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瑋

高福
“病毒的消亡、生長有其自然規律。一百年前的1918大流感持續了三年半。新冠疫情對全球格局的重塑不亞于兩次世界大戰。疫情對人思想、心理的影響是深刻的。近兩年出生或剛剛有記憶的孩子,如果讓他們畫人類的樣子,多半畫出的人像會戴著口罩。我們的未來還和今天一樣嗎?還和我們的過去一樣嗎?不一樣了。”
面對鏡頭,高福侃侃而談。與科學家沉默寡言的刻板印象不同,高福一個人就能撐起全場。他身材高且直,個頭超過1米8。他善于表達,開口常有金句,即便那些能作頭版大標題的話有時可能會引發他未曾想到的后果。
中科院院士、中疾控中心主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副主任……在一堆頭銜與職務之外,高福的老本行,是研究流感、冠狀病毒為代表的囊膜病毒。今年1月,在石家莊疫情前線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評價自己直率,對科學問題敏感。同時,他還像是一位科學的布道者,每周至少會作一次報告,向外界介紹前沿科技、團隊研究成果,或單純向公眾科普感染病防控知識。他說自己的性格不適合走小專家型路線,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戰略科學家。
在高福擔任主任的中科院病原微生物與免疫學重點實驗室的“智慧火花工作室”,桌子上放著花冠狀的新冠病毒模型與豆莢形的流感病毒模型,遠處是長得像扁平陀螺的非洲豬瘟病毒模型。墻上也掛著這三個病毒的創意畫,另外一面墻上,則掛滿了高福團隊發表過封面文章的中外期刊封面。
采訪中,只要談到新冠疫情,高福不時拿起手邊的病毒模型向記者解釋。他將新出現的奧密克戎毒株形象地解釋為“免疫逃逸能力強的貝塔+傳播力強的德爾塔”,將人類和病毒間相互適應過程比作美國動畫片《湯姆和杰瑞》里的“貓鼠游戲”。他還曾將免疫系統比作“海淀大媽”和“朝陽群眾”。對于自己的口才,高福解釋說,這得益于自己上大學前在文藝宣傳隊的經歷,“專門說相聲、表演對口詞和三句半”。
早在疫情前,高福每年都會到中學、高校、企業去作科普講座。今年2月,在中國數字科技館舉辦的一場“新冠疫情與科學之路”的網絡直播中,高福還應邀穿上白大褂,走進實驗室,站在鏡頭前,向觀眾介紹工作人員正在開展的各項工作。過去幾年,他編寫、主審了一系列科普著作,包括《流感病毒 躲也躲不過的敵人》《流感獵手 解鎖病毒之謎》等。在贈與記者的書中,他特意用記號筆標出,公眾可能忽視的1918大流感對“一戰”格局以及美國時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影響。
對科學傳播如此重視,與高福小時候的成長經歷有關。年少時,高福曾看過《山西科技報》上刊登過的一組天馬行空的“科普”漫畫。畫面上,有結滿西紅柿的大樹和長得像大象一樣壯碩的肥豬,這些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高福解釋說,科研與科普同等重要,“就是要懂科學的人做科普,所以要帶頭干”。另一方面,網絡上,尤其是新冠疫情期間,真實與虛假的信息雜糅在一起,會形成一種病毒,稱為“信息流行病(infodemic)”,因此,“我號召大家一定要把科學普及工作做好,注意防控信息流行病”。
高福也曾受到“信息流行病”的困擾。2019年10月18日,他在美國紐約參加了一場由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舉辦的桌面推演,模擬一場大規模流行病的暴發。推演中設置的假想敵叫CAPS,翻譯過來就是“冠狀病毒關聯的肺炎綜合征”。在新冠疫情中,網友翻出了他參加這次推演的照片與視頻,質疑其明知新冠要發生,為何不預警。高福說,流感病毒與冠狀病毒容易發生基因變異的特點,決定了二者最有可能引發大流行,這是學界的常識。但業內預判的“灰犀牛”事件往往是公眾眼里的“黑天鵝”,這就容易帶來各種誤解。
