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秀 任淑華
(華中科技大學 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經過扶貧攻堅的持續推進,我國扶貧脫貧取得了巨大成效,截至2019年末,全國農村貧困人口從2012年末的9899萬人減少至551萬人,累計減少9348萬人;貧困發生率從2012年的10.2%下降至0.6%,累計下降9.6個百分點[1],這并不意味著我國扶貧任務結束,而是將進入新的時期。2020年10月黨的第十九屆五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對民生問題未來發展提出系統要求,對農村扶貧與發展問題高度關注,特別要求脫貧攻堅成果鞏固拓展和鄉村振興戰略全面推進。實際上也提出了2020年扶貧攻堅完成后的新扶貧目標,一是防止脫貧返貧,真正形成長效治理機制,這是因為我國目前面臨脫貧可持續性問題、貧困反彈的風險以及剩余貧困戶的復雜性、新脫貧戶的不穩定性和脫貧戶的迷茫性等特點[2]。二是要應對相對貧困,并作為與鄉村振興戰略緊密銜接的任務。2020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抓好“三農”領域重點工作確保如期實現全面小康的意見》也特別提出加緊研究建立解決應對相對貧困長效機制問題。
以上新扶貧目標對貧困農民主體參與提出更為緊迫的要求,因為過于依靠政府以及其他外部力量難以實現更為復雜的新扶貧目標,而且會形成扶貧依賴等不利后果。不少學者已經關注到貧困者農民自身因素,例如“積極社會政策”作為一種新的政策范式,其重點之一是激活貧困者[3]。建立健全穩定脫貧長效機制面臨諸多挑戰,即大扶貧格局下如何動員社會力量與用好社會資源,市場化背景下如何提升貧困地區的風險應對能力與自我發展能力等[4],還有學者提出將產業扶貧和社會保障制度相結合構建“發展和兜底”雙保障的扶貧模式[5],因為單向度的扶貧模式進一步造成了扶貧效果的內卷化并深化貧困農民的“窮人思維”。扶貧工作中外來的助力是不可或缺的,但這種助力不能替代主體的內在力量的發揮[6]。應當注重激活他們致富奔小康的強烈渴望和內生動力,并激勵他們主動承擔起反貧困的主體責任[7]。
強調貧困主體性的核心問題是如何發揮農民主體能力,對于這種能力有何表現以及如何建構,目前學者也有一定的探索,例如,一些文獻從平等參與、發揮自身才智和創造力[8]以及獨立人格權、命運自決[9]等方面進行探討。在農民主體性缺失方面,有學者提出了農民主體性缺失的困境主要是自主意識缺乏和扶貧中的被動參與[10]以及對農民主體性法律法規等規定的模糊[11]。關于如何應對以上缺失,學者也進行了一定的探討,如通過賦權激發潛能和改變的動力[12]、依托信息網絡和現代科技資源[13]提升自身素質。已有研究成果頗具啟發意義,為我們提供了主體性脫貧理論和實踐方面的啟發性構想,但存在的缺失在于更多聚焦于主體內部,對農民所處的空間場域交互主體性的關注尚有欠缺,事實上貧困農民主體性的喪失在一定程度上歸之于他們與所處空間場域之間互動力量的差異。一方面表現為貧困農民因其地位弱勢和發展能力的不足難以充分利用所處空間場域的人力、物力等資源而發揮其主體性,另一方面貧困農民的差別化需求與環境系統之間資源和信息供給的不對稱使農民處于無權無力狀態而抑制其主體性,將貧困者主體性的自身因素、主體間性因素及其生存的場域因素有機結合進行系統探索是不可忽視的新研究議題,也是建構農民主體性中解決其深層次問題的內在要求,并且存在專業化創新介入需求,例如專業社會工作與反貧困治理存在某種同構性[14],能夠在其中發揮特殊作用。
筆者試圖在新扶貧目標下,以貧困農民主體能力建構新分析框架,對最近中部H省某縣S村的實地調研材料進行反思性思考,解構扶貧過程中貧困農民的主體性能力建構困境,探索建構轉型的策略路徑,以便為我國后扶貧時期真正激活貧困者內生動力、實現扶貧持續有效推進提供新的理論觀念與實踐建議。
