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回顧、邏輯與前瞻

顧書桂

（上海社會科學院 應用經濟研究所，上海200020）

經濟發展戰略是估量較長時間內經濟發展的各種因素和條件，從經濟發展的全局出發，制定經濟發展目標、解決重點問題、經過主要階段，以及為此采取的重大部署、政策與措施等[1]。黨是社會主義各項事業的領導核心，經濟是社會主義各項事業的基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均體現在歷年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及其中央委員會的報告與決議中。以此為線索，回顧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轉變歷程，有利于我們科學分析其演變邏輯，從而更好地展望未來中國經濟發展方向。

一、中國共產黨五代領導集體的經濟發展戰略回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參考蘇聯模式進行經濟建設，但由于中蘇經濟發展水平懸殊，完全照搬蘇聯模式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并不現實，因此建國后頭三年（1950-1952），政府的經濟工作主要是沒收官僚資本企業改為社會主義國營企業，統一財經工作，完成新解放區土改，開展“三反”“五反”運動。1952年，黨中央提出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即“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逐步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并逐步實現國家對農業、對手工業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①。一方面由于社會主義改造在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1957）內就迅速完成（比中共中央預計提早十年），另一方面由于蘇共二十大（1956年2月）揭露了蘇聯模式的局限性，中共中央亟需對中國如何進行社會主義經濟建設作出回應。1956年4月25日，毛澤東提出《論十大關系》，堪稱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初步探索[2]?！耙晃濉庇媱澋膱绦斜┞冻鲋袊r業發展的局限性②，農業成為國民經濟發展的短板?！岸濉庇媱潱?958-1962）繼續進行以重工業為中心的工業建設，進一步加劇了國民經濟失衡，導致中國經濟增長大起大落③。黨的十大開始，國民經濟失衡的局面有所扭轉④。黨的十一大雖然沒有涉及經濟建設，但推翻了極左的“四人幫”反革命集團，為日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根本轉變打下了基礎⑤。

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發展戰略根本轉變的標志是1978年12月18日召開的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全會“高度評價了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⑥，為市場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吹響了沖鋒號。1979年9月28日，黨的十一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⑦，農業成為中國市場化改革的突破口。1982年9月1日，黨的十二大首次將物質文明建設與精神文明建設、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并列，并且物質文明建設居于前列。會議確定新時期的總任務是“團結全國各族人民，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逐步實現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把我國建設成為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為此，“從一九八一年到本世紀末的二十年，我國經濟建設總的奮斗目標是，在不斷提高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力爭使全國工農業的年總產值翻兩番”⑧。這是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集體關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首次完整表述。隨著農村改革帶來的經濟活力迸發，1984年10月20日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⑨，催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和執行的指南與靈魂，其影響一直延伸到1992年的鄧小平“南方談話”。1987年，中國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已經取得決定性成功，城市經濟體制改革提上日程，黨的十三大正式提出我國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在初級階段，“我們黨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基本路線是：領導和團結全國各族人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奮斗”。會議還提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國經濟建設的戰略部署大體分三步走。第一步，實現國民生產總值比一九八〇年翻一番，解決人民的溫飽問題。這個任務已經基本實現。第二步，到本世紀末，使國民生產總值再增長一倍，人民生活達到小康水平。第三步，到下個世紀中葉，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人民生活比較富裕，基本實現現代化”⑩。十三大報告不僅單列中國經濟發展戰略，而且認為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目標的實現依賴于經濟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順利推進。

