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嫻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現代漢語“不算”本是由副詞“不”加動詞“算”構成的狀中結構短語。“算”的義項比較復雜,《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對動詞“算”解釋多達八個,如:“計算數目”“計算進去”“謀劃、計劃”等。隨著在語言中不斷運用,“算”語義發生演變,“不算”在句法結構中逐漸由短語變成詞,其詞匯化進程不斷推進,如出現了副詞和助詞用法。
筆者從句法語義角度討論“不算”作為副詞表程度不高,作為連詞聯系前后兩個小分句,表示一種遞進關系,起到話題轉移和語篇銜接功能。此外,還可以構成排除義結構。在討論“不算”新用法時,也與其相近的同類結構“不說”進行用法上的異同比較。通過統計和比較,發現“不算”還處于語法化演變初期。同時,對“不算”語法化歷程和演變機制進行探討,以期對“不V”形式語法化演變提供一個實踐例證,為詞典編纂工作添磚加瓦。本文例句主要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以下簡稱CCL)和中國基本古籍庫,來自其他處的語料另標明出處。
“不算”作為限制性副詞,主要是對事物數量、范圍或性質狀態進行限定。張誼生把副詞分為三大類:描摹性副詞、限制性副詞和評注類副詞[1]。其中,限制性副詞詞義已相對虛化,不再表示實在意義。他認為,限制性副詞在句法上只能充作狀語或修飾語,在句中位置固定,主要是對動作、行為、性質或狀態加以區別和限制。
第一,隨著“算”的動詞意義逐漸淡化,“不算”作為一個整體可對后面整個謂語進行否定,作為副詞的“不算”能替換成“不”“很”“太”等,句子同樣成立。例(1)是對數量的限定,例(2)是對性質狀態的限定,例(3)是對程度的限定。
(1)這樣的統計,所選擇的對象代表性也許不夠全面,樣本數量也不算大,會存在一定的誤差。
(2)雖說她的工資也不低,但要在高消費的北京城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還是不算富裕。
(3)人義是情意的基礎,而情意又是幸福的基礎,因此人義的重要性無論怎么估價都不算過分。
第二,“不算”作為程度副詞表示一種程度推測時,一般修飾性質形容詞居多,且多是單音節形式,如“高”“少”“大”“低”“短”“多”等。
(4)那船距離岸邊不算遠,搖船的聽見喊聲,扭頭沖繆立仁問道:“做什么?”
(5)漢語不同方言的詞語,用漢字寫下來,差別不算大,各方言區的人大體上能看得懂。
修飾雙音性質形容詞用例較少。
(6)他的意志不算堅強,怕狗,怕貓,獨不怕春雨纏綿。
(7)這位女記者30來歲的樣子,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有女人味。
根據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統計,“不算”副詞用例中,其后修飾的形容詞為[+單音節]用例占比達70.73%,見表1。

表1 “不算+A”中性質形容詞分布情況
第三,在表示程度的量級上不同,“不算”的這種推測判斷意味較弱,因為它是對主觀判斷的一種否定[2]。其后還可接程度副詞如“太”“很”“特別”“頂”等,由這些程度副詞所構成的表達在程度上比只用“不算”更加強化,隱含了一種委婉語氣。
(8)這就是說,漢語作為有聲語言學起來不算太難,作為有聲語言漢語的書寫符號漢字,學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
(9)周大勇長得很勻實,肩膀挺寬,個子不算頂高,可是比中等個子的人高出半頭。
在難易程度上,“不算難”<“不算太難”;在高低程度上,“不算高”<“不算頂高”。