能否有效實現2020年后新扶貧脫貧目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貧困者扶貧內生動力能否充分得到激活,實際上也意味著新扶貧目標下脫貧動力重構,具有較強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這是因為在長期的農村貧困治理中,我國的扶貧工作在整體上呈現出的是“國家角度”幫扶和救濟,借由國家力量在短期內改變貧困農民的生活狀況,但這也衍生出許多負向的功能,此種扶貧模式夸大了國家的責任而弱化了貧困農民的主體性責任能力,使得貧困農民的改變動力逐漸喪失,從而陷入“福利陷阱”。對此,我國在扶貧政策中已給予高度重視,強調尊重扶貧對象的主體地位,立足貧困者自身實現脫貧致富,但目前學界無論是在理念上還是在實踐策略上,都缺乏具體的研究探索。應對這一問題,客觀上需要一種突破以上理論觀念、確立新的貧困農民主體能力的思維。
針對貧困農民在反貧困過程中應扮演的主體角色和應承擔的責任不足問題,學者們傾向于將人的主體性看作是作為個體發展中的自覺、自主、能動和創造的特性[15],這種認識雖然具有一定合理性,但也存在片面性。根據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人的主體性不僅僅表現在“為我”目的推動下的主體自覺、自主、能動和創造性,而且還在于主體間的共在,表現為自我主體和世界主體的互動和交互作用,即主體間性[16]。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強調關系主義,場域是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17]。關系主義強調研究場域中的某一行動者或事物必須將其空間場域中所關涉的一切事物納入研究中,基于以上理論分析,在反貧困場域中,貧困農民的主體性一方面是指他們在反貧困過程中應該表現出來的自覺性、獨立性、能動性和創造性,另一方面著眼于農民與其所處的生活世界中的各個主體交互關系之間所表現出來的主體性,涉及貧困治理場域中的多元要素相互影響而生成的共同體與貧困農民主體之間的博弈和磨合,從而在相互影響又尊重差異的基礎上構建一個主體間性的反貧困場域,主體間性具體包括貧困農民主體之外的社區空間、自然環境、扶貧管理模式和政策制度。圖1為貧困農民主體性新解釋框架,如圖1所示,貧困農民主體性的存在是解決自身穩定脫貧問題的基礎和核心,其所處空間場域的家庭空間、社區空間、扶貧管理和政策制度是其主體性發揮和穩定脫貧的重要影響因素,在農村貧困治理中,貧困農民與其所處的空間環境以及接受幫扶的政策、管理模式及其涉及到的多元主體是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整體結構,換言之,貧困農民是其反貧困最重要的主體,但并非唯一的主體,在穩定脫貧進程中不能忽略主體間的影響和協同作用。

圖1 貧困農民主體性新解釋框架
第一,個人自主能動性狀況。貧困農民針對自身貧困的自我覺知、發展能力和社會支持等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在脫貧過程中的自主能動性。受主客觀因素以及扶貧模式的影響,貧困農民自主能動性的發揮受到一定限制,成為貧困農民主體性建構的首要影響因素。第二,家庭功能發揮狀況。家庭的功能對貧困農民能動性發揮具有重要影響,貧困農民家庭長期處于積貧積弱的狀態,對貧困農民的經濟收入、健康、資本、精神和支持網絡等產生多重負面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貧困農民主體性的發揮。第三,社區環境狀況。