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關于人民幣匯率升值問題的傳聞和猜測或許只是“想當然”,市場應當保持理性和定力。
9月,人民幣匯率(如無說明,以下均指人民幣兌美元的雙邊匯率)加速上升,中間價和交易價已先后升破6.80比1,重回6.70時代。到9月25日,境內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和銀行間市場(中國外匯交易中心系統)下午四點半收盤價(下同)較8月底分別上漲了0.71%和0.49%,較年內低點分別上漲了4.69%和4.98%。這引發了市場的諸多傳聞和猜測。然而,如果不是講故事而是擺數據,其中很多傳聞和猜測或許只是“想當然”,市場應當保持理性和定力。
有觀點認為,6月初至今,人民幣連續升破7.0、6.90、6.80,約三個半月時間累計升了3100多個基點(約合三毛一分錢),堪稱近年來最凌厲的升勢。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首先,雖然今年自低點以來中間價累計升幅達4.69%,但并非獨一無二。2017年11月至2018年3月,人民幣也連續升值,累計升幅達5.59%。只不過,前兩年人民幣是先漲后跌。而今年年初人民幣本也有所走強,卻被1月底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所打斷,一路跌到5月底,為十二年來的新低(見圖1)。因此,當前看多人民幣的情緒高漲,更多是一種長期被壓抑后的集中釋放。
其次,從單月漲幅看,9月份,至9月25日中間價升幅為0.71%,尚未超過6至8月份單月升幅0.74%、1.36%和1.81%的水平(見圖1),還排在“8·11”匯改后的2018年1月(3.16%)、2019年1月(2.40%)和2017年8月(1.93%)等多個月份之后(見圖2)。2018年1月份,人民幣連破6.50、6.40兩個關口,讓年內人民幣匯率高點不會超過6.50的市場預測很快就不攻自破。
最近,市場上關于人民幣加速升值,影響企業出口競爭力和出口利潤的討論很多。誠然,由于國內企業跨境外幣收付中美元高達近九成,所以,以美元收匯的出口企業,如果在3個多月前沒有結匯或者用遠期結匯進行套保,那么人民幣如此升值確實會侵蝕企業的出口利潤。但這是企業做空人民幣或者持有匯率敞口產生的后果,并不意味著企業出口競爭力的嚴重受損。
從Wind人民幣匯率預估指數看,今年3月23日達到年內高點95.46,較年初上升4.54%,人民幣匯率中間價為7.0940;到9月25日,中間價升至6.8121,當日匯率指數為94.21,較年初僅上升3.17%。其中,6月初以來升了2.25%(見圖3)。
國際清算銀行的數據也顯示,今年以來,人民幣名義和實際有效匯率指數分別最多分別上升了2.9%和3.4%,但年初到8月份,升幅則分別為1.0%和0.4%(見圖4)。主要原因是,3月底以來,全球股市反彈、市場恐慌消退、美元指數回落,所有非美貨幣對美元都開始升值。4、5月份,其他非美貨幣對美元升得快些,人民幣還在低位震蕩;6月份以后,人民幣加速上升,一定程度上有補漲的性質。故從較長時期看,人民幣匯率指數漲幅有限,對我國出口競爭力的總體影響可控。
人民幣升值等于外匯供大于求的觀點認為,人民幣升值,將導致國內企業和個人增加結匯、減少購匯,銀行結售匯順差將擴大,外匯供大于求會推動人民幣進一步升值。但事實可能并非如此。
如前所述,這波人民幣升值早于9月份,6至8月份,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均值分別上升0.37%、1.06%和1.19%。從這三個月的外匯收支數據看,“低(上升)買高(下跌)賣”的匯率杠桿調節作用正常發揮,以結售匯率衡量的市場總體結匯動機減弱、購匯意愿增強。6至8月份,銀行代客收匯結匯率分別環比回落5.0、0.6和3.0個百分點,付匯購匯率環分別比回升1.4、1.7和1.3個百分點(見圖5)。這表明,在人民幣匯率由單邊走勢轉向雙向波動后,市場主體已經變得更加成熟和理性。