在疫情初期遭遇一些質疑后,高福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回應。在中疾控研究生院2020屆研究生畢業典禮上,高福演講時稱,發泄情緒是本能,但保持沉默才是修行。他說,在被信息流行病包圍時,如果自己再發聲,就會引發新的信息流行病。“我們只能淡定下來,好好努力,不能那么較勁。”
2019年11月29日,在高福的推動下,歷時近三年籌備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周報(英文)》(China CDC Weekly)正式上線。擔任周報主編的高福在創刊詞中這樣寫道:China CDC Weekly將作為CDC向專業人士和公眾傳播及時、可靠、權威、準確公共衛生信息及建議的首要渠道。周報對標的是美國CDC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周報。后者在1981年報告了全球首個艾滋病病例,在世界范圍的傳染病監測中起著重要作用。在最近兩年的新冠疫情中,China CDC Weekly成為一個重要的信息發布陣地,首度披露了石家莊疫情初步流調情況及毒株的可能來源等信息。
高福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發表文章是疾控人員的工作之一,也是國際規則,利用期刊的科研交流平臺將信息和全世界共享,“是公開透明負責任的國家表現”。
1979年高考時,高福與第一志愿失之交臂,考入山西農業大學。在和別人的聊天中,他了解到自己可以轉向病原微生物相關專業后,就從大一下學期起,準備報考傳染病學專業。
因為18歲前從沒有接觸過英語,高福從親朋好友那里借了180元買來錄音機。他的家庭并不富足,父親是木匠,只讀到小學四年級,母親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因此這筆錢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大學的四個夏天,他就只有一件襯衫,每天晚上洗凈晾干,第二天接著穿。1983年,他考入北京農業大學(現中國農業大學)微生物學與動物傳染病學方向研究生,之后留校擔任助教、講師。
1991年,高福到英國牛津大學攻讀博士,此后,先后在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英國牛津與美國哈佛大學做博士后,并在牛津任教,直至擔任博士生導師。
2004年,高福決定回到中國。在他看來,國外很多科學家一輩子只做一個小分子,一兩個氨基酸,卻做得津津有味,獨步天下。如果留在國外,自己也只能成為這種“小領域”的科學家,但這不適合他。“我喜歡與人打交道。”高福說。而另一種科學家的路徑是“博”,關注更多領域,聚攏更多人來一起做事,高福想成為后者,回國可以滿足他的需求。
高福說,他喜歡交朋友,朋友間的交流能開闊眼界、互相學習,提升自己。遇到困難時,他也會和朋友聊天。在讀本科和讀研期間,他會經常到老師家登門拜訪,交流學業和思想,甚至還會留在老師家吃飯。在疫情之前,不管多忙,他每個月都會參加課題組學生及同事的生日會,與學生一起唱生日歌,做游戲。但生日會的時間通常都控制在一小時內,結束之后大家接著工作。
過去幾年,幾次回母校山西農大和中國農大作報告時,他結合自身經歷,提出了人生成功的四字箴言:“學”“變”“合”“借”,即要努力學習、學會變通、抓住機遇、整合資源。他說,要懂得借船過河,個人能力從來都是有限的,相信集體的力量,“借船有時比造船更重要”。
回國后,高福的事業發展路徑更符合他自己的期待。2004年,他擔任中科院微生物所長。此后十余年,他的團隊在H5N1、H1N1、H7N9、MERS等病毒溯源、入侵機制、跨種傳播等研究領域都取得多個第一。2011年起,他任中疾控副主任,這使得他的研究觸角從單純的基礎科學拓展到疾病防控、公共衛生政策制定與全球健康策略研究。2014年,他還帶領中疾控團隊到西非的塞拉利昂開展埃博拉病毒的研究和疫情防控。