貧困農民所處的社區是貧困農民主體性發揮的空間場域,受社區傳統文化觀念的影響,貧困農民形成安于現狀、追求穩定的心態,社區的資源短缺和資源的未充分利用也不利于貧困農民依托社區資源創新創造,另外社區民主參與和對話機制忽視制約貧困農民社區參與,貧困農民對扶貧方式的制定和具體落實只能是被動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貧困農民的脫貧積極性和主動性。第四,扶貧管理狀況。國家對農民的幫扶提升了其物質生活水平,但現實中扶貧管理模式也是單向度的國家先行消解貧困農民自覺性的過程,自覺性缺失在國家義務本位和短期幫扶中影響微弱,但幫扶脫嵌后對貧困農民自覺自為實現穩定脫貧的考驗與其自覺性滯后的現狀則會產生矛盾。第五,政策制度設計狀況。在政府話語權占主導的前提下,目前貧困農民在脫貧過程中應該享有的話語權、選擇權等具體權利缺乏法律政策等方面的保障,強調個體責任的同時貧困農民獨立性表現為事實上的虛化,造成其在承擔責任上的主體性缺場。
基于穩定脫貧角度,筆者發現S村的貧困農民因客觀環境、貧困代際傳遞和傳統觀念等因素的影響在整體上表現為以下特征:貧困農民一方面接受扶貧幫扶基本上擺脫了絕對貧困,另一方面也呈現出主動脫貧戶極少、在扶貧中話語權被忽視以及依賴扶貧安排等特點,這種主客觀脫貧的不對稱集中表現為貧困農民的主體性困境,進而制約貧困農民穩定脫貧,具體表現為:
1.貧困客體主體化
貧困農民囿于S村常態化的世代小農生產方式與自身條件弱勢,因而會產生習得性無助①,往往會進行自我“污名”,把窮人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產生一種宿命觀,接受并認同這種“污名”,最終喪失改變和發展的信心和動力。訪談中一位村民說:“我呀,就是命不好,幾年前去趕會(趕集),別人給我算卦,人家就說我是‘路旁土命’,財薄得認命,這不是你想咋就咋了。”他們不能將“自己”和“貧困”作為主體和客體分離開來,而是把貧困內化為自己本身,這種標簽固化使個人經由一個退卻和依賴加強的過程成為一個永久的異類[18]。貧困農民因此選擇“得過且過”,看不到改變和發展的希望。
2.“貧困思想”固化
精準扶貧的外源式幫扶使得貧困農民習慣于接受國家和社會的救濟,基層在落實精準扶貧政策的過程中政策的粗放式下沉沒有從根本上轉變貧困農民的積極脫貧觀念,反而助長了其依賴心理。一位信息顯示因學致貧的建檔立卡家庭受訪者說:“我們家要求是年底脫貧,家里的倆學生本來可以享受助學金,閨女還享受雨露計劃助學補助,以后享受不了,我自己手抖掙不了錢,他爸六十多了,多數工地不要這么大歲數的人,這條街前后就我們沒買房子,壓力還很大。”他們把自身貧困當成一種“資本”,以此得到國家幫扶,而非依靠自身努力承擔脫貧責任的貧困思想較為普遍。事實上,無論是“輸血式”還是“造血式”幫扶,不從貧困主體內部轉變觀念的脫貧也只是紙面和數字上的脫貧,貧困農民仍然會陷入貧困循環的怪圈。
自覺性滯后問題是貧困農民主體性缺失在個體層面的表現,也是多重原因作用的結果。一方面是客觀環境的影響,貧困農民所處場域的生產生活狀況、文化環境和扶貧方式對其自我覺知及自我效能感有重要影響。一是受鄉村習俗影響,農民多數熱衷于燒香禮佛以求家庭順遂,長期以往助漲了其將希望寄托于他人的觀念,加上農民世代以農為本,追求穩定,缺乏求變的意識,不敢承擔改變的風險。二是在幫扶和激勵方式上存在行為主義傾向,過分側重物質刺激、外部刺激,幫扶關系上的主客體二元對立影響貧困農民的自覺性。另一方面受主觀條件限制,貧困農民大多受教育程度低,缺乏改變貧困處境所需的資源、機會等,不知何以發揮其自覺性,長期的積貧積弱狀態也使其對自身貧困產生一種固化的認識。