連詞在句子起連接作用,是能夠連接句法單位(如詞組、分句、句子或句群),表示各語法單位相互間的各種邏輯關系的虛詞[3]。作為連詞的“不算”,主要是將前后兩個小分句之間的邏輯關系連接起來,對句子中的謂語中心詞沒有否定作用,其關聯功能主要是表遞進,主要有兩種類型句式:
1.X(還)不算,還(又、也、連)Y
該類句式表示一種遞進關系,即“不算”所在句子中出現了某種結果或可能性,而這種結果或可能性“并不是說話者關注的重點,重點是下一個句子要說的情況”[4]。“不算”位于在前一分句句末,一般輕讀,后一小句成分則需要重讀,后一小句才是說話人想要向聽眾凸顯的內容。
在該類句式中,“不算”可以看成是一個預遞的標記詞,根據內部意義不同,又可以分為兩類:“X(還)不算,還(又)Y”和“X(還)不算,也(連)Y”。前者是一種累積性的遞進,后者是比較性的遞進[5],兩者不能互用。如:
(10)有的置自己的注冊商標不用,花大錢買別人的牌子不算,每年還得花上千元甚至上萬元去為別人宣傳牌子、揚名子。
(11)你們沒看見這家伙是個酒鬼嗎?它喝了酒不算,連瓶子都吞下去了。
前者句式可以用“不但……而且……”或“不僅……還……”進行變換,如例(10)。后者則不能,且后者表達上多帶有假設性,如例(11),這個酒鬼并不是真把瓶子吞下去,用這種假設來突出這個酒鬼嗜酒。
從語用功能上看,“不算”多反映了說話人的主觀態度,表達的是說話人對某事某人一種批評、不贊成的態度,如上述例(10)中,隱含了對花大錢買其他牌子這個行為的批評,例(11)中表達了對這個酒鬼行為的不滿。
該類句式中的“還(又、也、連)”等關聯詞可以隱含,形成“X不算,Y”句式。這雖然在結構上用的是排除句法,但包含的卻是一種遞進的加合關系,因而在邏輯語義上也是遞進,可以用“不但……還……”變換。如:
(12)你以為他們的錢好用的啊?給你一分像施舍幾萬一樣,千叮嚀萬囑咐不算,眼睛老瞪著你,看你到底怎么花。
(13)絕大部分兵還是第一次看見武裝直升機的實物,仰了脖不算,半個身子恨不得探出車窗。
“不算”前還可加“且”“姑且”“暫且”等詞,構成“X且/姑且/暫且不算,(還)Y”形式,“且不算”一般前加“這”,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認為“先把某一人或事物往低處說,借以突出另一人或物的重要性”[6]。
(14)人們只好“愛惜”自己了,于是“個性”不復稍存。這且不算,皇帝和相公們還玩著“五德終始”的把戲,將“天子”神化,崇尊至極。
(15)要問起所嫁男人的條件是什么,許多女性可能都會先答年貌相當,然后是事業有成,姑且不算年貌相當,來點實際的,于是就有了男人事業的比較。
上述例句都表示對前文所述事實的排除與不關注,想讓聽眾重點關注下文內容,可以說是一種強調表達。句中X和Y兩個是“前輕后重”關系。
2.X不算,就(光、單)Y
這類句式呂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中稱為縱予式,認為這類句子“表示一種極端即甚至”[5],“不算”所在句子是為了襯托說話人所認為的下一句內容是最高程度量級。該類句式不能用“不但……而且……”進行變換,但在語義邏輯上還是遞進關系。同樣,這里的“不算”輕讀,其后的小句成分需要重讀。如:
(16)老徐說:“巴黎到這里很遠,花錢不算,就怕擠不出時間來。”
(17)堵口五日五夜,人力不算,光財力就花費了成千上億元,全國人民為之牽心動魄!
(18)海上及西南通道不算,單是西北的“絲綢之路”上已是交通頻繁,文化接觸密切。
該類句式重點在于表示“甚至”之義,以上例句語義在句法層面都有表示“不考慮X,甚至Y”的情況。有時候,句中還直接用“甚至”來表極端概念,因而,該類句子有時可以用“連……也……”進行變換,如例(19)。
(19)向縣委隨便反映我不算,甚至于在區委會上你也一點不顧及領導人的威信,你說我們兩個不正派,有什么根據?