圖1 境內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和收盤價走勢(單位:元人民幣/美元)

圖2 境內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和收盤價(月末)環比變動(單位:%)

圖3 人民幣雙邊匯率與多邊匯率走勢(單位:元人民幣/美元)

圖4 人民幣實際與名義有效匯率指數(2010年=100)

圖5 市場結售匯意愿變動及人民幣匯率走勢(單位:%;元人民幣/美元)

圖6 境內外匯市場供求情況(單位:億美元)

圖7 1年期NDF隱含的美元兌人民幣匯率預期(單位:元人民幣/美元;%)

圖8 代客即遠期結售匯(含期權)與涉外外幣收付差額的偏離(單位:億美元)
以銀行即遠期結售匯(含期權)差額衡量的境內外匯供求關系也保持了基本平衡。6至8月份,銀行即遠期結售匯(含期權)分別為逆差29億、37億和順差16億美元。其中,即期結售匯分別為順差9億、逆差25億和38億美元;人民幣外匯衍生品交易分別凈減少外匯供給38億、12億和增加外匯供給54億美元(見圖6)。這表明,盡管自6月初以來,人民幣匯率開始震蕩上升,但截至8月份,尚未形成大的外匯供求失衡。實際上,今年前五個月,人民幣匯率遭遇多輪內外部沖擊,總體承壓,但各月外匯持續供大于求。5月份,人民幣匯率創下年內甚至過去12年來的低點時,當月外匯供大于求缺口為208億美元。這說明,在匯率市場化情況下,匯率由市場決定不必然由供求決定,人民幣升值不代表結售匯順差,貶值也不代表逆差。
截至9月25日,9月份境內銀行間市場即期詢價交易日均成交量環比下降10.1%,同比上升11.4%。這與8月份環比上升4.5%、同比上升13.0%相比,并未發生明顯異常。
人民幣升值等于資本流入的觀點認為,外資流入將助推人民幣升值,人民幣升值又刺激升值預期,然后吸引更多外資流入。然而,上述邏輯同樣未得到數據上的支持。
首先,人民幣匯率升得快并不意味著有升值預期。從1年期無本金交割遠期交易(NDF)隱含的美元兌人民幣匯率預期看,9月1日至25日,僅有1日和16日分別出現了0.16%和0.13%的下跌預期,其他17個交易日均為上升預期,日均預期升幅為0.19%,這甚至還略高于8月份0.09%的日均預期升幅。其原因是,人民幣匯率彈性增加、上升較快,及時釋放了人民幣升值壓力,因而避免了預期積累。2018年人民幣匯率寬幅震蕩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該年4月2日,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創下年內新高,較上年底上升4.1%;后在國內經濟下行、美元指數反彈、中美經貿摩擦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震蕩下跌至8月3日的6.8322(當晚央行宣布恢復對遠期購匯征收20%的外匯風險準備),四個月累計下跌8.1%。但同期,美元兌人民幣匯率預期平均升幅只有0.84%(見圖7),遠低于2015和2016年動輒4%—5%的水平。
其次,從銀行代客結售匯與涉外外幣收付差額的偏離看,跨境外匯資金是偏流出而非流入。8月份,銀行代客涉外外幣收付順差157億美元,銀行代客即遠期結售匯(含期權)順差30億美元,后者小于前者127億美元,較上月負缺口增加了52%(6、7月份上述缺口分別為-326億和-84億美元,見圖8)。在2016年二季度至2020年二季度17個觀察期中,前述偏離方向對國際收支口徑的跨境資本流動方向給出了13次正確的信號。這意味著,當期銀行跨境外幣收付順差并未完全轉為結售匯順差,而是變成了企業或銀行外匯頭寸的增加,進而增加了民間的海外資產運用,反映為跨境資本凈流出。
其實,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找到資本外流的佐證。如市場通常只關注陸股通北上資金的進出,而忽視了港股通南下資金也在同時發生。今年前三季度(截至9月25日),陸股通項下累計凈買入成交額978億元人民幣,同比減少47%;港股通項下累計凈買入成交額4212億元人民幣,增長199%。股票通項下凈流出資金約合467億美元,而去年同期為凈流入68億美元(見圖9)。再如,根據中債登和上清所的數據,今年前八個月,境外凈增持境內人民幣債券5503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58%,約合784億美元;而根據央行的統計數據,今年前七個月,境內金融機構外匯資金運用中,凈增加境外貸款和有價證券及投資合計626億美元,同比增長101%(見圖10)。