家庭空間對貧困農民的影響具有潛移默化的特點。家庭功能是家庭為貧困農民提供支持以滿足其心理、生理和發展的需求,貧困家庭功能的弱化和多重脆弱性對貧困農民的心理、健康、生活、教育和社會化等造成多方面剝奪。一是貧困家庭因長期處于積貧積弱狀態造成家庭經濟功能弱化,因而致使貧困農民處于經濟貧困之中,同時經濟貧困也衍生脆弱的觀念。二是貧困家庭文化教育功能弱化,受S村傳統文化的影響,多個貧困家庭對教育重視力度不夠,加上家庭經濟收入的限制,貧困家庭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下,甚至因教育剝奪和中斷造成家庭貧困的代際傳遞。三是貧困家庭社會支持功能弱化,貧困家庭通常在社區和社會中處于邊緣狀態,難以形成穩定和強有力的家庭支持網絡,因而對貧困農民的支持力度微弱。四是貧困家庭健康支持功能弱化,因病致貧和因病返貧是穩定脫貧的重要攻堅方向,S村部分因病致貧家庭即是處于健康和貧困的惡性循環中,對個人和家庭的發展形成雙重制約。貧困家庭的經濟、文化教育、社會支持網絡和健康支持等多維功能弱化集中影響貧困農民的生理、心理和發展等多個方面,進而對其主體性發揮造成多維度弱化。
1.貧困農民發揮創新性的環境和資源受限
社區場域是貧困農民最基本的生活空間。依據布迪厄的場域-慣習理論,場域形塑慣習,使得慣習遵照場域的法則行動;慣習建構場域,有助于把場域建構成一個滿足主體需要、具有建構性以及能動意義的世界[19]。貧困農民的慣習深受其所處空間場域對自身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樣貧困農民的創造性與其所處空間場域密切相關。第一,S村位于山區,氣候干旱,田地分散且靠山,不利于集中灌溉,生產方式單一,以小麥、玉米種植與飼養為主,難以發展特色產業,也未能拓展和引進新的生產方式,農民收入低。第二,社區資源有限并且未能充分發揮現有資源的作用,一方面缺乏帶領貧困農民發家致富的人才,S村勞動力大量外流,人力資源短缺;另一方面社區獨特資源沒有充分利用,外來資源進入少。有受訪者說:“我們村早些年有一個古城,現在就剩下一個大圓盤和一些遺留的城墻石頭和石門了,之前聽說要重新恢復古城,到現在也沒信了,后溝有個私人高中,國家‘兩免一補’政策下來后倒閉了,到現在一棟大樓都沒用過。”貧困農民囿于社區空間環境和資源對自身思維的限制,不善于依托社區空間發揮創新創造的精神,同時S村貧困農民缺乏相應的創新創業激勵機制,貧困農民與社區空間場域之間形成雙向滯后的狀態。
2.文化和社會支持之于貧困農民的影響
S村的文化和社會環境對貧困農民的思想產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一方面,農本思想根深蒂固,受教育水平相對較低,在一定時間內不能快速地與社會發展相適應,不能適應新鮮事物,向更具現代化的農民轉化比較慢,產生自身持有價值觀念和思想體系與社會發展不相融合的“文化墮距”,受S村相對封閉空間的影響年復一年守著自己的田地,不愿嘗試和接觸新事物,不愿意用自己的資本去投資以實現自身各種資本的相互轉換,通常選擇把積蓄存放在銀行以求穩定和保險。另一方面,S村貧困農民由于自身可行能力處于弱勢、社會支持網絡狹窄,無法為創新創造投入有效的資本和資源。霍曼斯的社會交換理論認為人的一切行為都受到某種能夠帶來獎勵和報酬的交換活動的支配,費孝通的“差序格局”也強調個人關系網絡的大小和實力取決于位于中心的個人的資本。貧困農民個人的資源和實力決定了其社會支持網絡的大小和獲取信息和資源的可能性,因而對其個人發展產生一定的限制作用。
1.貧困農民話語權被忽視
精準扶貧過程中,政策的制定和落地存在偏差,具體表現為幫扶和激勵方式的單邊性。政府和貧困農民的關系是一種單向關系,政府輸出政策、資金等,通過政策執行者對接貧困農民,對誰幫扶以及怎樣幫扶是由各級政府和其他幫扶力量決定的,符合資格的貧困農民享受政策。農民在這種關系中是被動的在場,政府的責任和話語權被放大,農民的話語權則被忽略。有受訪者說:“你看俺墻上貼的,貧困戶家庭都有幫扶和擔保干部,但基本上除了去隊里干活和他們沒有照過頭,一般就是聽廣播或者貧困戶群里通知,上面讓干啥就干啥,照做就是。”貧困農民在社區場域中處于弱勢,影響力微弱,接受幫扶過程中的主體性權利沒有被重視,缺乏必要的話語表達機制,訴求渠道不暢通,基于扶貧政策的脫貧獨立性難以得到保障,降低脫貧效果的同時也會增加貧困農民和其他村民的“怨氣”。