新冠疫情初期,由于國內疫苗生產企業國藥中生、科興中維沒有生產滅活疫苗所需的生物安全三級實驗室,即P3實驗室,高福代表中疾控做出決定,與兩家企業合作,將中疾控的P3實驗室改造成能夠生產滅活疫苗的車間,“搶了幾個月時間”。這使得中國處在全球滅活疫苗研發第一方陣,研制出全球首款新冠滅活疫苗。“回過頭來看,這樣的決策和行動都是不敢倒過來想的。”高福說。
對于此次新冠疫情,高福說,作為決策的技術支撐部門,從溯源到測序、流行病學參數測定、疫苗研發,他所領導的中疾控已經把該做的工作做到極致。“到現在為止,我們的機構還是經得住考驗的”。
高福團隊做科研有一個原則,即科學求異,科學只爭第一,沒有第二。如果一個團隊已經做出成果,其他團隊再跟隨,這就不再是科學,而是技術,技術求同。在高福實驗室外的展板上,寫著“Gao Lab 速度”,記錄著從新冠病毒序列獲取,到靶基因設計合成、蛋白表達純化、抗體篩選完成(疫苗制劑完成)每一步的時間節點。
2020年1月20日,高福領銜的重組蛋白疫苗研發項目啟動,當年6月,國家藥監局批復開展臨床試驗。2021年春節后,這款疫苗先后在烏茲別克斯坦、中國、印度尼西亞等多國緊急使用。迄今為止,這款疫苗在全球接種已超過兩億劑次。
眼下,高福團隊還在研發針對變異毒株的二代重組疫苗,即二聚體的一半源于原型株,一半源于去年5月在南非流行的貝塔變異株。這款疫苗已在向國家藥監局申請評審。高福說,新出現的變異株奧密克戎正好兼具貝塔株與德爾塔株的特性,他們的二代重組苗很可能會對其顯示出優勢。
去年2月,高福團隊篩選出全球首個應用于臨床的單克隆抗體,并和上海君實生物、美國跨國藥企禮來制藥一起,將這一藥物推至歐洲和美國緊急使用。相比以抗體為代表的大分子藥物,多肽藥物分子量小,從成本與價格來說,也比抗體藥物低。因此,他和同事們還在努力,爭取研發出能讓病人口服的多肽藥物。
高福對科研要求嚴苛,對學生也很嚴格。他的實驗室有一條紀律就是“只談科學,不許八卦”。他對科研的追求很大程度受到哈佛牛津教授們的影響。“求學做科研的時候,我的老板急了是要拍桌子的。他們的理念是:做科研=Marry to Science”,他在接受采訪時說。“有好的數據,他會特別興奮,大笑,感覺‘眼里有光’。”高福的秘書說。當科研中有重大發現時,高福會帶著大伙去酒吧慶祝。
“我愛科學,科學卻不一定愛我,不能單相思。”高福坦誠地說。他說自己不是一棵樹上吊死的人,雖然對科學全力追求,但他也在努力保持一種平衡之道。排解壓力時,他會看名人傳記,給花澆水。在他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里,養著文竹、君子蘭等十來盆花,都是高福自己澆水。之前,他還將一盆瀕臨枯死的花挽救回來。他也會看當下的“時髦電影”,有時間就去游泳、散步。
這兩年,高福在各類場合常提及的一個詞就是“卡腦子”。在他看來,常說的“卡脖子”問題背后的實質就是“卡腦子”,即缺乏原始創新能力。在今年6月的浦江創新論壇上,高福回應民眾“為什么不能研發出保護效力100%新冠疫苗”的疑問,他開玩笑說,全球疫苗研發進入“卡腦子”階段。他鼓勵當下年輕人能跳出現有免疫學理論限制,去探尋保護效力更高的新冠疫苗。在高福看來,造成不敢放開去想的“卡腦子”問題的根源,才是大家真正值得深思的。
高福和團隊將繼續研究冠狀病毒溯源,跨種傳播,致病機理等科學問題,“不用討論,Covid-xy肯定在后面等著,到時候我們會給它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他開玩笑地說。
中科院院士,中科院病原微生物與免疫重點實驗室主任,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科學院大學醫學院院長。
作為中國疾控中心主任,他不受外界輿論影響,以防疫大局為重,勇于擔當。他和同事們數次親臨疫區一線,溯源病毒,指揮流調,牢牢構筑起中國抗擊新冠疫情的第一道防線。作為一名長期研究病原微生物的科學家,他一直奮戰在科研一線,帶領團隊研制出全球首款獲批使用的新冠病毒重組亞單位蛋白疫苗,為中國及多個國家防御病毒提供了有效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