由于改革開放的經驗不足，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冒進引發了1988年較為嚴重的全國性物價上漲，反過來激化了收入分配矛盾[11]，這迫使中國經濟再一次治理整頓，傳統計劃力量大大增強[12]，然而，1990年的中國經濟停滯證明倒退是沒有出路的，市場化的改革開放已經是中國經濟和社會前進的大方向[13]，它不因任何一時的挫折與失誤而動搖或夭折。在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的推動下，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最終成型，它也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三代領導集體制定經濟發展戰略的指南。中國共產黨的十四大主要貢獻是凝練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其主要內容是“在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問題上，強調走自己的路，不把書本當教條，不照搬外國模式，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相應地，黨的基本路線是“領導和團結全國各族人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奮斗”[14]。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把黨的十四大確定的經濟體制改革目標和基本原則系統化、具體化，它是此后我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總體規劃，也是我國90年代進行經濟體制改革的行動綱領[15]。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取得初步成果和經驗的基礎上，黨的十五大將中國經濟發展目標確定為20世紀“第一個十年實現國民生產總值比二零零零年翻一番，使人民的小康生活更加寬裕，形成比較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再經過十年的努力，到建黨一百年時，使國民經濟更加發展，各項制度更加完善；到世紀中葉建國一百年時，基本實現現代化，建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16]。黨的十五大再次將經濟體制改革、經濟發展戰略與政治法制文化建設并列，反映經濟建設再次成為全黨工作的中心，并且成為中國政治、法治和文化建設的基礎。三農（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歷來是關系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全局的重大問題，為進一步加強農業的基礎地位，保持農業和農村經濟的持續發展，保持農民收入的穩定增長，保持農村社會的穩定，1998年10月14日，黨的十五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農業和農村工作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另一方面，國有企業是國民經濟支柱，為大力促進國有企業的體制改革、機制轉換、結構調整和技術進步，1999年9月22日，黨的十五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國企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農業和國企是中國第三代領導集體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點和難點。2002年11月8日，黨的十六大在“三個代表”思想指引下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國內生產總值到2020年力爭比2000年翻兩番，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明顯增強；社會主義民主更加完善，社會主義法制更加完備，依法治國基本方略得到全面落實，人民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權益得到切實尊重和保障；全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質、科學文化素質和健康素質明顯提高，形成比較完善的現代國民教育體系、科技和文化創新體系、全民健身和醫療衛生體系；可持續發展能力不斷增強，生態環境得到改善，資源利用效率顯著提高，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推動整個社會走上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17]，這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第三代領導集體對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必勝信念。

2003年10月14日，為了落實十六大會議精神，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主要涉及城市經濟、農村農業、市場和政府建設等內容。十六屆三中全會《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繼承和發展了十四屆三中全會《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的主要思想，極大地激發了市場經濟的活力，有力地確保了中國國民經濟發展2010年戰略目標的實現?？茖W發展觀“第一要義是發展，核心是以人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協調可持續，根本方法是統籌兼顧”[18]。在此基礎上，2007年黨的十七大提出建設小康社會的新要求，即“增強發展協調性，努力實現經濟又好又快發展；擴大社會主義民主，更好保障人民權益和社會公平正義；加強文化建設，明顯提高全民族文明素質；加快發展社會事業，全面改善人民生活；建設生態文明，基本形成節約能源資源和保護生態環境的產業結構、增長方式、消費模式”，經濟發展構成小康社會建設的重要環節，經濟發展戰略側重于增強經濟發展的協調性。黨的十七大將民生保障納入社會建設并單列，說明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設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為了解決農村的發展滯后問題，2008 年10 月12 日黨的十七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它繼承和發展了1998年10月14日十五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農業和農村工作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標志著中國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變。2012年，黨的十八大提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和全面深化改革開放的目標，其中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和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是經濟發展戰略的核心內容，即“堅持走中國特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道路，推動信息化和工業化深度融合、工業化和城鎮化良性互動、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相互協調，促進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同步發展”[19]。黨的十八大將資源開發和環境保護單列為生態建設，說明可持續發展思想在中國經濟發展戰略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重視。

2013年11月12日，為進一步挖掘經濟活力，更好地建設小康社會，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目標是“到2020年，在重要領域和關鍵環節改革上取得決定性成果，形成系統完備、科學規范、運行有效的制度體系，使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20]?！蛾P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是對中國過去多年改革開放政策和經驗的一次系統總結與發展，目的是為了全面激發中國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活力，從而更好地服務建設小康社會。經過五年的探索總結，黨的十九大正式提出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即八個“明確”。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指導下，黨的十九大將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從2020年到本世紀中葉分兩個階段來安排，即“第一個階段，從2020年到2035年，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基礎上，再奮斗十五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第二個階段，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在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基礎上，再奮斗十五年，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21]。為了全面完成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并在此基礎上繼續前進，2019年10月31日，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總體目標是，到我們黨成立一百年時，在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上取得明顯成效；到二〇三五年，各方面制度更加完善，基本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到新中國成立一百年時，全面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更加鞏固、優越性充分展現”。如果說2013年的決定基本上側重于經濟，2019年的決定已經將非經濟包括政治、文化、外交、社會生活、黨的建設等作為改革的重點，這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重大信號，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里程碑事件。