“不算”可與“除掉、撇開、除開”等動詞結合,構成“除開/除掉/撇開X不算,Y”這類排除句式。這種表排除關系的句式,所排除的對象有時只是一個詞,即后面所說的不適用該詞代表的一部分人、事物,如例(20);有時后一小句表示的內容與“不算”所在小句內容屬于相反的事實,如例(21)。在這里,通常“不算”也輕讀。
(20)撇開這種“泛風格論”不算,究竟什么是風格,很值得探討。
(21)除去祝賀的不算,倒是不少人對他改革NBA的計劃提出懷疑,認為根本沒必要。
(22)我說的是對的,就是除開人類不算,鯨魚有不少的天然敵人。
少數情況下,“除開/除掉/撇開X不算,Y”句式隱含了一種反向遞進關系,即先基于一個否定意義,再向肯定意義反向遞進,可以用“沒有X,還(也)Y”替換。如例(22)可變換成“就是沒有人類,鯨魚還(也)有不少的天然敵人。”

表2 “不算”在句法中詞性分布情況
表2是通過7 797個語料統計,“不算”所有用例中,作動詞占比最高,作副詞用例占比38.02%,連詞和助詞占比較少。這說明了“不算”與“不V”所形成的其他結構如“不說”等語法化程度不同,目前還處于語法化初期。
“不算”和“不說”均為“不V”這類結構發生語法化的個案。目前學界對“不說”研究成果較多,比如張斌、董秀芳、李敏、李宗江認為“不說”已經發生語法化而具有連詞性質,表示遞進和話題轉換功能,因而“不說”可看作為“不V”結構中具有較強典型性的例子[7-10]。通過與“不說”比較,可以更好展現“不算”句法使用特點和語法化程度。
第一,同樣作為連詞,“不算”和“不說”都可表示話題轉換,說話人有意將聽者注意力從當前話題轉移到下一個話題,在下句句首通常用“單說”“單”等詞引起聽者對該話題的關注。
(23)這愛和透視的過程一定又十分孤獨,眾人的不可介入不說,單是這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困惑,便猶如黑暗中的探險一般,隨時都可能墜入絕境。
(24)請和尚來家念經,一般由7人組成。吃用花銷不算,單給和尚酬金就一二百元。
第二,兩者都有以下兩類表示遞進關系的格式:即“X不算(不說),還(又、也、連)Y”和“X不算(不說),就(光、單)Y”“不算(不說)”一般輕讀,后面小句成分在自然重音上通常重讀。
(25)教師通常讓學生買非常多的教材和試卷,不低碳不說,還嚴重損傷了孩子們的身體健康和心理。
(26)那時在同僚中丟臉還不說,就是我的實力也要受損失。
第三,同樣作為助詞,“不算”構成的結構“撇開X不算,Y”,與“撇開/拋開X不說(不論、不談、不提等),Y”結構均可表示排除意義。如:
(27)撇開寫得好壞不論,小說無所謂真偽。如你所知,小說里準許虛偽,所以沒有什么真正的小說。(李宗江、王慧蘭《漢語新虛詞》,2011)
(28)本來,作為一個莊稼人,這些年來,撇開表面的恭維不說,在這鄉場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還比誰都更無出息。(同上)
第一,“不說”作為連詞在句法位置比較自由,既可位于前一分句句末,又可位于前一分句句末,少數情況還可以位于句中,如:
(29)不說那么多的副產品,單就一套74卷的大百科碼在辦公室或居室里,就該是一個如何龐大的體積?
(30)不錯,高粱的價值不說不及豆、麥,連小米也不如。
而“不算”只能跟在前一分句句末,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不算”語法化程度沒有“不說”高,還是處于演變初期。
第二,“不說”在句法上能形成“沒有(不)X,Y”的反轉性遞進格式[11],即“不說”所在分句否定一個意思,后一分句向一個肯定意思反遞推進。這種反轉遞進關系是隱性地包含在語義中,而“不算”在句法結構上沒有該格式。
(31)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
第三,“不算”構成的排除句式使用有一定的條件限制,這主要由“不算”指稱對象的語義特征決定。“不算”作為動詞,其指稱對象語義特征為[+可計數,-抽象],當“不算”經過演變產生虛詞用法時,其指稱對象語義特征為[+可計數,+抽象],可見,在“撇開X不算,Y”結構中,指稱對象多為具有可計數的事物,如下面例句中的“傭金”“采暖期”等。
(32)一套月租金1 000元的房子,刨去稅費、辦手續的費用和付給房屋信托中心的傭金不算,房主最后只能得到700多元,積極性自然受挫。(李宗江、王慧蘭《漢語新虛詞》,2011)
(33)北京的首要污染物85%是可吸入顆粒物,拋開一年中的幾個月的采暖期不算,4月至10月,北京的主要污染物只有一個:可吸入顆粒物。(同上)