圖9 股票通項下跨境資金流動情況(單位:億元人民幣;億美元)

圖10 境外持有境內人民幣債券及境內金融機構外匯資金運用情況(單位:億美元;億元人民幣)
事實上,央行基本退出外匯常態干預后,經常項目順差就必然對應著資本項目逆差,導致經常項目順差越大,資本凈流出就越多。資本流出無所謂好壞,無論是反映在國際收支平衡表的線上“資本與金融項目”中,還是反映在國際收支平衡表的線下“凈誤差與遺漏項目”下,都不應影響我們的基本判斷。當然,如果能更多地反映在國際收支線上科目,會讓我們對國際收支數據更加有信心,少一些對資本外逃的擔憂;同時,國際收支統計也能夠為宏微觀決策提供更加準確、可信的依據。
當前,人民幣匯率已經趨于均衡合理,且突破心理關口后打開了可上可下的空間,故在不確定、不穩定因素依然較多的前提下,人民幣匯率寬幅震蕩恐難以避免。尤其在匯率市場化的情形下,匯率更多呈現的是資產價格屬性,容易出現超調。這是浮動匯率的痼疾,1980年代的美元泡沫和日本經濟泡沫就是前車之鑒。故近期國內有不少專家學者呼吁,不要讓人民幣匯率升得太快。
上述建議的出發點無疑是好的,但這不僅取決于政策意愿,還取決于實施能力。天下無免費的午餐。如果要降低匯率波動,一則,可能積累人民幣升值預期,刺激無風險套利資本流入,會加劇升值壓力;二則,可能要求助于外匯資本管制措施,增加企業跨境交易成本;三則,如果采取低利率來抑制資本流入,則又可能重蹈日本經濟泡沫之覆轍。我們不可能只有政策目標,卻沒有實現目標的政策工具。
從國內外的經驗看,只有經濟金融體系健康,才能夠充分享受匯率靈活、金融開放帶來的好處。這就要求在資本大進大出、匯率大起大落的過程中,要時刻注意防范化解產業空心化、資產泡沫化、通貨膨脹、信用膨脹、貨幣錯配等風險,以保持國內經濟金融體系的韌性。當年,英國在歐洲貨幣危機、新加坡在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雖本幣大幅貶值,卻未發生金融和經濟危機,就與其經濟金融體系的穩健性有關。
增強經濟金融體系的韌性,不僅要靠宏觀層面健全政府調控,也要靠微觀層面激發市場活力。其中,市場主體牢固樹立風險中性意識,不斷增強匯率風險管理能力,至關重要。所謂風險中性意識,就是一方面,企業應該基于實際貿易投資背景對應的匯率敞口做外匯套保,而不是故意擴大敞口、追逐風險;另一方面,不去賭匯率走向,不以事后才知道的市場價格來評估外匯套保是賺還是虧,而是通過套保鎖定匯兌成本或收益,把匯率波動的不確定性變成確定性,集中精力做好主業。
具體來講,企業應對匯率波動風險的主要策略有三:一是堅持以質取勝的外貿發展戰略,增強進出口定價權,爭取以本幣計價結算或者將匯率波動納入定價條款,向客戶轉移人民幣匯率波動的風險;二是堅持收外匯付外匯,不走結售匯環節跨境收付,以減少貨幣錯配的方式自然對沖匯率風險;三是主動運用人民幣外匯衍生產品,控制和管理好匯率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