二、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內在邏輯

縱觀中國共產黨五代領導集體核心的經濟發展戰略，可以發現其存在明顯的規律性。

（一）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起點很低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初期，一方面由于蘇聯模式缺點的暴露，另一方面由于中蘇生產力發展水平差異懸殊，如何在中國科學進行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沒有任何成功的經驗和模式可以借鑒。而且，經濟建設與政治運動、軍事戰爭不同，它是一點一滴的積累過程，需要足夠的量變才會引起質變，但中國共產黨第一代領導集體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導致中國經濟建設過程布滿崎嶇。實現“四個現代化”早在“三五”計劃前的1964年12月份就提出，但直到1987年，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初見成效，城市經濟體制改革提上日程，黨的十三大才確定21世紀中葉中國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宏偉目標。相應地，中國在基本實現現代化之前，必須經歷一個漫長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包括1990年解決溫飽，2000年基本實現小康，2010年實現富裕小康，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2050年成為現代化強國。中國經濟發展的低起點決定了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低起點，它必須立足于中國國情，必須反映中國經濟自身的運動規律，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縱向特征遠遠強于橫向特點，中國經濟發展路徑因此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二）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承前啟后有一個逐步成熟的過程

經濟發展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但受政治因素的干擾，中國的經濟發展戰略制定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也不是一個指導思想貫穿始終的，這在改革開放前體現得最為明顯。例如，過渡時期的總路線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第一代領導集體的高瞻遠矚，但在執行過程中政治需要凌駕于經濟建設之上。黨的八大既闡述了過渡時期總路線、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建設，也闡述了政治建設、國際關系和黨的領導，并且經濟在前，處于基礎地位。而黨的九大基本上摒棄了經濟建設。黨的十大雖然重拾經濟建設，但無論是內容還是篇幅均處于明顯的次要地位。黨的十一大繼續延續政治掛帥的傳統，避談經濟建設。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承前啟后性明顯增強。如黨的十二大規定，1981-2000年經濟建設目標是在不斷提高經濟效益的前提下，全國工農業產值翻兩番；黨的十三大規定，國民生產總值翻一番解決人民溫飽問題已經實現，2000年國民生產總值再翻一番達到小康水平，21世紀中葉基本實現現代化；黨的十五大規定，2010年國民生產總值翻一番實現寬裕小康，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黨的十九大規定，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本世紀中葉建成現代化強國。期間，既經歷了領導核心的更替，也經歷了經濟發展戰略執行者的變化，但改革開放四十年的經濟發展大目標沒有變化，變化的只是大目標的進一步細化，使其更具有可操作性。

（三）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是改革開放“先經后政”“政經良性互動”指導思想的體現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為生產力的大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機遇，但中國共產黨第一代領導集體并沒有充分認識到，先進的生產關系如果不能植根于現實的生產力，只會阻礙生產力的進一步提升，造成國民經濟不斷遭受政治干擾，經濟關系和經濟秩序遭到嚴重破壞。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集體以農村經濟改革引領城市經濟改革，雖然認識到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必然涉及政治體制改革，但十三大對政治體制改革的開放性探討引起了人們一定程度上的思想混亂，特別是蘇聯東歐巨變使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意識到政治體制改革應延后于經濟體制改革，在經濟體制改革激發的活力充分利用之前，政治體制改革只能保持基本穩定。這樣，中國的經濟發展戰略制定即使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歷史性跨越，政治體制改革依然停留在完善的階段，經濟發展戰略始終是政府主導下的經濟發展戰略，大中型國有企業始終是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主角，增強國有經濟的活力、影響力和控制力始終是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中心任務。例如改革開放后，中共中央全會通過的7個經濟方面的專門決定，涉及經濟體制改革的有3個，即1984年十二屆三中全會《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若干問題的決定》以及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涉及三農的有3個，即1979年十一屆四中全會《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1998年十五屆三中全會《關于農業和農村工作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及2008年十七屆三中全會《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涉及國有企業的僅有1個，即1999年十五屆四中全會《關于國企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紤]到三農影響國家的整體穩定，城市才是國家經濟建設的主戰場，國有企業在國家經濟發展戰略中的主角光環可見一斑。