“撇開/拋開X不說(不論、不談、不提等),Y”這些結構內部之間可以一定程度的互用互換,這主要在于“不論、不說、不提、不談”等都有言域義,它們所排除的對象在范圍上比“不算”更廣,不限于可計數事物,還包括抽象事物等。因而,能用“撇開/拋開X不說(不談、不提等),Y”結構變換成“不算”結構,但反過來變換,就會受到限制。
(34)如果撇開考據學上的爭論不說,那么,《周易》可稱為儒、道兩家的總綱。
(35)撇開具體的學術觀點不談,僅就如何研究法律這一點來說,龐德也值得我們認真看待。
(36)撇開請客送禮的龐大開支不提,光是安排時間、來回跑腿,就使鄉長鎮長們傷透腦筋。
以上三例,只有例(36)能自由變換成“撇開X不算,Y”,例(34)和例(35)變換則受到限制。
“不算”和“不說”呈現出以上不同用法,主要在于兩者的語法化程度不同。Hagège認為,人們在交際時,會傾向大量使用那些能表達抽象概念的普通詞,而容易被語法化的通常也是那些使用頻繁的詞語,因而他提出了MGMF(More General More Frequent)和MFMG(More Frequent More Grammaticalizable)原則[12]。可見,一個詞的使用頻率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其語法化程度。通過對“不說”和“不算”在CCL語料庫和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以下簡稱BCC)中出現的頻次對比發現,“不說”在兩個語料庫出現的頻次總是多于“不算”出現頻次;同時,從BCC語料庫中,也可以發現,“不說”出現在微博和文學中的頻次均多于“不算”,而“不算”出現在報刊中的頻次多于“不說”,由此可見,“不說”和“不算”存在語域上的差別。
因而,在語言交際中,“不說”使用頻率高于“不算”,并且“不說”多出現在口語中,“不算”多出現在書面語中,如報刊。可以初步推測,若“不算”使用頻率一直保持或繼續增加,“不算”的語法化程度會逐漸加深,可能會擺脫句法上一些使用條件限制。
根據中國基本古籍庫,短語“不算”最早出現在東漢《周禮注》第十卷中,鄭玄對“寬疾”注為:
(37)若今癃不可事,不算卒,可事者半之也。
這里的“算”為“計”之義。
由于動詞“算”從“計數”這一基本意義延伸出很多義項,很長一段時間,短語“不算”在句中作謂語,如《全唐詩》中:
(38)不算勞神運枯木,且廢為官恤煢獨。
(39)無何求善馬,不算苦生民。
(40)不算菩提與闡提,惟應執著便生迷。
例(38)和(39)中,“不算”為“不考慮”義;例(40)為“不計算在內”。很明顯,這段時期由“不”加實義“算”構成的短語,后面要跟體詞,形成“不算+VP/NP”結構,且所指稱的對象在一般情況下是表示抽象的事物。
到宋代《太平廣記》中,表“不計算在內”義的“不算”出現后不接體詞的情況,形成“VP/NP+不算”結構,這時“不算”在句法位置上則是出現在句末,可能是受雙音化影響,如例(41)。“不算”這種用在句尾的情況在宋以后較廣泛地出現。
(41)令向彼土,道由郎州,過大小不算,三千余里,方達西洱河。
當“不算”產生了“不當作、稱不上”認知義時,“不算”開始出現虛化傾向,至少在元代已經出現。如:
(42)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
至明代白話小說中,該義項使用更為普遍,有上升趨勢。如:
(43)今夜亦只是十八騎去劫五候之營,如折了一騎,也不算功。
(44)策趕來,大喝道:“走的不算好漢。”
在明代“不算”進一步虛化,表現為出現前后用逗號隔開的“NP/VP+不算”,這種結構表達了說者對“NP/VP”的一種不滿、不贊成態度。在這里,“不算”具有了連詞性質,用在前一小分句句末,與后一小句在邏輯關系上起到銜接篇章內容的作用。如:
(45)當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別的不算,只替他償債一主,就是三百兩。
(46)若賠了,傾家不算,徒罪充軍,這是再沒有走滾。
這里的“不算”可以替換成“不說”“不談”“不提”“暫且不說”等具有篇章銜接和話題轉換功能。
而且,在明代白話小說中出現了“除(了)……不算”的結構,但這種結構不是前文所說的助詞用法,“不算”雖然有排除某些事物之義,但在句義上是有實在意義,不能輕讀。
(47)惟獨這尤聰令正,他除那舊規的勾當干盡了不算,常把囤里的糧食,不據大米、小麥、綠豆、秫黍、黃豆、白豆,得空就偷。
(48)要打發小斑鳩回去:除了家里預先與過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兩銀子。
至清代,“NP/VP+不算”進一步產生了“S+不算”形式。如:
(49)我如今回想起來,真真是個癡子,花了多少冤錢不算,還惹出許多氣來,豈不是自尋苦吃?