2.貧困農民選擇權缺位
我國的法律法規、扶貧政策涉及的貧困者在現實中實際應該擁有的主體性權利界定模糊,這在實際落實過程中造成對貧困者權能激發不足以及貧困者身份矮化的情況。一方面,貧困農民在接受幫扶的過程中存在不自由的現象,不能決定自己脫貧的方式,接受幫扶往往是被動的。有受訪者說:“我家是建檔立卡家庭,上面每年給錢,還說分給縣里一套房子,但是現在的房子要上交,不然就不行。這交了房,百年以后回來連個窩都沒有,前面那個村有幾戶回來偷住,直接把人家房子的門窗全拆了,大門還用磚壘了堵墻。”貧困者對掌權者為他們做出的決定沒有發言權可能意味著順從和對他人的強迫依賴,導致非人化和喪失尊嚴、缺乏對有限選擇的控制并且會增加風險、破壞脫貧的機會[20],貧困農民的選擇權得不到保障,會對部分扶貧項目產生抗拒。另一方面,由于精準扶貧政策針對的是所有貧困群體,解決的是貧困群體的共性問題,難以顧及到貧困者的多樣性致貧原因和差別化的貧困現狀,這種政策供給與需求的不對稱通常造成國家扶貧資源的浪費和扶貧效果的內卷化,難以真正幫助貧困農民實現穩定脫貧。
基于以上分析,S村貧困農民獨立性失位的根源一方面在于扶貧政策在制定和下沉中存在偏差,目前的扶貧激勵措施存在著目的控制性和一廂情愿性的特點,扶貧的方式和過程是幫扶者的意志的體現而非貧困農民自身的意愿,對貧困農民話語權、選擇權和參與權等權利忽視,同時政策的落實難以真正做到尊重差異以及以人為本、以需求為導向,對貧困農民來說具有強制性。另一方面由于信息的不對稱、契約的不完全性,難以實現對政策執行者的監督和控制,貧困治理存在政策目的的一廂情愿性特點,并且我國扶貧的相關制度、法規缺乏對貧困者主體性和在脫貧中享有權利的界定,貧困農民的權利得不到硬性保障。
1.基于能力建設的發展式幫扶流于形式
根據阿馬蒂亞·森的觀點,貧困應該被視為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剝奪,而不僅僅是收入低下[21]85。貧困農民因其資源匱乏、受教育低下,社會支持薄弱等原因影響其整體能力的發揮。貧困農民致貧的部分原因是能力的不足,疾病、無技能、無勞動能力和教育等因素相互交織使得農民身處貧困之中,S村在扶貧管理中針對貧困農民的致貧原因提出了針對性的計劃措施(見表1),但是從實際的幫扶項目整體上看,涉及貧困農民能力發展的項目相對欠缺,或者與目標幫扶措施存在差距,例如技術與就業技能培訓處于缺失狀態,與目標計劃存在差距(見表2)。各個幫扶領域主要涉及到的是物質、收入方面的生存性幫扶,發展性幫扶如技能與就業培訓處于缺失狀態,實質上是因為缺乏相應的資源鏈接和執行機制。S村在扶貧過程中將精準扶貧簡化為經濟扶貧,影響可行能力的培養和發展,可行能力難以得到實質性提升。

表1 S村貧困農民各致貧項的戶數累計和針對性舉措計劃表

表2 S村貧困農民實際接受幫扶項目整體反饋表
2.扶貧過程缺乏民主參與對話機制
農村是一個熟人社會,是農民生產生活的空間場域,他們基于血緣、地緣關系互相依存、相互影響,對農村社區擁有一定歸屬感,但是S村的扶貧模式忽視了以貧困農民能力發展和主體性原則為導向的民主參與。
一是貧困農民村民參與扶貧事務決策少,貧困農民與村干部之間缺乏常態化的溝通機制。S村的村干部雖在一些必要的扶貧事項上扮演上傳下達、統計信息和發放物資等執行者角色,但通常情況下貧困農民和村干部之間缺乏必要的交流和溝通,在扶貧方式的制定和落實中缺乏貧困農民的參與。有受訪者說:“我們村針對貧困農民有公益崗和愛心積分卡,主要就是打掃街道、隊里打雜或者幫易地搬遷戶掀房子,每人每月900元,我們不能決定工作量和工作時間,像愛心積分卡,說的是沒工資的活可根據干活時長發卡,到愛心超市兌換物品,但有時候活干了也不發,我們也不敢吭聲。”村民和村干部就是“村民不知道村干部干了點什么,村干部不知道村民干了什么”,這些問題使得貧困農民對一些扶貧政策了解甚少,無法參與到與自身密切相關的扶貧事務決策中發揮自身的能動性。