（四）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增加了當前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難度

1978年中國開始市場導向的改革開放后，國民經濟與以前相比波動幅度明顯縮小，但也經歷了三個完整的經濟周期。1978-1990年，由于農村經濟改革的成功，1984年帶來了中國經濟增長的第一個高潮，但因為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受挫，中國經濟增長動力逐漸衰退；1990-1999年，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使中國集體經濟包括私營經濟大發展，1992年再次迎來一個增長高峰，隨著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中國經濟的活力逐漸衰退；1999年至今，加入WTO又給中國帶來了勞動密集型產業大發展的契機，2007年中國經濟增長迎來第三個高峰。從目前來看，中國經濟的探底時間已經夠長，2019 年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為6.10%，探底的深度已經低于1999 年的7.66%，僅高于1990 年的3.92%和1981 年的5.12%，中國經濟再次騰飛需要一個新的動能，而且這種努力實際上早在2013年就已開始。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就不再拘泥于過去的經濟建設，而是擴大到社會、生態、政治、文化建設。2019年十九屆四中全會《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更是將民生保障獨立，將生態建設、黨的建設、民主政治建設、法制建設、行政體制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軍隊建設、堅持一國兩制、和平外交建設、黨和國家監督體制建設等作為主要改革目標。2020-2050年中國經濟發展目標實現的時間周期劃分由10年變為15年，意味著認可了目前的經濟中低速增長，但這恰恰說明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進入深水區，改革開放已經不能僅僅局限于經濟領域。

三、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展望

2020年，中國經濟發展已經完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小康社會目標，開始向國際標準的現代化目標前進，這意味著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不可能再沿用傳統的縱向思維，而是必須在國際間進行橫向比較，因此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將遵循一般的“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路徑。

在計劃經濟時代甚至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前，國民經濟存在的問題都是短期現象，因為政府干預可以迅速解決問題。中國首次系統地關注問題、不足和挑戰是從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后黨的十五大開始的。1997年，黨的十五大指出：缺點主要是“國民經濟整體素質和效益不高，經濟結構不合理的矛盾仍然比較突出，特別是部分國有企業活力不強；黨風、政風、社會風氣和社會治安的狀況人民群眾還不滿意，貪污腐化、奢侈浪費等現象仍在蔓延滋長，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弄虛作假的問題較為嚴重；收入分配關系尚未理順，地區發展差距還明顯存在，城鄉部分群眾生活比較困難；人口增長、經濟發展給資源和環境帶來巨大的壓力等等”。2002年，黨的十六大繼續指出：問題主要是“農民和城鎮部分居民收入增長緩慢，失業人員增多，有些群眾的生活還很困難；收入分配關系尚未理順；市場經濟秩序有待繼續整頓和規范；有些地方社會治安狀況不好；一些黨員領導干部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作風和弄虛作假、鋪張浪費行為相當嚴重，有些腐敗現象仍然突出；黨的領導方式和執政方式與新形勢新任務的要求還不完全適應，有的黨組織軟弱渙散”。2007年，黨的十七大指出：困難突出的是“經濟增長的資源環境代價過大；城鄉、區域、經濟社會發展仍然不平衡；農業穩定發展和農民持續增收難度加大；勞動就業、社會保障、收入分配、教育衛生、居民住房、安全生產、司法和社會治安等方面關系群眾切身利益的問題仍然較多，部分低收入群眾生活比較困難；思想道德建設有待加強；黨的執政能力同新形勢新任務不完全適應，對改革發展穩定一些重大實際問題的調查研究不夠深入；一些基層黨組織軟弱渙散；少數黨員干部作風不正，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比較突出，奢侈浪費、消極腐敗現象仍然比較嚴重”。2012年，黨的十八大繼續指出：不足主要是“發展中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科技創新能力、產業結構、農業基礎均不理想，資源環境約束更大，科學發展障礙較多，深化改革開放和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任務艱巨；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和居民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社會矛盾增多，關系群眾切身利益的問題較多，部分群眾生活困難；存在道德失范、誠信缺失現象；一些干部科學發展能力弱，基層黨組織軟弱，少數黨員干部缺乏理想信念，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和奢侈浪費現象嚴重；一些領域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2017年，黨的十九大指出：挑戰主要是“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發展質量效益不高，創新能力不強，實體經濟水平不高，生態環境保護難；民生領域有短板，脫貧任務艱巨，城鄉區域發展和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群眾民生面臨不少難題；社會文明水平需提高；社會矛盾和問題交織疊加，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有待加強；意識形態領域斗爭復雜，國家安全面臨新問題；一些改革部署和重大政策措施落實不夠；黨的建設方面還存在薄弱環節”。中國經濟問題也許不止這些，但相關表述說明，中國經濟發展中的很多問題是臨時性的，在發展過程中是可以解決的；也有一些問題是長期存在，其解決不可能單純依靠經濟發展或者經濟體制改革，而必須借助于政治、文化甚至社會改革。這些問題恰恰是我們在本世紀中葉前必須解決的。相應地，在可見的將來，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至少應包括以下內容。