因此,“不算”的演變過程首先是經歷了作謂語、后接體詞的“不算+VP/NP”到“VP/NP+不算”的轉變,在這里“不算”在句中承擔實義;其次,當“不算”行為義淡化,產生了“不當作、稱不上”義,“不算”就有了虛化傾向,且這種虛化還在不斷發展;最后出現了前后用逗號隔開的“VP/NP+不算”形式,甚至出現“S+不算”形式,“不算”在句中變成了聯系前后兩個成分的標記。語法歷時演變具有保持性,即雖然“不算”虛化了,但其作為動詞的一些特點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保留和仍在普遍使用。
1.主觀化
“不算”虛化過程經歷了從行域向知域再到言域的轉變。這種在行域、知域和言域三個不同認知域的演變可視為主觀化的表現。Traugott認為,如果一個語義的演變是由“命題(propositional)功能”變為“表達(expression)功能”,這個語義演變就受到主觀化影響,是一個主觀化過程[13]。“不算”最初意義基于動詞“算”的本義“計算數目”,表達了一種客觀實在的具體意義,隨著義項不斷增加,“不算”所指稱對象逐漸由客觀可數事物變成指稱抽象名詞,從“不計算”“不包括進去”的行域義轉向“不當作(認為)”“不考慮”的知域義,再到具有篇章銜接功能的言域義,從開始的客觀性認識逐漸演變成一種主觀化感知推測。“不算”虛化是經歷了一個減弱了客觀意義,加強了主觀意義的過程[14]。
人們在使用詞語過程中,通常會融入自己主觀意愿、態度等情感,在實際交際中高頻率反復使用,詞語最終會凝固形成主觀化的表達形式。“不算”發展到明清時,尤其在大量白話小說中不斷使用,動詞短語結構逐漸凝固,動詞義淡化,語義逐漸虛化。根據北大CCL語料庫統計,“不算”出現在明代白話小說中有100例,出現在清代白話小說中達到619例,這種高頻率使用,使“不算”的使用范圍不斷拓寬、使用功能不斷虛化。
2.重新分析
Langacker認為,重新分析是“一個或一類表達的結構上變化并不涉及它任何表層形式直接或內在的改變”[15]。也就是說,重新分析其實是在語用推理作用下引起語義變化而帶來結構上的重新組合,這種改變只是發生在底層結構上,表層結構并沒有發生變化。從語義角度出發,“不算”是一種詞匯化的重新分析的結果,即一種結構的各單位之間取消邊界復合成一個詞匯的過程。“不算”原本分析為“不,(算,VP/NP/S)”,經過詞匯化重新分析,變成了“(不,算),VP/NP/S”,這是“不算”在語義層面上的第一次重新分析。最初,“不+算VP/NP/S”是一個由否定詞“不”與謂語中心詞構成,“不”否定整個謂語部分。如:
(50)江左雖有兵革,不能如中國之甚也,焉知達(不)(算其安危)。
“不算+VP/NP/S”結構中,“不算”形成一個詞匯,“不”和“算”之間的邊界消失,“不算”作為一個詞匯成了一種表達評價的標記,如:
(51)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持。
從句法角度出發,詞序變化是“不算”的第二次重新分析。原本在句法位置上呈現為“不算+VP/NP”,經過語法化的重新分析,變為“VP/NP/S+不算”。
(52)假如射了你的背,卻不算暗箭哩。
(53)他引誘了我的女兒不算,還想要把他拐著同逃,難道就是這么讓他過去不成?
重新分析是一個多層次分析過程。“不算”第一次重新分析發生在語義層面,這種詞匯化重新分析的結果是使“不算”由短語變成詞,為“不算”進一步虛化提供了可能;第二次重新分析發生在句法層面,這種語法化重新分析的結果是使已演變成詞的“不算”從句中移到句末,從在句中充當主要成分變成充當非主要成分。
由以上對于“不算”在句法結構中諸多用法的討論,“不算”作為一種具有表達遞進關系功能的排除結構得到了更完善的說明。與語法化程度較高的“不說”相比,“不算”還處于語法化演變初期,隨著“不算”在語言交際中使用頻率不斷增加,其語法化程度會向深層次發展,進而在語言使用中會逐漸擺脫語義條件、句法環境等限制。同時也應看到,對于“不V”這類結構,“不算”是個值得觀察研究的個案,但不是所有這類“不V”結構都會產生語法化,個中同異尚需俟諸更深入的比較分析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