二是幫扶中沒有充分挖掘和運用社區資源。S村在扶貧過程中設立了多元化的貧困農民文化組織場地或活動項目(見表3),但是文化資源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運用,大部分活動場地處于閑置狀態。根據調查和觀察,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缺乏有能力和專業的組織者策劃和協調,沒有充分挖掘貧困農民的優勢和資源,事實上這也是扶貧管理中針對貧困農民潛能激活的重要舉措;另一方面,文化活動場地的設立多數是響應國家號召和安排,基本上是應付檢查的擺設,村委在各方面的支持力度不夠,村民忙于自家事務,參與的積極性不高,對參與脫貧相關的文化活動、發展自身能力的重要性認識不夠,難以發揮其能動性。

表3 S村貧困農民文化場地(項目)實際組織情況表
從扶貧理念與實踐演變看,人們已認識到貧困者雖然需要可轉移支付性經濟支持,但機會、服務和權利等非物質福利的提供[22]才是對貧困者潛力的有效挖掘,并且是應對更深層次貧困的關鍵因素,而這在我國不少地方實踐中都較為缺乏。
針對貧困農民的主體能力困境及原因,筆者提出新扶貧目標下應致力于突破之前主體性單向思維,從主體的心理、潛能以及其所在場域的社區環境、政策空間和扶貧管理模式等多重層面介入并進行主體能力建構策略的轉變。
行為理論認為,人們的心理與行為能力具有緊密的聯系。阿思澤計劃行為理論認為個人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行為控制認識因素的影響,而這種認識又與能力、資源和機會等有著密切關系[23]。目前在扶貧中存在對貧困心理賦權及行為增能存在一定分割,應加以有機整合。
1.心理賦權層面:激發貧困者自覺性和獨立性
首先,引導其樹立正確的自我概念。自我概念指的是自我的已知面,是關于“我們是誰”的看法[24]。針對貧困農民的貧困內化問題,社會工作首先要幫助貧困農民重新認識自我,基于人本主義理念引導其對自我概念產生建設性轉變,通過生命歷程回顧,了解貧困農民生活的時間和空間維度、能動性以及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對個人貧困的影響,以此發掘貧困農民的致貧原因和反貧困的正向經驗,引導其反思成功和失敗的經驗,重新認識和肯定自己。以成長小組方式,通過“生命影響生命”讓貧困農民共享脫貧經驗,使脫貧真正成為穩定脫貧的起點,激勵未脫貧者產生基于認知改變的行動變化。其次,轉變其脫貧觀念。人的主觀思想特別是人的精神生活和精神世界與人的發展存在密切關系[25]。穩定脫貧語境下轉變脫貧觀念涉及擺脫依賴心理向積極脫貧觀念轉變,社會工作立足于差別化原則,對其客觀環境和主觀限制進行評估,對貧困農民的消極脫貧觀進行歸因并針對性介入。從社會工作專業方法角度,社會工作者可以通過艾利斯的理情療法,幫助貧困者和自己的非理性觀念辯論,引導其發展積極的脫貧觀念②;對于對扶貧政策存在誤解、依賴的狀況,社會工作者亦可通過經驗分享、政策宣講和文化活動等形式,幫助貧困農民認同和內化其在反貧困中主體性責任,引導其明確政策方向和目標期望。對于因主客觀原因造成的消極脫貧觀,從本質上講,貧困治理是以民主平等的方式實現貧困主體性發展的過程,社會工作者可充當協調者的角色,在農村反貧困事務乃至社區事務中倡導建立民主平等的對話機制和決策參與機制,保障貧困農民的權益。阿馬蒂亞·森認為公眾討論和社區參與對于在民主框架下制定政策具有中心意義,公眾直接或間接的參與賦值的辯論,是民主社會運作的重要組成部分[21]103。