1. 貧富差距與收入分配合理化。這是1997年黨的十五大以來每次黨代會都關心的重大問題。橫向比較，中國的貧富差距在發展中國家中比較突出，這不是一個經濟現代化國家應有的，更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應有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中國，必須解決收入分配的不合理問題[3]。1992年以前，中國經濟以計劃為主，市場為輔，政策很容易將貧富差距控制在一個影響很小的范圍內，即有富人，但其擁有的財富規模不大，數量更少。1992年建立市場經濟后，分配主要交給市場，因為部分市場壟斷的延續，存在政府官員的尋租現象，如何減少政府官員的腐敗尋租，恐怕不是簡單的經濟發展和經濟體制改革能夠解決的，它需要更深入的政治、文化和社會改革。要從根本上解決貧富差距，只能依靠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健全。所以，以政治體制改革推動中國收入分配的合理化將是未來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重要內容。收入分配合理化了，經濟與社會發展不同步的現象將在很大程度上消失，社會保障的成本也會大大下降，有利于增加社會保障的覆蓋面，真正發揮社會保障的兜底作用。

2. 城鄉一體化發展與農業現代化。雖然黨的十六大沒有提及城鄉差別，城鄉一體化卻是最近三代領導集體核心都關心的老話題。在市場經濟作用下，城鄉一體化發展本來是自然而然的。但在中國房地產畸形擴張的影響下，中國數億農民進城工作卻無法進城生活，形成前所未有的農民工大潮。一方面，城市二三產業得不到充分發展；另一方面，農村第一產業的生產要素得不到全面更新，現代農業起步艱難。如何破解房地產既得利益集團對中國經濟的綁架，還是需要依靠政治體制改革而不是經濟體制改革或經濟發展，因為中國房地產的巨額利潤在普通住宅的高房價，在于規模龐大的住宅用地使用權出讓金，這是中國收入分配不合理的重要根源，也是中國城鄉割裂發展、農業難以現代化的重要原因。當然，黨的十九大后，通過三權分置，農業現代化、農業經營規模化已經開始起步，但要加快農業現代化的步伐，維護好廣大農民的根本利益，以政治體制改革推動農民進城，實現城鄉生產要素雙向自由流動，促進城鄉各自在現代化的軌道上迅速發展，依然是必不可少的。

3. 區域開發與發展戰略。中國的資源和環境分布有很大的地區差別，這是中國收入分配存在較大地區差距的主要原因。如果能根據資源開發需要、環境承載能力合理引導人口流動，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收入分配地區差距。地區發展間的差距，其解決不僅需要人力，更需要物力財力，應該在國力允許的前提下，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做到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并舉。解決收入分配的地區差距依賴政治體制改革，解決發展的地區差距依賴綜合國力的增強，這些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做到的，因此都會成為未來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重要內容。

4. 社會保障與扶貧。一個人、一個家庭脫貧與否，不僅取決于其工作能力，更取決于其工作環境。中國原有的貧困人口中，很多人不是沒有工作能力，而是無法離開居住區尋求工作機會，在人口遷移成本大幅降低的前提下，扶貧本質上就成為社會保障的內容。2007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率一直下滑，從而影響就業；教育本來是培養優質勞動力的，大學生就業難反映我國的教育與生產力發展并不完全匹配；醫療問題一方面體現為看病難看病貴，另一方面體現為以藥養醫等現象，其背后折射出醫療資源壟斷。所有這些都說明，中國政府需要提高運行效率，機構要精簡，人員素質要提高，功能要強化，決策要科學，社會保障職能履行是否到位是檢驗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是否成功的最有效手段。

