時候,作者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前面“只要你,不違背你所用的媒介里所有的種種形式美的規則,你就可以盡情的表示你的意義”的論述,顯然,他對語言媒介的認識還停留在工具性的傳統水平上面。
同樣認識上存在問題的,是詩與科學的關系。勃利斯·潘萊認為科學的進步及學術研究“可以幫助我們領略詩中的意味和了解其對于人生的重要”,在《詩之研究》中借鑒了不少現代科學的研究成果,諸如心理學、物理學、精神現象學等。譬如在第二章討論詩的范圍與媒介時,特設“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之說明”一節,借助詹姆士對人類大腦半球“環線”(the hemisphere “loop-line”)的研究結論和方法,討論詩的發生與形成,認為人類大腦有一條比其他動物更長的神經環線,能夠思考和儲存“遠的感覺”,“因詩之所以能及遠,就是憑著這條追憶事物及留其觀念的線”。又如在闡發藝術家的想像作用時,借用了物理學中“變壓器”(transformer)的原理:“無論何種材料,一經藝術家便生變化,也猶之鐵一入烘爐便變成鋼一樣。有種電學上的儀器叫做Transformer的,能將電之波長改變,且能變高壓成低壓,變低壓成高壓。藝術家的腦筋其作用與這種儀器有點相似,能把感官所供給的材料改變形狀而用一種新的形式表現出來”。諸如此類科學研究成果和方法的借用,在作者看來,或許也是現代詩學研究的一種標識。然而,研究物質現象的科學結論和方法,能否應用于“具體的感情”產品的研究?即使弗洛伊德直接用精神分析學說分析文學作品,也是精神分析研究而不是文學研究。有學者說得在理:“‘對于言語活動的思考,只有當其首先涉及各種真實語言的時候才是有結果的’。……詩學的各種見解是根據具體分析的需要形成的,而這種分析只有在使用由這種學說建立的各種工具時才可以進行。”
雖然瑕玉互見,譯文也不夠準確流暢,遠未達到信達雅的水平,但《詩之研究》作為第一部翻譯成現代中文的西方詩學論著,在中國詩歌現代轉型,特別理論批評的現代轉型中,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
首先必須看到的,是該書接受與閱讀的廣泛性。《詩之研究》中譯本1923年初版后5個月便再版,至1927年已經印行了4版。到了20世紀30年代,中譯本與原著還同時被選作大學教材,成為“大學叢書”中唯一原著與譯著被收入的著作。同時,它還常被推薦為文藝研究者的參考書目,例如宗白華的美學講稿就將其列為“關于藝術論之參考書”。影響所及,是詩歌“原理”“常識”著作出版熱的出現。僅1923年至1930年間,旨在探討詩歌基本問題的論著就有:《詩學原理》(王希和著,1924)、《詩學常識》(吳江、徐敬修著,1925)、《詩歌原理》(汪靜之著,1927)、《詩歌原理ABC》(傅東華著,1928)、《中國詩學大綱》(楊鴻烈著,1928)、《中國詩學大綱》(江恒源著,1928)、《詩學》(張崇玖著,1928年)、《詩歌學ABC》(胡懷琛著,1929)等。這些理論書籍的基本范疇和概念,都深受《詩之研究》的影響。當時“新詩”運動與古典傳統決裂,“舊詩”不能再寫,“新詩”又尚未站穩腳跟,傳統文人與“新青年”爭執不下,《詩之研究》自然成了鏡子、依據、論辯的武器、寫作方法的借鑒以及理論再生產的酵母。它不僅影響了人們對于現代詩歌的認識,也直接與間接影響了理論問題的探討和具體的詩歌批評。
譬如散文詩,作為“新詩”運動中引進的現代文類,理論上莫衷一是,20世紀20年代初有不少人進行探討,《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第六編“白話詩運動及其反響”收入從胡適的《談新詩》到徐志摩《詩刊放假》13篇文章,有3篇是關于散文詩的專論。其中滕固《論散文詩》提出:
譬如色彩學中,原色青與黃是兩色,并之成綠色,綠色是獨立了。詩與劇是二體,并之成詩劇,詩劇也是獨立了。散文與詩是二體,拼之成散文詩,散文詩也獨立了。
這個觀點是很有名的,在當時和后來都得到不少人的認同,以至于20世紀50年代林以亮《論散文詩》還用介于白天黑夜之間的黃昏比喻這個現代文類。但是,讀過《詩之研究》的人都知道,該書先有這樣的論述: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那些德國式的教師教我們說,散文和詩的區別簡單得很:詩便是希臘人所謂“受拘束的語言”Bound Speech,散文是“無拘束的語言”Loosened Speech,但是十年來流行的詩大部分是自由詩。這種“自由詩”決不能說是“受拘束”散文和詩,中間的藩籬已經打破了。又若假定散文的范圍為一圈,詩的范圍另為一圈,兩圈所交的部分便是“中和的地域”,這個中和的地域,有些人叫他做“散文詩”,有些人叫他做“自由詩”。
《詩之研究》的不少觀點和方法,像鹽溶于水一樣體現在“新詩”運動的浪潮中,并有一些重要見解,成了反思“新詩”問題的理論前提,格外引人注目。譬如被視為“新月詩派”理論綱領的聞一多著名詩論《詩的格律》,在詩歌現代轉型中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反思了“新詩”運動的局限,另一方面通過“三美”形式為對感情的約束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案。《詩的格律》開頭一段寫道:
假定“游戲本能說”能夠充分的解釋藝術的起源,我們盡可以拿下棋來比作詩;棋不能廢除規矩,詩也不能廢除格律。……假如詩可以不要格律,做詩豈不比下棋,打球,打麻將還容易些嗎?難怪這年頭兒的新詩“比雨后春筍還多些”。我知道這些話準有人不愿意聽。但Bliss Perry教授的話來得更古板。他說:“差不多沒有詩人承認他們真正給格律縛束住了。他們樂意戴著腳鐐跳舞,并且要戴別個詩人的腳鐐。”
聞一多這段文字,無論立論前提“游戲本能說”,還是論斷詩須有格律,以及論點的形象比喻,都來自Bliss Perry的《詩之研究》,雖然聞一多曾留學美國,可能直接引述原著,但“游戲本能說”可見中譯本《詩之研究》第一章第二部分“藝術的沖動”:“關于藝術的沖動,還有一個見解,就是想把他和游戲的本能去聯絡……”而聞一多的引述文字,《詩之研究》沒有譯出,可見我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原著第202頁。必須指出的是,服從創作規律,按一定的“規矩”寫作,一方面可以會通“以理節情”的古典傳統和現代主義對“智力”(wit)的倡導,另一方面又是形式、節奏對情緒感覺的條理性安排——這是貫穿《詩之研究》全書的核心問題,具有古今中西概莫能外的“原理”意義,因此得到詩壇的廣泛共鳴。草川未雨的《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是一部系統探討“新詩”運動的早期專著,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中有相當歷史地位,1985年上海書店還特意影印出版。該書第一章專節討論“新詩內部諸問題”,也是以《詩之研究》的觀點與當時“作詩”還是“寫詩”的爭論對話,直接引證了譯著110頁的論述:“《詩之研究》中說:‘無論那個詩人依舊還是一個園中的亞當(Adam),他一看見面前走過的新奇動物——可驚的或可喜的——便發明新名字去叫他。’又說:‘單有思想和文字決不能成詩,思想和文字只不過詩的材料之一部分而已,詩到文字起而跳舞時方可謂完全產出。’在這里可知濃烈的情緒雖為詩中第一要素,但是詩之產生只詩興也不為功,情緒的含蓄與文字的熟練亦為詩中之一大條件。”
作為一本現代特征非常突出的常識性讀本,《詩之研究》為轉型時代的中國詩壇提供了新的立場和方法,提供了不同于中國詩話的現代詩學體系和概念系統。它對中國詩歌現代轉型的積極影響是多方面的:變革者從中找到了“詩體解放”或“增多詩體”的理論依據;反思者則看到了“正”與“變”辯證關系中的恒定因素;從事詩歌理論批評的“專業讀者”,也從體系性詩學的結構和方法看到了到傳統詩話的優缺點。更重要的,當然是詩歌認識立場上的美學轉變:傳統中國詩學基于抒情言志的個人立場,依賴主體人格的強大力量;而從美學立場出發的現代詩學,則強調審美的獨立性和“共享性”。或許正因為此,早在20世紀20年代末,面對“新詩壇的昨日今日”的草川未雨,就把“新詩內部諸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接著在30年代,又馬上有“詩是詩”的現代詩潮的跟進。
不無遺憾的是,在很長的歷史時期,“新詩”運動是跟著社會思潮走的,詩歌“內部問題”必須為時代急切的“外部問題”讓道,這是否就是從美學立場出發,以情感、想象與形式的和諧關系為核心問題的《詩之研究》后來被長期忽略的原因?當然,譯文不夠通暢也是原因之一。
注釋
①朱自清:《論中國詩的出路》,見《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88頁。
②《文學研究會叢書緣起》,《東方雜志》第18卷第11號,1921年6月10日。
③《文學研究會讀書會各組名單》,《小說月報》第12卷第6號,1921年6月。
④其他5本分別為:《文學的近代研究》(美國莫爾頓著,鄭振鐸譯)、《文學的原理與問題》(美國亨德著,沈澤民譯)、《文藝思潮論》(日本廚川白村著,謝六逸譯)、《文藝概論》(英國黑特生著,瞿世英譯)、《文學之社會的批評》(英國蒲克著,李石岑、沈雁冰、柯一岑、鄭振鐸譯)。參見《文學研究會叢書目錄》,《東方雜志》第18卷第11號,1921年6月10日。
⑤“珀理教授……1918年上半學期開抒情詩,下半學期開丁尼孫,1919年他開十八、十九世紀之各體小說,講課最受歡迎,因為他深通人情世故,對人和藹可親,講課簡單明了,學生容易接受。吳宓寫過兩篇評論丁尼孫詩的報告,成績都是B等。”見許淵沖:《山陰道上——許淵沖散文隨筆選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114頁。
⑥參見Bliss Perry,AStudyofPoetry, London: Constable & CO.
⑦Bliss Perry,AStudyofPoetry, London: Constable & CO, p.352.
⑧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五卷),楊自伍譯,上海:上海外文出版社,2001年,第37頁。
⑨鄭振鐸:《詩之研究·序》,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