2.行為能力層面:提升其反貧困的能動性和創造性能力
一是貧困農民可行能力的提升。阿馬蒂亞·森的“可行能力”概念為社會工作介入貧困農民的主體性治理提供了新視角。社會工作發展貧困農民可行能力的任務就是要開展貧困農民教育,以此培養其穩定脫貧和發展的能力,針對文化項目懸置情況,社會工作者可以評估貧困農民需求并進行資源鏈接,推動系列文化項目計劃落地。通過鄉村大學、農民學習班和婦女支持小組等形式引導貧困農民發揮能動性,以貧困農民完全意義上的組織參與為主,以社會工作的引導為輔,以此拓寬貧困農民的支持網絡和信息資源渠道,形成貧困農民穩定脫貧的互助模式。二是改變貧困農民的無權狀態。權力通常被理解為通過壓制主體性來運作,而福柯描繪了一種新的權力形式,它不是壓制主體性,而是鼓勵和培養主體性[26],貧困農民無權狀態可以通過外在和自身的努力而改變。基于賦權理論的社會工作者的干預首先應該將其角色定位由“問題化”轉為“正常化”,提升案主的自我效能感以及對自身和周圍環境的影響能力。對于不同的貧困群體,社會工作者賦權應差別化對待,例如針對貧困婦女,協助其通過經濟獨立提升其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話語權,針對貧困務工人員側重于工作技能的培訓、獲取資源信息或工作渠道的能力等。
主體性缺場不僅僅是貧困農民的思想、權能等主觀層面的表現,通常也是其所處的空間場域各個主體交互關系形態。注重各主體間交互作用的力量,發揮反貧困多元主體共振的力量,其中,主要是家庭與社區空間場域賦能作用。
1.家庭社區空間:恢復和發展家庭賦權功能
貧困農民的反貧困能力和主體性發揮受到其家庭背景的影響,家庭發展史、家庭成員的綜合素質等關系到家庭的脆弱性程度。社會工作賦能家庭可采用家庭個案介入,基于問題視角評估家庭的發展史,了解貧困的深層原因,基于優勢視角挖掘家庭資源和鏈接外來資源,立足家庭問題和需求進行多維介入,通過拓展家庭生產方式、鏈接就業崗位等提高家庭抵御風險的能力,社會工作者扮演服務提供者、支持者和使能者等角色,同時要注重家庭成員的共同參與和家庭文化氛圍的改善,在支持和鼓勵中轉變家庭脫貧觀念、提升脫貧的能力增量,同時幫助貧困家庭認識到教育對于穩定脫貧的重要性,阻斷家庭貧困的代際傳遞。
2.社區空間:激發社區空間的潛能與活力
推動社區以內生發展為主的內外融合式發展。錢寧從農村社會工作的角度出發,提出以社區能力建設為中心的內源式發展道路,強調生長在農村社區的農民自己參與[27]。社區是農民生活的空間場域,其內在特質對貧困農民主體性發揮影響深遠。第一,社會工作通過社區場域資源的挖掘和充分利用,促進外來資源與在地資源相融合,支持社區立足資源稟賦發展特色產業,滿足貧困農民的發展需求,增強貧困農民在社區中的獲得感。第二,以社區為載體調動貧困農民參與的積極性,社會工作者依托社區發展模式,強調居民的共同參與以及在此基礎上的自主、互助和民主自治,以自下而上的原則開發社區的總體力量[28]。通過幫助貧困農民建立互助激勵小組、脫貧基金小組和貧困農民議事會等,推動貧困農民參與和互助,把貧困農民的實際參與作為激發社區活力和發展貧困農民能力的主要指標。
針對我國在農村貧困治理中貧困農民主體性發揮受到限制、政策制定未關注貧困農民內生動力、政策落地過程中存在“應然”與“實然”差距的困境,政策保障策略應有轉變:第一,社會工作者作為扶貧的一線工作人員在政府完善扶貧政策體系中發揮橋梁和倡導者的作用,通過實地調研和動態評估,將實際扶貧效果和貧困農民訴求以報告的形式對接政府,協助政府重新認識幫扶關系和目的,完善貧困評價指標和落實體系。第二,平衡貧困農民的權利和義務,吉登斯提出“無責任即無權利”,個人主義不斷擴張的同時,其義務也應該得到延伸,國家的福利支出應該引向人力資源的投資上[29]。引入積分制激勵模式,充分貫徹契約精神原則發揮貧困農民的主體性,必要時通過義務法律化的方式來實現。社會工作者在構建包容、差別化和相互制衡的政策環境中發揮專業作用,在扶貧中將自己矮化,側重形塑貧困農民責任意識。