5. 科技創新與技術更新。恩格斯說，社會上一旦有需要，這種需要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不會缺乏人才，也不會缺乏科技進步，缺乏的只是人才培養和科技進步的環境。我們需要了解科技創新的規律，并根據這一規律革新市場和政策，加快改善科技創新環境?？萍紕撔滦枰母锏牟粌H僅是經濟環境，還包括政治、文化和社會環境。與科技創新相比，技術更新要簡單得多，特別是在技術可以通過引進的情況下。技術更新速度加快了，勞動生產效率提高了，企業的經濟效益自然會提高，經濟結構也會變得合理。當然，中國的經濟結構也要根據國內外市場的變化及時調整，避免國內企業過度競爭。從這個角度看，科技創新與技術更新在相當長時間內也將是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重要內容。

6. 經濟增長與經濟發展。經濟增長是經濟發展的基礎，沒有經濟增長就沒有經濟發展。當前中國經濟發展水平雖低于發達國家，但中國經濟增長的后發優勢遠遠沒有充分挖掘，經濟增長完全依靠自己的科技創新時代遠遠沒有到來，中國應該加大自己的政治、文化、社會改革力度，充分釋放經濟增長潛力，努力解決經濟發展不充分的問題。黨的十九大提出的實體經濟萎縮問題，實際上是中國經濟結構扭曲造成的，對此黨和政府必須大力進行經濟特別是政治、文化和社會改革，理順中國經濟和分配秩序，不僅要實現產業結構高度化，更要注意產業實體化。中國遠遠沒有到產業空心化的經濟發展水平，現在的實體產業外遷意味著未來經濟的衰落，所以必須將產業實體化的成本真正降下來?？梢?，保持中國經濟的長期增長與發展甚至是恢復中高速經濟增長將是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制定的長期課題。

四、總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經歷了五代集體領導核心。受傳統斯大林模式的影響，中國經濟發展戰略有一個逐步成熟的過程。經過探索，中國選擇了正確的發展道路，開始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但斯大林模式的高度集中統一，不僅局限于經濟領域，還覆蓋政治、社會和文化領域。過去四十年，經濟體制改革始終是我國深化改革的基本內容，這意味著，滿足傳統指令性計劃經濟需要的中國政治、社會和思想文化體制勢必會與中國現有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產生摩擦。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先經后政”特點明顯，它保證了中國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政治保持相對穩定。但隨著市場經濟發展深層次問題的爆發，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制定將更多地與政治、文化、社會改革結合在一起，這是對未來中國領導層的重大考驗，也是中國在小康社會基礎上建設現代化社會必須要經歷的階段。相信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化，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必將登上一個新的高度，中國奇跡將向世人展現更加耀眼的光芒。

注 釋：

①參見1981年6月29日中共中央十一屆六中全會公報及審議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②參見1956年9月15日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③參見1969年4月1日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④參見1973年8月24日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⑤參見1977年8月1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⑥參見1978年12月22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

⑦參見1979年9月28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十一屆四中全會公報。

⑧參見1982年9月1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

⑨參見1984年10月20日中共中央十二屆三中全會公報及其審議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

⑩參見1987年10月25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沿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11] 參見1988年9月26日中共中央十三屆三中全會上的報告。

[12] 參見1989年11月9日中共中央十三屆五中全會公報及其審議通過的《關于進一步治理整頓和深化改革的決定》。

[13] 參見1991年11月29日中共中央十三屆八中全會公報及其審議通過的《關于進一步加強農業和農村工作的決定》。

[14] 參見1992年10月1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加快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步伐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更大勝利》。

[15] 參見1993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十四屆三中全會公報及其審議通過的《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

[16] 參見1997年9月1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高舉鄧小平理論偉大旗幟，把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紀》。

[17] 參見2002 年11 月8 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

[18] 參見2007年10月15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奪取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勝利而奮斗》。

[19] 參見2012年11月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

[20] 參見2013年11月12日中共中央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及其審議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21] 參見2017年10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