第三,政策制定需要精準落地,社會工作者提供服務以政策為依據,依托“互聯網+”模式和技術,評估貧困農民的多樣性需求并建立動態檔案,挖掘貧困農民的資本和潛能,鏈接政策資源提供服務。第四,在政策監督中引導貧困農民自下而上的監督政策執行過程,保證政策執行透明化和相互制衡,社會工作者作為引導者和協調者搭建對話平臺。第五,社會工作者要扮演宣傳者、教育者和政策解釋者的角色,通過政策宣講向貧困農民傳遞政策的契約性原則,鼓勵貧困農民組織講政策、政策踐行模范分享活動等,在氛圍營造、互相學習和主體間相互影響中提升貧困農民反貧困的主體能力。
在農村貧困治理過程中,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反貧困實踐常常因為地方粗放式扶貧管理模式而收效甚微。政府在立法、制定政策方面發揮主導作用,在貧困農民的權能激發和主體性的塑造上需要借助專業化力量,從政府直接推動參與式扶貧轉向購買社會工作服務的方式打通農村貧困治理的專業化渠道,通過社工駐村、對接幫扶等探索農村貧困治理中的“社工+”專業模式。通過社會工作專業服務對貧困農民和空間場域進行綜合評估,以優勢視角挖掘貧困農民的潛能、鏈接資源和整合資源建立貧困農民的社會支持網絡。另外,產業扶貧在貧困治理中扮演者不可或缺的角色,社會工作可通過“社會工作+產業扶貧”的模式,將產業發展和穩定脫貧的目標相結合,整合產業扶貧所需要的人才、資源和政策等因地制宜發展農村扶貧產業,設立產業扶貧基金,通過滾動式資金幫扶使貧困農民積極投身產業的發展,成為產業運營的主體性力量,從脫貧到致富,實現穩定脫貧目標。
綜上,筆者基于主體性解釋框架,分析了S村貧困農民的主體性缺失困境,從權能激發角度探討了社會工作介入貧困農民主體性困境的應對策略。我們相信穩定脫貧視域下以權能激發為取向的多元主體整合式介入是貧困農民主體性構建的模式轉向,它超越了主客二元對立的傳統介入模式和救濟式幫扶模式。具體地說,可以從心理、權能、社區空間、政策制度和扶貧管理幾個層面介入激活貧困農民主體內部和主體間的潛能以重構其主體性,進而達到貧困農民可持續脫貧和農村反貧困穩定發展的目的。
2020年之后,我國進入后扶貧時代,扶貧目標將發生重塑性轉換,這直接依賴于貧困者脫貧內生動力的激發,主體性能力視角與貧困農民內生動力的深層次激發存在緊密關聯。值得注意的是,對貧困農民主體性能力的重視不僅僅是對貧困農民個人空間的主體性能力塑造,同時應該關注貧困農民所在場域之中的多元主體交互力量的同構作用。筆者以H省某縣S村為例,立足于主體能力整體建構框架對貧困農民主體性困境進行深入分析,發現貧困農民主體性困境不僅表現在個人的心理和權能層面,而且家庭空間、社區空間以及針對貧困農民的政策制度和扶貧管理模式都是貧困農民主體性缺失的間性影響因素。應基于扶貧新情境下的新目標,從個人心理和權能、空間環境、政策制度和扶貧管理四個層面賦權增能有機結合策略轉變,系統建構貧困農民的主體能力,以實現我國后扶貧時代的農村貧困治理模式的真正轉型。
注釋:
①習得性無助是美國心理學家塞利格曼提出的,指的是因為重復的失敗或者懲罰造成的對現實的無望和無可奈何的行為、心理狀態,在此指的是貧困農民由于長期處于貧困中,而把貧困歸結為自身不可改變的因素。參見金盛華:《社會心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179頁)。
②理情療法(REBT)由美國心理學家阿爾伯特·艾利斯創立,其治療模型是基于ABC理論建立的“ABCDE”模型,認為人的情緒不是由事件引起的,而是由于經受這一事件的個體對它的不正確的認知和評價導致的情緒和行為后果。參見Albert Ellis,Debbie Joffe Ellis:《理性情緒行為療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2-35頁)。